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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宇澄-在天堂边疯长-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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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了有些为先秦诸子难受,真的,不管当时怎么牛B,日子一长总有人敢惹你,而且是很下流地惹。我估计老师大约想说“才不是这样呢”。一转念觉得自己实非美女,无权反驳,登时满脸通红,窘成过冬的兔子,只好讪讪走开。
  我看着这个教了我三年我只回报了她七十多分的英语老师渐行渐远,我开始明白,下一节英语课我应该在大学里上了,那是一个最好的年代。  长期的无所事事能使人衰竭和毁灭,这话是亚里士多德说的。
  我琢磨着这话八成是亚大叔年轻时高考考完之后说的,因为我一考完也几乎无聊到衰竭和毁灭。我一边给观音大士磕头一边“毁灭”了近一个月,我爸终于查分说我上线了。我一阵激动,随即是一阵感动,接着就一阵冲动,飞身到门外大马路上去吼叫,把憋了十几年发霉结网的郁闷都吼出来了,那叫声有些过分,就有几个司机听了不爽想一脚油门撞过来。吼完了我又立时飞回家里给橙子他们打电话互通消息。
  一路电话下来都很顺畅,我以为弟兄们又是像专业考时一样全盘都过。用网络游戏泡泡堂里的词形容就是“完胜”。可惜联系到大飞的时候,他老人家被泡泡轰到,壮烈地炸掉了。
  那一十恶不赦的泡泡就是英语,大飞英语没过被刷了下来。他给我报丧的时候,在电话那头不住灰心地叹冷气,一直冷过来,从四川成都冷到了钱塘江。我说哥们儿别伤心,大不了明年再来过,实在太难受就找个女孩子乐乐。挂下电话,刚吼干净的郁闷又囤积起来。陪伴自己一路走来的弟兄们,总是不能毫发无伤死撑到底。
  两天后橙子骑着踏板车来见我,要我陪他去新疆见沈月。我那几天正空虚着呢,就答应了。以前我一直认为橙子有缺陷。现在的女孩子脸虽然都退化了,身体却发育得很好。一到夏天,就是满目的大腿和脊背,让男生的眼不知当向何处虚置。可橙子从来不会注意她们,始终念念不忘那个没见过面的精神恋人沈月。后来我觉得,那不是缺陷,是一种人格的完美。
  橙子的踏板车让我想起了赵从戎的那一辆。我问了下,他说没错,和老赵是一个型号的,于是我们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高考刚完的那天下午,郑屠和班里的其他捣蛋鬼曾聚在寝室里商量,然后笑得很嘹亮,我们寝室只有我和橙子没参与。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有去看,看这帮白天狂笑的人把老赵的踏板车抬到树丛深处,用十多把刀子四处乱割,坐过啊车胎啊都给废了,然后人力能拆的尽量拆,车被七手八脚分尸后痛苦地躺在那儿,好像在责难它主人平日哪结来那么一打打的梁子。那时橙子就说,如果有来世,再来世,再来世,他也绝不当老师。
  我把头点得很用力。
  我妈见我几天来总是昏睡,一听说我要和橙子出去走走散散心,立时给了我一些碎银子,让我赶紧动身。
  在上海到乌鲁木齐的候车室里,我用手机给妈打了个电话说就要去新疆了。我妈放声大骂,你说只出去走走,谁让你走那么远的?你马上给我死回来!我说妈没事儿我长大了,而且我们有两人相互帮衬着保管一切顺当。妈听我抗旨觉得很不顺当,在电话里急坏了,我残忍地掐了电话,接着发了个短信给她说妈我永远爱你,就关机了。
  橙子说,恶心,我又不是带你去风萧萧兮易水寒。
  上车后往卧铺上一躺,两人开始畅谈未来,橙子扬言以后要像莫奈一样画画把俩眼珠子都画瞎掉才欢快,然后瞎着眼用耳朵来品味余生。想想那还真罗曼蒂克,我就建议不如再学凡高割掉只耳朵吧,橙子点头道那就更有诗意了。可第二天一睡醒真他妈没诗意,两人的钱包身份证都在包里,被偷了。乘务员表示找回的希望不大,贼拿了钱一定会把包从窗口扔掉,现在早离我们有几百公里了。橙子恶狠狠地瞪着乘务员离去,问我怎么这厮好像对案情了如指掌,八成是他干的。余下的时间我们心惊肉跳地保护贴身的那十几块钱,然后觉得车厢里每一个人都有些贼眉鼠眼。
  饭还得吃,水还要喝,到乌鲁木齐下站的时候,两人几乎身无分文。和橙子伫立在站台上时我就想到前不久在上海对妈说的话:妈没事儿我长大了。
  橙子在边上叹气说,沐,我害了你,干吗硬把你也拖新疆来,这回一定双双客死异乡。我道,要害也是沈月害的,叫她拿钱来。橙子忙说那怎么成,那不如把我卖了你拿钱自己回去。他蹲了下来,又说,沐,你想想,哪有我这样的,带个哥们儿来见女朋友,然后向她讨钱回家,还不把浙江人的脸丢个纯净。
  我想了一会儿就建议,兄弟,不如你留在新疆学跳舞,好歹也混口饭吃。我这还有个手机,卖了手机先回去再拿钱来救你。橙子说秦沐你有种就走,回来给我收尸,再回去照顾我妹,那我就呆着。两人贫了一会儿,肚子就折腾清爽了,我闻着一阵阵香味,特别想吃羊肉串。最后我们还是把手机卖二手店了,橙子装得楚楚可怜才把价抬到七百二十块。我一直没弄明白,他是怎么把眼泪逼出来的。弄到钱立马买了两张回程车票,硬座的。剩下的几个子儿,就是接下来四十八小时的水钱和上海回杭州的车钱,我们决定两天不吃不喝。  我到家时天已全黑,软绵绵地冲进厨房把冰箱里能嚼的都嚼了下去。我妈惊惶,然后见我没生命危险,就安坐在一边轻蔑地看我不住地朝我冷笑。我缓过气儿来,从兜里掏出在乌鲁木齐花两块钱买的一点葡萄干说,妈,我没白去,我买到正宗的吐鲁番特产了。  九月下旬的时候,高中同学都在新学校混出点道儿来了,胖头陀在浙江中医学院打电话给我说,秦沐国庆节就算你们学校不放假你也要把假请出来,到时候给我过生日。我说,你别警告我了,那天我一定会粉墨登场的因为我还没开学呢,我们放完国庆假十月七号才开学。胖头陀说,你们学校真牛B!我说那是,简直就是一牛魔王。
  十月七号那天,我站在美院刚重修完毕的南山校区正门,一种历史使命感油然而生。我对橙子说,我觉得学校就是为了迎接我的到来而修的。橙子拍拍我的肩说,了解,无耻的人都这么认为。
  我们报了名就找到了仲杰,仲杰是花鸟班的,橙子英勇地考上了雕塑系。花婷和苗剑都上了设计类,去了钱塘江对面的滨江校区。至于范子静和张子儒,反倒一齐考进了浙大。橙子说有张子儒罩着子静,就不怕她被人欺负了。我觉得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
  浙大和美院特别近,串门实在方便。所以我心情比较爽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希望他们留在杭州的朋友们都留在了杭州,一群祸胎始终还是喜欢贻害家乡。
  整修以后的新美院长得和其他大学是很相异很个别的,有无数的玻璃,甚至许多墙和地板都是大块玻璃做的,整个学校晶莹剔透一目了然。仲杰蹙着眉说弄得这么清澈到时候和人谈恋爱不是没处躲吗,接个吻什么的都几百个人看着。
  我笑嘻嘻地说公平,真公平,我们给别人看,我们也能看别人的,社会主义不就是共享吗。橙子在边上冷不丁一句:这么多玻璃,会不会把学生都催化成“玻璃”呀。我看看橙子又看看仲杰,我说,那我们先定下了,你们搞同性恋别拉上我,我们家很传统的,我要变个玻璃我爸会毫不客气拿我祭祖宗。两人闻言同时不怀好意地眯了我一眼,眯得我心惊肉跳。
  我问仲杰小青怎么样了,仲杰立时把脸弄黑了说,老大你别提那个贱人,你忘了她害得我们三人险些饿死吗?
  我说你倒骂起贱人来了,你谁不好学偏学大飞。
  仲杰让我别提,过了一会儿自己就提起来了,说回云南后怎么见到那对狗男女的在学校招摇过市,他兄弟们怎么好几次把刀子从他手上夺下来。
  橙子闻说又是一个被女人遗弃的少年,就和仲杰同病相怜地握了一下手,觉得气氛不够煽情又紧紧拥抱了一下,简直就像两个正版玻璃。抱完后橙子说,兄弟,人走了不会回来,这日子还得好好过啊……
  我听着觉得是那句话的变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啊。我说你们两个别给我没出息,一没爱情就装尸首,我不也失恋了吗?大飞有句话,失恋之后再初恋,永远甜蜜,是汉子的咱们就并肩子卷土重来,找去!
  橙子说,我就不卷土了,不管怎么样,我心中只有沈月。仲杰也说自己已经参透红尘,格外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我扫了他们一眼,神色分外鄙视,你们就装吧。
  仲杰这厮不日就验证了我的观点,那天跑我寝室对我说,老大我看上个妞了,是书法班的,真他妈的,漂亮得不食人间烟火高处不胜寒幽居在空谷……我说打住,你夹七夹八地说什么呢,别在你老大跟前旁征博引。他春心荡漾地告诉我,书法一年级有个绝世美女,真的很绝世,刚进来这么两天就有起码一个团的人追她呢。我说有那么杰出吗?叫什么名字?仲杰说,好像叫苏韵雪,都叫她小雪。
  我脑袋嗡的一声,嘴里一口茶全喷仲杰脸上了,我说,你再讲一遍,叫什么?
  我出寝室后飞身上车就往学校奔驰,动作比武打明星还潇洒。我听到仲杰在我身后气急败坏远远地大声问我去哪。我头也没回叫了一声:去瞻仰我老婆!
  这么多年不见,她居然会和我一同考进美院来。谁要跟我提缘分,这就是!
  因为西湖边的地皮实在贵得叫人发指,所以学校和寝室是分开的,隔着五条街四个弯数个红绿灯,不过我怀着紧张而灿烂的心情驾着脚踏车在马路上暴走呼啦啦就一下子全给过了。快到校门转角处的时候,有个男生驾着更灿烂的一辆电瓶车和我齐头并进地逆向行驶,我兴奋着呢当然不甘示弱,就狠踩链条拿蛮力和人家的电动机飙速度。飙到酣处,很不幸前头又弯来一辆脚踏车,车上是个女孩,三人眼看就要聚在一处撞成三头六臂。  我抓紧时间仔细一看,激动得差些把链条绷断。那不就是几个月前在六和塔和我从楼梯上纠缠着滚下来的美女吗,还是那一身衣服,迷死人了。我朝思暮想了一百多天,就没想到竟会和她在生死时速下再次相见。
  当时以我神经末梢的反应节奏我确信可以立时向左一个麦克斯回旋把车歇了,不过那时我的女神就会和电瓶车男撞得七零八落的。刹那间我脑子进了几升的水,大喊一声小心!向右一拐就把电瓶男向马路中央挤过去了,那一瞬间我真的决定拯救女神哪怕自己和电瓶男同归于尽。结果她是得救了,我和电瓶男带着车在路上横滑了几丈一直抵达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
  我躺在地上,深深觉得自己支离破碎了,心中直喊汽车千万别在这时落井下石腾腾腾驶过来把我的头往柏油路上辗。  医生将我包得严严实实地吊在病床上时,电瓶男就坐在我边上,他这人运气贼好的,只磨损了几两皮肉。我身上的骨头却断得七七八八的,躺着就在伤心,凭什么每次出事故我都要比别人伤得澎湃许多。我浑身痛得抽筋,龇牙咧嘴地对他说,哥们儿,得罪了,我是出于无奈。电瓶男说,不不你别这么说,都是我不好,你是美院的学生吧。真对不起把自己的学生撞得那么惨,我还没跟你说,我叫江睿彬,是国画系的语文老师。
  我闻言狂笑了两声,笑得勾引了伤痛差些昏死过去。我说你是我老师?你就装吧哥们儿,别欺负病人。
  这时候进来个人,手里拿了一篮子水果,我一看是女神,激动地血脉贲张要再次昏死过去。女神拉张凳子在我另一首坐了,从篮子里拣出一个苹果说,你还好吗秦沐?我眼睛发定呢讷讷地道:好,很好,好极了。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她说,挂号的时候问了你,你自己讲的。还有,江老师真是教语文的你别在那边没大没小。我有些措手不及,嗯嗯啊啊地应着,看了看老江,连忙迫不及待把头拧回来盯住她,生怕她遁走。
  她削着苹果说,江老师你没什么事吧。我叫苏韵雪,是书法一年级的。我闻言上半身从床上弹了起来,随即痛得眼前一片黑。那片黑消散之后我木木地看着她,眼睛,鼻子,皮肤,我他妈就是一傻B,这不摆明了是成人版的小雪吗?我非但没在六和塔上认出来,这一回竟然也没认出来,难怪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春心乱动。这种戏剧性的相遇,我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倒霉。
  小雪笑笑说,想起来啦?亏你还记得我。
  我听了这句话,突然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经典的承诺,一时感觉有种说不清的伤感远远而来,将我覆盖。我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说,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又怎么能忘记,这几年,我一直很想你的。
  我看到小雪面色微红,一时百般滋味在心头,原来这么多年来,我喜欢的始终还是她。
  小雪削完苹果递了过来,我伸手去接,却听她说,江老师你吃,把苹果朝老江献去,我窘死了。
  老江赶紧推让道,我不爱吃水果谢谢你。我想这下该轮到我了,我得摆摆架子挽回些面子。没想到她哦了一声收回手来一口就咬了下去说,嗯不错,还挺甜的。
  我窘得无以复加。
  这时老江说,秦沐看来你要躺相当一段时间了,学校那边我帮你请假吧,至于事故责任你也别挂心了,你在学校有保险,剩下的部分我会付的。你伤成这样真的是太不好意思了。下回我们都要遵守交通规则啊。
  我知道这事明明是我打肿脸充胖子要英雄救美,自己的责任撞死了也白搭。不料他一人承担了罪孽,我感动地脸泛潮红,挺认真地道,谢谢你老江。我心里叫他老江,就不慎脱口而出,小雪和老江同时笑了,登时满屋的气氛开始松动轻快。老江站起身来,他妈的坐着看不出来,起码有个一米九,他说,那我先去学校了,你好好躺着,我通知你们班长去。
  我巴不得他早点走,忙说好的老江麻烦你了,谢谢你了。然后我心里暗爽。
  老江走后,小雪放下半个苹果,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说,秦沐,今天你算是救了我,上回在六和塔冲撞我的血海深仇就一笔勾销了。只是以后别逆行了,你像这样再救几个女孩子命也就没了。
  我心中欢笑,说,放心吧你,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女孩值得我救了。
  这天我和小雪聊了很久,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幸福,虽然那时我一身的伤痛。很久以后那一团缠绵还能穿越时空而来踏踏实实地感动到我。然而缠绵以外另有的,是小雪痛苦的回忆。
  原来这些年里面,小雪家里发生了巨变。
  从我离开他们两兄妹之后的三年,小雪她爸开始炒股票,凭着一脑袋的上等细胞动不动满仓清仓地没几个月就能赚个万把,因此独力养着四人,她妈没工作就在家相夫教子。只是小雪的哥哥小雨不大好教,时常在江湖上“杀人放火”的,基本上他妈只有能力相夫教女。
  前几年攒到些钱了她爸买了辆雪铁龙,兴高采烈开着车第一次带着她妈去兜风,在外面一乐喝酒喝得暴力了点,回来时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用九十迈去撞树干,然后两人安安静静瘫在车上奢侈地涌着血,全身关节都位移了一部分。小雪哭着赶到急诊室的时候她爸已经抢救无效了,胸口被方向盘切进了十几厘米,她妈一脸的玻璃碴子断断续续地叫她别哭别做傻事,然后也合了眼。那天小雨和自己弟兄玩到深夜才回去,所以没见到他妈最后一面。  他们留给两兄妹的是一幢六层楼的房子。那以后小雪把五层都出租了,靠收房租生活。小雨因为丧亲之痛比小雪承受能力低,此后在技校办了退学手续,成日在外面混,总是连续一两个星期不回家。小雪从来不知道她哥在外面是怎么过的。
  我听小雪说完了这些,心里难受啊。就想怎么我身边最重要的人遭遇都如此凄惨,花婷是这样,大飞是这样,现在连小雪和小雨都成了孤儿。人生百变,莫过于此。我知道虽然现在受伤的是我,坐在病床边的是小雪,但是心里的伤,她远比我重。  我爸正好在外面公干,妈回北京看外婆,所以住院时除了我爸妈,朋友们每天都来探望我,甚至花婷和苗剑都一得空就渡江而来,大家众星拱月将我图腾般供奉着,每日里山珍海味地喂养,我恨不得把另一条腿也弄断了能借口多躺几日。那天小雪和花婷照了面,我内心忐忑以为又有劫难,但是不知道小雪轻描淡写说了几句什么话,说得花婷和她相亲相爱有如亲姐妹,我就想这小姑娘真有能耐,小时候也不见她这么聪明的。
  仲杰不知道小雪和我的渊源,见小雪每天都来陪我,对我羡慕得要死,说能换的话情愿和我换,我看他的眼睛都红了。我用没伤的那只手拍拍他笑道,孩子,发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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