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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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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晚上有空吗?”
  他仿佛听到了圣旨似的,连忙答道:
  “有空有空,我今天一天都有空,到啥地方去都可以。”
  “那么!……”爱埃令三个字已经说到嘴上,她有意让这三个字停在舌尖上不说,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瞟着徐义德。
  他会意地接下去说:
  “还是爱埃令?”
  “好。”
  他的右手搭到她肩上,她顺势靠在他的怀里,吻着他的颈子,故意小声地问:
  “现在还觉得冷吗?”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发出有点颤抖的愉快的声音说:
  “温暖极哪!温暖极哪!”
  房间的热度更高,好像一碰就会燃烧起来似的。
  静悄悄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橐橐的皮鞋声。
  “谁?”徐义德大吃了一惊,他自然而然地松了手,两只发愣的眼睛对着客房的半掩着的门。门外没有人应。
  “管他是谁哩,我们谈我们的。”
  她把徐义德按在紫色的丝绒沙发里坐下。……
  冯永祥今天上午应马慕韩之约到星二聚餐会来。马慕韩因为上海棉纺公会要改选,其中有些代表要更换,同时目前公私关系劳资关系中存在一些问题需要解决,挑今天上午清静些,约几个核心分子谈谈,先交换交换意见。除了冯永祥以外,有潘信诚、柳惠光,还有光华机器厂经理宋其文老先生。冯永祥一早就到了,他走进客厅,见马慕韩还没有来,只有柳惠光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低着头,好像在打瞌睡。他没有理他,上楼解手去。他路过楼上的客房,忽然听见徐义德和江菊霞在谈情说爱,打得火热,最后听到徐义德说“温暖极哪,温暖极哪”。他很奇怪为啥刚才进门没有看见徐义德的汽车停在门口,难道是他走来的吗?他不知道徐义德的门槛比冯永祥精,到了这里,徐义德就打发车子停到复兴公园门口去了。他本想闯进去,抓住徐义德的小辫子,但是菊霞并不姓冯,既不是他的姊妹,又不是他的情人,而且他知道江菊霞是说的出做的到的泼辣的人,万一给自己一个难堪,不是自找苦吃,碰一鼻子灰还没有地方去洗哩。他已经知道他们两人在这里,不必进去,也抓住了徐义德的小辫子了。他最后决定装做不知道,径自下楼去,不料皮鞋声叫徐义德和江菊霞听见了。
  潘信诚他们见冯永祥走进客厅,都站了起来。马慕韩握着他的手说:
  “今天你可迟到了,阿永。”
  “谁说的?谁说的?”他否认道,“我早就来了。你这位主人才是迟到哩,我来的辰光,只有惠光兄一个人坐在那只沙发里。”
  他指墙角落那儿。
  “你到啥地方去哪?”
  “到……”冯永祥差点要把楼上的秘密讲出来,他一想因为是秘密,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晓得,才有要挟徐义德的力量,如果过早讲出来,倒没有作用了。他改口道,“我解手去了。”
  “这么久?”潘宏福问。
  冯永祥信口胡诌了一句:“我肚子不好。”
  “肚子不好和小便有啥关系?”柳惠光顶了他一句,说,“阿永,别忘了我是利华药房的经理,对于医道,我还懂点皮毛。”
  “小便带大便,一道解决的,”冯永祥见他揭穿自己的谎言,连忙信口扯开去,说,“你太客气了,你是我们工商界有名的大夫,一瓶子装不满,半瓶子醋,同我差不多。嗨嗨。”
  冯永祥几句话把柳惠光的脸说得通红。他指着冯永祥说:
  “你……”
  “我哪能?”冯永祥问。
  “阿永这孩子真会巧辩,”宋其文对潘信诚低低地说,“这张嘴一天比一天俏皮了。”
  “是呀,”潘信诚觑起老花了的眼睛笑眯眯地小声说,“现在年轻人进步的快,见啥学啥。”
  “我们这一辈子的人,已经落伍了。”宋其文深深叹了一口气,也小声地说,“五金业当中有位叶乃传,也是年青有为,天大的办法他都会想,真是有本领。”
  “青年真了不起。”潘信诚随便答了一句。
  马慕韩见冯永祥和柳惠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点剑拔弩张的形势,他旋即把话题拉过来,说:
  “别瞎扯了,阿永,我们谈点正经的。”
  他的意见立刻得到宋其文的支持:“好。”
  “棉纺公会要改选了,旧委员当中有一名是反革命分子,已经枪毙了;有一位病死了;有四位转业到外地去了。我们有二位委员要补进去,另外还得考虑有些委员要更换。这两天棉纺公会就要讨论,所以今天先找少数人交换交换意见,好提出去协商。”
  潘宏福立刻想起爸爸昨天在家里和他商量哪些人可以补进去,原来是为了今天早上的协商。他自己也不是委员,因为通达厂有爸爸代表了,希望这一次能够补进。他想:只要爸爸一提,就十拿九稳。潘信诚的脑筋里闪现出一个个棉纺界的活动分子,觉得不少人可以当委员,但他没有马上提出来。潘信诚想先领领行情,问道:
  “这次改选,统战部和工商联方面提出啥条件没有?就是说,有个啥原则和标准吗?”
  “那要问阿永,他同党政方面的人接触的最多,就是我们认识一些党政方面的首长,有的还是阿永介绍的哩。”马慕韩说,“阿永,你谈谈。”
  “这个吗,”冯永祥思索地搔搔头发,装出有一肚子原则和标准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说,“原则当然有,我听工商联的人说,要推选在历次运动中积极带头的人物,遵守共同纲领的人物,和群众有广泛联系的人物。这就是说,要推选真正能够代表我们棉纺界的人物,一点不能推板。”说到这里,他把头一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潘宏福点头赞成:“这个原则有道理。”
  柳惠光自己并不是棉纺界的人,他很希望这次能够推荐出个把熟朋友做委员,可是又不好自己提,他就尽量设法向马慕韩冯永祥的身上靠,说:
  “阿永说的极是,要有这三个条件才能当选棉纺公会的委员,一点也不含糊,真正不错。”他看冯永祥听自己一番恭维的话眉毛扬了起来,他更加把劲,巴结地说,“我还有个小小意见补充,我觉得这次改选,除了阿永说的三个条件以外,还要真正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说话,要能够在慕韩兄和阿永领导之下做事的人。”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还有我们的信老。”
  马慕韩听得心里痒痒的。柳惠光几句话正说到他心里,道出他今天约几个朋友谈话的秘密。他摆出平静无事的神情,附和着说:
  “惠光兄补充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公会的委员就要能够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讲话,否则是不合格的委员,信老,你以为怎样?”
  潘信诚当时没有吭气,他认为这一点重要倒是很重要,就是不容易办到,只是马慕韩在打如意算盘。马慕韩见他没言语,转过来问宋其文:
  “其老,你看呢?”
  “我完全同意。”宋其文摸摸胡须说,“原则好谈,重要的是具体人选。慕韩老弟,谁合适呢?”
  潘信诚还是不肯给自己儿子提,他试探地说:
  “慕韩老弟,你考虑的怎么样?”
  “委员吗,”马慕韩懂得潘信诚在摸他的底,他心目中虽然已物色的差不多了,但不好意思一口说出。他曾经和冯永祥初步研究了一下,有意装出还没有具体考虑的神态,说,“我还没有想,所以约大家先来交换交换意见。具体人选,我看,得先请阿永提意见,他的人头熟。”
  “那倒不一定,那倒不一定,”冯永祥嘴上虽然很谦虚,可是他得意地站了起来,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点了点头,说,“不过,承各位抬举,看得起小弟,棉纺界的朋友确也认识的差不多。”
  潘信诚的眼睛望着冯永祥指手划脚的样子,心中有点不满,觉得他少年得志,目中无人,不过没有表露出来。他慢吞吞地说:
  “那当然,这事非阿永不行。”
  “阿永,当然是阿永。”潘宏福生怕冯永祥提名时把他忘了,连忙附和爸爸的意见。
  “阿永是我们工商界的红人,啥事体离了阿永也办不成。”黄莺一般的轻盈的女人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掀起落地的紫色的丝绒帘子,走进来的是江菊霞。她后面紧紧跟着徐义德。他们两个人刚才在楼上谈了一阵,江菊霞觉得既然有人发现,就干脆大大方方走下去找他们,显得没啥事体,也可以表示并不在乎。要是鬼鬼祟祟走掉,再让他们发现反而不好。徐义德不好在她面前显得胆怯,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也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是勉勉强强地给她牵着鼻子走。走到帘子那边,徐义德就听到潘信诚说“这事非阿永不行”,他踌躇地站在帘子外边。谁料到她不但在帘子外边答话,而且立即掀起帘子,出现在众人的眼光下。
  “你们啥辰光来的?”冯永祥故意问徐义德。
  徐义德还没有答冯永祥的话,她随随便便地代他答道:
  “刚来一歇。听说你们来了,就来看看你们。”
  “好哩,请坐,一道聊聊。”马慕韩请他们两个人坐下。
  徐义德的脸对着马慕韩,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安详地问马慕韩:
  “有啥要紧的事体,上午就来谈了。”
  马慕韩见徐义德和江菊霞一道走进来,感到十分突然。他并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暧昧关系,而是因为今天约会有意避开他们两人;请了江菊霞,谈论啥,史步云马上便会知道;如果请徐义德呢,那他对棉纺公会委员的缺一定想染指。他对徐义德这样跋扈的人没有兴趣,上次聚餐会上争论棉纺检验就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这样的人是不会甘心在他手下共事的,而且要处处提防,说不定啥辰光狠狠给人一记。他和冯永祥、潘信诚这些人发起星二聚餐会以后,不仅在学习政府政策法令上有不少启发,了解工商界行情有很多帮助,而且使他发觉单办好兴盛纱厂并不一定有一官半职,要有更大的实力,团结一批人,有了共产党所说的代表性,才能够被选为人民代表,政协委员,甚至在人民政府里当了“长”字号的人物。民建会上海临工会没起多大的作用,倒是工商联很实惠,是个权力机关,而棉纺公会又是工商联里的最大的最有影响的一个公会,抓住了棉纺公会,在工商联里的地位就有了巩固的基础。他不满足自己只是一名工商联执行委员的空头地位。现在棉纺公会的委员要更换和补选,正是一个机会,好安排“兴盛”的人进去。今天先酝酿酝酿,以后正式提名就好办了。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他于是改变了主意,简单谈了谈刚才商量这件事的情形,然后把话往冯永祥身上一推:
  “具体人选要听阿永的意见。”
  “哦,”徐义德会意地应了一声。他很紧张地注视着冯永祥。徐义德并不是棉纺公会的委员,他早就风闻棉纺公会有六位委员的缺额,可是老没有正式商谈改选的消息。他焦急地到处打听,等了很久。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碰上了,再好也没有哪。他关心地说,“这事倒是要仔细考虑,推选出来的委员一定要有魄力,能够敢于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说话。”
  “这个话对。”潘宏福挺身应道。
  “阿永,”潘信诚说,“你提出几位来大家商量商量吧。”
  “信老,你看谁最合适呢?”冯永祥不表示态度。
  潘信诚从来不先表示态度的,提人选的事他更不做,要等待大家提出符合他心思的人选,他才点头赞成,这样不落痕迹,也有把握。他说:
  “最近棉纺界的情形不熟悉,我想不出适当的人选来。”“信老是我们的老前辈,工商界的巨头,信老哪个不认识,只要信老提,没有人不同意的。”
  潘宏福得意地笑了。
  “那倒不见得,”潘信诚还是不说,“这事要慎重考虑,不能随便提。最近棉纺界的情形,你们熟悉,还是你提吧。”“信老的话对,委员的事要慎重考虑,”马慕韩抓到机会,连忙收篷,说:“大家都不提,先酝酿酝酿,改一天再谈吧。”
  徐义德好容易才抓到谈论棉纺公会委员的机会,却又要改天再谈了。改一天谈也不会约他,他这个委员能不能当上就很危险。他不等冯永祥表示意见,马上插上来说:“今天能先谈谈,大家心里有个数,酝酿起来才有眉目。”“这也对。”柳惠光附和徐义德意见,想今天能提出他来,以后棉纺公会讨论就有了底子,但是看到冯永祥脸色不对,就没再说下去。
  冯永祥见马慕韩想避开徐义德和江菊霞谈,怕他们插一脚。他没有意见,说,“改天再谈也好。那今天随便聊聊公私关系劳资关系方面的问题吧。”
  “应该谈谈,最近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江菊霞点头赞同。
  “请你指教吧。”潘信诚向江菊霞微笑地说。
  “指教?不敢当。”江菊霞微微欠起身子说,“我们作具体工作的人,情况比较熟悉,向信老和各位汇报汇报倒是可以的。……”
  潘信诚望着江菊霞说:
  “请你汇报吧。”
  她伸直了腰,两只脚交叉地靠在沙发下边,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低下头望着大红的厚地毯,出神地想了想,然后严肃认真地说:
  “目前我们棉纺业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思想改造问题。我们不能否认棉纺业内部思想落后的现象仍然存在,有人曾经对我这样说,假如不抗美援朝,我们就可以把这笔巨额军费用在中国建设方面。还有人说,新爱国主义就是爱苏联。这些思想,当然是糊涂透顶的,应该要改造思想。可是为啥要进行思想改造?哪能进行思想改造?思想改造以后又哪能?这里就有文章了。比方说,有人提出来既然四个阶级同时存在,何必要改造思想,学习无产阶级的思想?经过思想改造后,工商界生活水准是否会降低?其次是年终奖金问题。棉纺业对今年的年终奖金很担心事,政府和工会方面还没有表示态度,不了解要不要发。”
  她刚说完,马慕韩还没有表示态度,潘信诚正在摇头思考,柳惠光来不及系统地了解她的意思,徐义德怀着不满的情绪,脱口而出:
  “一提起思想改造,老实讲,我就想不通。共同纲领上规定了四个阶级,国旗上也有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一颗星,为啥民族资产阶级要思想改造呢?”
  马慕韩说:“我们要以毛泽东的思想为领导思想,德公。”他显然不同意徐义德的见解,但一时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笼统地提这么一句。
  江菊霞立刻驳回去:
  “是的,慕韩兄这句话不错,不过,我们是以毛泽东思想为领导思想,不是以毛泽东思想为唯一的思想。这一点,我同意徐总经理的看法。”
  宋其文思索地说:“菊霞的话有道理。”
  “你当然同意德公的看法,凡事你都同意他的。”
  马慕韩语义双关地敲了江菊霞一记。她顿时给说得两腮绯红,以为刚才在楼上客房走过的就是他。她把脸转过去,有意避开马慕韩的视线,特地望着潘信诚,说:
  “那倒不一定。”
  “我认为民族资产阶级确实要思想改造。”马慕韩无意敲了江菊霞一记,见她有点紧张,他就拉回话题,说,“在无产阶级中也有不正确的思想存在。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共产党员中就有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所以要批评与自我批评,要整风。当然,资产阶级的思想改造和无产阶级的思想改造是两码事,性质不同,不能相提并论。这说明要思想改造的不只是民族资产阶级。刚才菊霞说的民族资产阶级这种落后思想应该逐步克服,很对,工商界一定要加强学习,学习服从国营经济领导,学习依靠工人阶级的思想,学习毛泽东思想。”
  “慕韩兄真了不起,讲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她以退为进地讽刺马慕韩说,“听说你一回到家里,就捧着毛主席的著作研究,政府的政策法令也了解得相当深刻。我们马列主义很少,谈理论自然谈不过你。”
  “你也很有研究,特别是劳资关系方面,我就不如你。”
  “那算不了理论。”
  徐义德也赞成:“慕韩兄这样说法比较全面合理。不能笼统地谈思想改造,其实每一个阶级都要思想改造,如果大家思想改造,我们就没有意见了。”
  “我还有一点意见补充,”宋其文遇事总有点怕,他说,“工商界的思想改造还得注意方式方法,好比用药,不能太猛,要缓进。共产党的一些办法好倒是好,只是有时性急了一点。”
  柳惠光听大家谈了半天思想、阶级、改造这些名词,现在才弄清楚了一个大概意思。宋其文最后一点,他听清楚了,拍掌赞成:
  “我同意其老的见解。用药不能太猛,只要能治病就行。”
  “年终奖金,我们机器业也感觉到是个大问题,”宋其文说,“发吧,有困难;不发呢,也有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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