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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蕙倚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夕阳就在眼前,一小团,很鲜艳,在淡青转灰的天空上,就像古典爱情故事中,痴情的女子失恋后吐在罗帕上的一口血。听见西蒙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季莲心,她先是走了一个连环步,然后定住,摆了个姿势,然后全身放松下来,示意着那个跟她学戏的年轻女孩子跟着她做。女孩子重复了一遍,季莲心才接着刚才的动作,且唱且动,她扭动腰肢,整个身体慢慢翻转,手臂的动作像生长中的藤蔓,确实蛇里蛇气的。
2007…5…21 16:06:00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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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7年4月8日第 16 楼
“很多男人都爱她,对不对?”西蒙的眼睛没离开季莲心。
夏蕙觉得那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
这时轮到年轻的女演员唱,想不到那么美妙的声音竟是活在那样一个身体里面的,字正腔圆,婉转真切,清亮如山中流泉。虽不如季莲心那么韵味浓郁,但夏蕙觉得她天真烂漫,更适合剧情里的怀春的女主角。季莲心年纪太大,和男主角调情调得黏黏糊糊的,风尘味太重。
西蒙喝了半瓶水,待女演员唱完,他又回到季莲心的身边。跟夏蕙,连句话都没有。
夏蕙想,如果这会儿她走开,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可是去哪儿呢?
在冷清的排练厅里,外面街道上人声车声仍然能隐约传进来,季莲心、西蒙、导演、演员以及几位琴师,对这些声音都充耳不闻,于是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夏蕙的耳朵里面,积少成多,越来越响,先是变成一辆醉鬼驾驶的车,横冲直撞,再接下来,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无数个醉鬼,都驾车在夏蕙的脑袋里面转,还不停地按喇叭,她的脑血管快被这些声音弄炸了。
他们离开排练厅时,天早就黑透了。“老妈菜馆”仍然灯火辉煌,从窗子望进去,还有几桌客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西蒙要送季莲心回家,她说不麻烦他了,评剧团有个小面包车接送排练的演员,他只要把夏蕙送回学校就行了。
“要不要喝咖啡?”西蒙依依不舍的劲头就像当初在机场上跟夏蕙分开时一样。
“改天吧。”季莲心冲西蒙摆了摆手,用手指碰了碰夏蕙的脸颊,道了声再见,上车走了。
他们看着车子开走,车尾灯从红灯笼变成两个火柴头大小的红点儿,消失在夜晚的车河里。夏蕙觉得,西蒙就像一块燃烧充分的木炭,随着季莲心的离去,他的热情一点点地冷却下来,她身边站着的,不再是那个热爱中国文化的巴黎青年,而是一堆炭灰。
“我送你回学校?”西蒙问。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夏蕙走上人行道,道路两边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餐馆占了一半,另外还有特色经营的服饰店,小咖啡馆,音像商店,席殊书屋等等,从店铺里铺洒出来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灯光,照在路上,一块一块,补丁似的,夏蕙在光影中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既华丽又阴沉,怎么看怎么像丧服。
西蒙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快到十字街口了,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蕙?”
“没怎么。”夏蕙没看西蒙,盯着十字路口,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西蒙看出她不高兴了,犹犹豫豫地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夏蕙鼻子发酸。去吃饭之前一切还好好儿的,西蒙搂着她,一刻不愿放松,惹来好多好奇的眼光,弄得她相当尴尬,现在她希望他对她亲热了,他却把手抄进了裤兜里。
夏蕙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咖啡馆时,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西蒙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他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再见。”他冲夏蕙招了招手。
门是木头的,很沉,像棺材板。咖啡馆里面暖烘烘的,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煮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儿、烟草的气息、客人身上的香水味糅杂在一起,在纠缠不清中间各自比拼。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加了足量砂糖和牛奶的热咖啡,在口腔和胃肠里面给夏蕙做了一次按摩,她的情绪像个攥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来。对于西蒙所迷恋的东方文化,季莲心是一个活化石。他并不是对她本人感兴趣,而是对她身上所负载的文化感兴趣。
“太沉不住气了,”夏蕙有些后悔,如果西蒙发现她跟自己的妈妈争风吃醋,会怎么想?她看见服务员送了一瓶红酒到旁边桌上,那里是一对情侣。
“我要不要也来一瓶红酒呢?”夏蕙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套衣服真是太不对劲儿了,午夜时分拎着红酒去找男朋友的女郎应该穿吊带裙,或者,像季莲心穿的那身衣服,随意而亲切。
夏蕙望着那对浅酌低语、眉目传情的情侣,思绪无法从那瓶红酒上面离开,就这么去又怎么了?西蒙喜欢的不就是她身上的东方气质吗?如果刚才她的头脑够冷静的话,她就该邀请西蒙一起进来,喝杯咖啡,再喝瓶红酒,聊聊季莲心的戏曲和那块破红地毡象征的舞台,聊聊在后花园里眉目传情的书生小姐,再聊聊他们自己,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西蒙问她。她说,当然,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西蒙住在外国专家公寓。这个公寓还是“文革”前政府部门为援华的前苏联专家盖的,建筑上面动了些心思,东西两栋四层楼是俄罗斯风格,庭院却是中国古典样式,有月亮门,有树有花有凉亭,一棵银杏树下面有一个特别大的缸,里面养着金鱼。冷眼一看不伦不类的,但看熟了,又觉得舒服。
公寓里住的人员早就杂了,现在大部分是教师住在这里。各种国籍,不同肤色,像小联合国。西蒙的左边房间住着一个日本男人,头发白了一半,总是彬彬有礼,右边房间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巴西小伙子,走路也像在跳舞。西蒙说他是派对动物,他在家的时候,派对也跟着他在家,他不在家的话,一定在某个派对里。
夏蕙听见巴西小伙子房间里的音乐声,热情,欢快,她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敲门时用了很大的力量。西蒙好像刚洗过澡,打开门时,一股暖湿的气息夹杂着洗浴用品的香味儿扑面而来,他的眼珠,像北方秋季傍晚时分的天色,这时也仿佛雨后似地,湿漉漉地,一阵柔情涌上了夏蕙的心头,她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还把手里的红酒举起来。
“周末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呢。”夏蕙说。
西蒙的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将她拉进了房间里。看见她又变得开心起来,他好像也很开心。
“看我在干吗!”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电脑前面。
西蒙说了句什么,但夏蕙没听清楚,她坐在电脑椅上,眼睛盯着屏幕。那上面有季莲心的一个面部特写,身体向前,头朝后扭过来,媚眼如丝;夏蕙抓住鼠标,转到下一页,季莲心的正面,直视着夏蕙;再往后,是季莲心的全身,两手拎着绸带,一手拧在腰上,另一只手斜伸了出去;这个动作是连续拍下来的,七八张照片,体现出她走一个碎步的过程;再往下,是季莲心手部的特写,手指纤细修长,像伸出去要求什么,又仿佛要拒绝什么。
夏蕙觉得自己被带到了南极,刚刚弥漫在眼底的温暖、咸湿,转眼变成冰霜,变成了冰块。
原来季莲心并没有上车离开,她躲藏在照相机里,跟着西蒙回到了公寓,比夏蕙更早一步,也以更亲密无间的方式在跟他交流。
西蒙见她久久不动,替她翻到下一页,是季莲心在纠正学戏的女孩子的手势,夏蕙把鼠标拿过来,又翻回到那个手部的特写,细嫩的手,比她的手还要年轻,像花朵一样娇美,食指上戴了个钻戒,不小的一块钻石呢,镶在一个托儿上,没有一点点花哨,更突出了那颗钻石的价值。
她哪儿来这么多钱?男人送的,还是老夏的抚恤金?
“很美是吗?”西蒙一边说,一边又往下面翻去。
“很美,但是——”
“什么?”
夏蕙盯着屏幕上面不断变换的季莲心,各种各样的季莲心,沉默了一会儿,“她是个不幸的女人。”
“不幸?”西蒙看着夏蕙,“为什么?”
“因为所有和她有关的男人,都会变得不幸。”夏蕙说,“没有人说得清那是为什么,就像一个咒语。我父亲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在我父亲死亡以前,一个男人因为无望的爱情为她自杀过,在我父亲死后,还有一个男人,原本好好儿的,跟她交往了不到半年,得了肺癌,死的时候就剩下一把骨头。中国有一句话,叫红颜祸水。意思是说,美貌是和灾难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如此,但有一部分女人,总难免会给爱上她们的男人们带来不幸。”
“上帝啊——”西蒙怔怔地看着夏蕙,蓝灰色的眼珠在电脑屏幕的光影中闪闪发亮。
连着三天,西蒙一个电话也没有。夏蕙怕错过他的电话,时时注意保持自己的手机处于开机状态。第四天,夏蕙给西蒙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起来的速度非常快,西蒙用中文说,“你好!”
夏蕙沉默了一下,用英语问他,“怎么一下子改说汉语了?”
“这是在中国啊,”西蒙说,“讲中文不是更合适吗?”
“可你以前跟我一直说英语的。”夏蕙强调。
“那是因为,”西蒙笑着说。“你不肯教我汉语啊。”
“你的意思是,现在有人教你汉语吗?”
“蕙,”西蒙笑了,“你说话像玉一样硬。”
“玉并不硬。”夏蕙想说,“玉是有血肉的石头,玉很容易被伤害。”
“你有时间吗?”夏蕙问,“我们一起吃晚餐?”
“有个派对,”西蒙犹豫了一下,说,“你想参加吗?”
“好啊。”夏蕙说。
西蒙说了时间、地点,放下电话,夏蕙才发现自己忘了问他派对的主题,但也许这是个没有主题的派对呢,只是聚聚,聊聊,天南海北的人,天南海北的话题。夏蕙翻柜子把牛仔裤翻了出来,黑色的,裤脚有点儿小喇叭,上面配黑毛衣,黑底有银色条纹的运动鞋是内增高的,把她的腿衬得格外长,她背的是一个大大的银色的包,既提亮了那一身黑色,又显得很潇洒。为了让眉眼醒目些,夏蕙还照着《时尚》杂志上面的美容模特儿给自己化了个淡妆。
夏蕙故意去得稍晚了些,时间不长,也就迟到了十来分钟。还是季莲心以前闲聊时说过的,派对这东西,就像某件奢侈品,太当回事儿,人会显得傻兮兮的,也不能太不当回事儿,态度轻慢的结果会被看成是暴发户。
她进门后先看到墙上的投影电影,有小剧场银幕那么大,影像相当清晰,放的是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一只手从后面搂过来,挡住了夏蕙的眼前,西蒙的口腔里散发着葡萄酒醇厚甜美的气息,“给你个惊喜!”
夏蕙笑了,她的身体在西蒙的怀抱里像出壳的蜗牛,柔软、娇嗲、慵懒,她任由他领着,在人群中穿过去,来到一个角落,她猜想他会把她当成一瓶红酒,把自己变成一个瓶塞堵住她的嘴,就像以前曾经发生过的那样。虽然夏蕙的情感阅历乏善可陈,但仍然能体会出西蒙是个接吻高手。
“准备好了吗?”西蒙低声问。
夏蕙从嗓子眼儿里咕哝了一声。
西蒙拿掉了挡在夏蕙面前的手,季莲心穿了一件露臂的黑丝绒旗袍,身上披着一条黑色中夹金线的披巾,头发绾在脑后面,插了一根古色古香的金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夏蕙一阵恍惚,她觉得那不是季莲心,而是一幅油画,或者那不是油画,是《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再或者,这是一个梦,她只要掐自己一把,季莲心就会消失。
“西蒙一定要我来,”季莲心微笑着说,“一次次地去找我,弄得我们都无法排练了。”
西蒙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夏蕙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听不懂。后来他去为她们取饮料,“你们相处是怎么样?”季莲心问。
“你们呢?”夏蕙反问。
“我压根儿听不懂他叽哩呱啦地说些什么。”季莲心说,“他非常烦人。”
她称西蒙为“他”,还说他“非常烦人”,那么自然而然,那么理直气壮。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字儿就像病菌,被夏蕙吸进了肺里,迅速地蔓延起来,全身发起高烧来,身体热得要命,头却是冷的,嘴巴里面泛出苦味儿,吐不出又咽不下。她们站在窗户旁边,天一黑,窗户就变成了镜子,夏蕙在家里左照右照怎么看怎么顺眼的打扮,到了季莲心身边就变了,又土气又便宜,扭捏做作,粗枝大叶,连带着她这个人,也变得笨拙粗糙起来。
一个男人过来,做了个邀舞的动作。季莲心笑笑,跟着他走了。
西蒙手里握着两杯橘子汁,往她们这边走时被一个金发女人拦住说话,季莲心和那个男人一进入舞池,他的眼光立刻跟了过去。那个金发女人顺着他的目光,也转头看着季莲心,夏蕙往周围看看,发现很多人都注视着季莲心,在《花样年华》的背景下面,她比张曼玉还张曼玉。
夏蕙离开派对时,西蒙正拥着季莲心跳慢舞,灯光被调暗了,即使灯光明亮,她想也没有人注意到、或者关心到她是走是留。从楼里出来,有一段路被高大的围墙完全遮蔽了,墨黑墨黑,夏蕙走在路上,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这墨黑浸透了,只有心是红的,像个戴红色拳击手套的拳头,一下一下,把她往死里地打。
钥匙是几年前季莲心刚搬家时给她的,当时还挺郑重其事的,好像这个新家跟夏蕙有什么关系似的。
把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夏蕙最后一次试图劝服自己,“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夏蕙听见身体里有个小声音说,这也是你的家啊,谁也没有权利阻止你回家。
她扭动钥匙,锁“咔”地一声打开了。
屋里很静,窗子是西朝阳,阳光从窗子射进来,照在客厅的茶几上面,一只细颈玻璃瓶里面,插着三枝鸢尾花。这是从形状上看起来,像在咿咿呀呀唱戏的花。丝绒面料的长沙发颜色和鸢尾花的紫色有些相近,后面的白墙上面,挂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镜框,都是季莲心的演出剧照。
沙发对面是一个矮柜,上面有电视,音响,几十本书,以及几件工艺品。
厨房和客厅是连着的,料理台上面摆着很大的果盘,里面装满了水果,苹果、奇异果、梨、山楂、脐橙、色彩缤纷,不像买来吃的,倒像专门为了装饰房间的摆设。果盘后面摆着十几瓶酒,高矮胖瘦,各种瓶子各种酒。一打高脚杯洋派地吊在一个架子上面。
厨房连着一个不小的阳台,被设计成了小会客室,和客厅长沙发配套的两个单人沙发被摆在这里,中间隔着个小茶几。阳台左边角落里面摆着一个瓷缸,里面种着一株很大的滴水观音,右边正对着窗口的地方,吊着一个风铃,十几个木片,上面画着京剧脸谱。夏蕙在沙发上坐下,伸了伸腰,不难想象天黑后这里发生的事情,喝酒,赏月,听风铃,谈谈“今宵酒醒何处”。
季连心的床很大,窗帘和床罩也是丝绒的,和沙发一样的紫色,床头柜上面摆着一束香水百合,香气浓得让人打喷嚏,和夕阳融为暧昧的一团。转过一个画着水描金黑框,图案是龙凤呈祥的大屏风,里面黑糊糊的,地软得差点儿让夏蕙跌了一跤。她在墙上摸了半天,摸到电灯开关,打开灯,吓了一跳,除了屏风以外,四面都是架子,里面挂满了衣服:套装、衬衣、裙子、长裤、针织衫、风衣、大衣、旗袍、牛仔裤最少,也有十几条,鞋子差不多有五六十双,皮包足有一百多个,把一个三层架子塞得满满的,丝巾帽子之类的也有上百件,内衣全是成套的,密密麻麻地挂在一起。这些东西已经不是“衣橱”能装得下的,而是“仓库”。几面架子中间,除了两个立式的穿衣镜,还有个大梳妆台,上面摆着梳妆镜和各种护肤品、化妆品。
原来老夏的抚恤金没放在银行,放在这里了。
夏蕙跟老夏的最后一面是在尸体中心见的,老夏躺在一个抽屉里面,穿着他结婚时买的一套灰色中山装,衣服瘦了,紧紧地绷在他身上,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他的脸被整理过,但头部的伤口仍然能看出来,要是活着,老夏会试图把自己的伤口讲成一个笑话,但现在他无能为力了,只能拉着脸任人摆布,看上去既悲哀又沮丧,还很无助。
夏蕙从尸体中心出来,看见季莲心在跟老夏单位的领导说话,她穿了一身黑套装,戴了一顶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