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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叹口气,起身去沏茶。
“算了吧老金,杜鹃你也别忙活,我不渴。”
老金的西服还是笔挺,头发和眼神稍乱些。
“老金,在里面没受啥子委屈嘛?”
“受委屈?我?你去公检法打听打听!人家好茶好烟里外伺候着,一个处长还亲自和我那叫是促膝谈心,临放我出来还要摆酒设宴给我压惊,拼命赔礼道歉,我是一点面子不给他们,老金喝惯了自己的酒,点点滴滴在心头,居然把冤假错案办到我头上来了,幸亏是我呀,要是个普通群众他可怎么办!”
柳东感受到了很少有的那种疲倦:“老金啊,他们来找过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咋出来的?”
老金也一下子疲倦了:“他们真找你去了?唉,退回去几十年,我不成了叛徒了?革命烈士真不好当啊,这个狗日的胡彪,不在夹皮沟好好当他的土匪,祸害到你我头上来了。”
“老金,是你我祸害了人家。吃饭没有?别把孩子饿坏了,走,今天我请客,嫂子也一起去。”
“你我两兄弟吃饭,啥时候让你破过费?”
“算了,老金,算了。小姑娘说说,想吃啥?”
老金轻轻打自己一巴掌:“我这个人呀。”
小姑娘说她最爱吃东北水饺和猪肉炖粉条。
那就东北水饺和猪肉炖粉条!
大生活57(1)
都吃饱后老金就把杜鹃和小姑娘叉回去了。席间,杜鹃一句话没有,也很少动筷子,她简直吃不动。望着她们的背影老金叹口长气:“杜鹃,从前多活泼的一只鸟,活生生是被我煸干了,我不是故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这人,病态?见不得那些比我富的人,可是更见不得那些比我穷的人,养成了爱做好事的恶习,你我常说的那句话,自己过得只比鬼火亮一点儿,还假装太阳照别人。你说奇怪不奇怪,自己冻得稀溜稀溜清鼻涕流成河了,可是看着被你帮助的人暖暖和和的,心里就比蜜还甜,他们不该送我进监狱该送我进疯人院。”
“不管怎么说,你到底还是出来了。”——老金啊,你可知道我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么美丽……二锅头很好,迷糊在二锅头里跟迷糊在剑南春里,完全是一回事。
“他们说我的案子还不成熟,只好放了我。那些美元的事,先不说它,那些冷暖风机,我确实把你坑了,可我也是被别人坑了呀。在局子里,我开头还想,雷锋的枪,我一人死扛!最后还是没扛住把你吐出来,你没进局子你不晓得,那拨警察之会审人,不打你骂你,给你烟抽还给你吃方便面,就是不叫你睡觉,你刚想迷糊人家就给你上烟,嗨哥们儿醒了醒了抽烟抽烟,人家可是轮番回去睡觉轮番上阵,我是一人孤军奋战,大刑伺候甚至美人计我都不怕,瞌睡虫我是最惹不起,故尔把你吐将出来,再说我还想起你的很多坏处,越犯困我就越恨你,当然我的冷暖风机是坑了你,可你的皮鞋坑得我更加惨烈,我的全部亲朋好友全部邻居,前后左右从一楼到顶楼,从看门的大爷到扫楼道的小工,但凡是用脚走路的,从蟑螂到耗子到四脚蛇到蜈蚣,都是穿的你的皮鞋,我把那些皮鞋一双一双活生生骗出去我容易吗?穿帮断线掉跟儿腰折,还有一大一小一顺风的简直无奇不有,这他妈做皮鞋的真是太有想像力了!人家找上门来退货我就假装牙疼,疼得他们也没招只好算个球的了。”
“那些美元是咋回事?是人家给你买鸵鸟蛋的吧?”
“是,鸵鸟蛋,鸵鸟蛋在他妈哪儿呀?在南极洲吧?我给你说实话我连鸵鸟蛋是方的圆的我都不知道,我就没见过。”
“那你还撺掇别人修起一百多万的养殖场?”
“我最早是撺掇他们修养鸡场,人家偏要养鸵鸟,现在他们也就只好养鸡了,鸡蛋我倒是真见过,椭圆的嘛,嘻嘻嘻嘻。”
“那你为啥骗人家钱?为我?”
“为你?你算老几?我那是为我妈,老太太一人在延边老家当时正苟延残喘。”
“你的老家不在汉城?”
“汉城是在拉丁美洲吧?怎么我说啥你信啥呢?我要给你说从明天起地球反转了你信不信?从今往后我们活一年年轻一岁最后活回娘胎里你信不信你个傻瓜!最后再往回几千万年你从娘胎里拱出来遍地是恐龙你信不信?今天你我两兄弟都说实话,我妈苦一辈子了,一身都是病,咱得先拣那最要命的病先治对不对?但是最要命的是我没有钱。我小时候你也知道,我妈心情不好常揍我爸,可从来不揍我,只有一次我把给我爸买中药的钱从处方里划掉几味,用余钱去买些点心用以裹腹,我妈才终于要揍我了,手都举起来了可她突然就哭成个泪人儿,好像是我揍了她,知道为什么吗?大冬天里我穿的是空心棉袄,就是棉袄里面连衬衣都没有一件。从小穷到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家是轮流享受,你我是住在河南河北了,东边好了西边好了都没有你我一分钱的事你我只好眼巴巴看,这时我就想起那二胡了,我是假装富有人家是假装贫穷,开一个破面包车,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车钥匙都磨成锥子了,你用挖耳勺就能把那车打燃,可是你知道那个胡彪贤弟在外面有多少情况吗?我是一个南瓜抱到老了,你把你的南瓜还抱丢了,可那个胡彪抱过多少瓜你知道不?南瓜北瓜冬瓜西瓜见瓜就抱连他妈丝瓜葫芦瓜黄瓜苦瓜都不放过,抱一晚上给多少钱你知道不?你说这种王八蛋我不把他变成鸵鸟蛋我不是傻瓜蛋吗?那十万块钱我是骗到手了,正准备接我妈回成都时她老人家死了,死在井边上死得很凄凉,当时她是想用一只很小的吊桶从井里吊起一桶水来,那个桶小得最多够装一泡骡子尿,还必须是小骡子,我妈常在屯子里吹牛说我们家当年在成都如何风光,孩子他爹一死才把局面死得恶化了,可乡亲们的白眼哪,你们老金家也有今天哪!我就算计好了,用这十万块钱给我妈修一座坟,比屯里最风光的活人住的房子还要漂亮还要喔哟,让我妈死后一雪一生羞!可怜我老金,不到四十岁就成了孤儿。你放心我把什么都算计好了,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杜鹃单位上的,我也没啥私人财产,我给我妈修了一座十万块钱的坟,你们以后要查封我的财产搞啥子拍卖,你总不能拍卖我妈的坟!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就在这时我收到田庆从加拿大给我的信,我不喜欢柳西我喜欢你,我也不指望你们能还上我的,噢不,是胡彪贤弟的钱,这一回是狗毛出在牛身上了,你们转圈儿找去吧?我翻过刑法,十万块钱,最多判我三年,仔细一算,一月折合二千七,政府还管吃管住,你说这二年哪儿找这么高薪的工作这么合适的买卖?你这个人,好!将来不管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你我照样倒那些冷暖风机鸵鸟蛋,还有皮鞋,不管天使还是魔鬼他总要穿鞋对不对?”
大生活57(2)
这顿饭一共吃了六十二块老板说给六十吧,老金假装去掏腰包又诚实地笑了,柳东我连一盒烟钱都没了。柳东说我也只有一百元,幸好你的女儿不爱吃海鲜。柳东把老板找回的四十元钱硬塞给老金,刚才我看见杜鹃翻箱倒柜寻摸钱,你女儿明天要交复习资料费了,别人都交了她没有交,你想想你女儿心里会多难受。
老金就笑了,我们家拖欠学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就那样,我们家英子,届届当班长,像极了她妈小时候。只有一点不像她妈,她班上所有人都入队了不像我小时候被她妈拒之队外。
他们出了饭馆往回走。夜风很凉。
“前几天我们家发现一匹死耗子,知道怎么死的吗?”
“你给人家下了药。”
“我连我妈生病我都没钱买药哪儿还有钱去管耗子的生老病死?我跟你说我们家耗子是给饿死的,它们掀不开泡菜坛的盖子嘛。噢,拜托一件事,我可能随时再进去,等我出来英子该上中学了,你随时去看看她们俩娘母,给她们洗洗耳朵,你洗起耳朵来比我诚恳比我好听。”
柳东心里,冰似的凝固着一滴泪。这就是老金,只比鬼火亮一点儿,假装太阳照别人,最后给杜鹃和英子留下的,连鬼火那点光都不如了,像萤火虫一样,屁亮屁亮的。但那也是光。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
第二天柳东一下班就直奔老金家,他凑足了一千元去解老金一家的燃眉之急。他进门时几个警察正看着老金转过去转过来地收拾衣服和洗漱用具,看样子老金的案子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老金说我能不能给我的老南瓜留张条子?警察和气可亲地说留吧留吧,老金到处找信笺,却没有,然后翻出女儿的作业本,写起啥来,一串一串泪水往下滚,老金写完后褪下手上的戒指,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桌上,狠狠擦干眼泪,警察说还是带点钱,那里面用得着,老金说我不相信改革开放的监狱里能饿死人,先不用铐我,你们看我像是要逃跑要拒捕的人吗?等我上了车再铐行不行?叫老邻居看见还以为是杀人犯呢。老金最后说,柳东,我和杜鹃当年耍朋友的时候,她全家反对,我们和她全家扯破脸了,十多年了没来往,我这人,一辈子好强,到最后还是被她家里人看了笑话。我走了柳东,警官先生,快走噻,我家老南瓜马上下班了,上次你们非正式地来,她就哭得死去活来,现在看见正式的了,她咋整?柳东你等等她,好好安慰她受伤的心灵,你就告诉她,老金走得很从容,微笑着上路的,警官先生,带路。
柳东说:“等一下老金,你听我说,谁也看不着你的笑话,懂我意思吗?他们看不着!”
……
老金留下的信是这样的:
鹃,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就和英子划船回娘家去,你叫英子划一条小船先进去,你再划一条大船划进去,狠心的老财主夫妇心肠再黑,也不至于不认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亲外孙女而将把你们母女俩叉出去。另外你想离婚的话,我分分钟签字同意。东民。
杜鹃看这张字条时先是扑哧一笑,然后默默哭。
柳东说你当初是看上老金啥了?舍弃了财主家的优裕生活跟了老金,很可能是看上老金那张嘴了,那张永远也不吐象牙的嘴,还有一颗很调皮很欢乐的心,太可能了。是这样吧杜鹃?
杜鹃说我也不知道,我跟老金好的时候他比现在还穷,连西服都没有呢。
柳东把一千元钱给了杜鹃,说这是老金留下的,说杜鹃,你等老金十天,最多半个月,他不回来了你再划船回娘家去,相信我,最多半个月。
杜鹃怔怔地看了柳东许久,说我想起你来了,我们班上有你,那时候你很瘦,对,对,有你,你跳高还跳不过我,跑也没我跑得快,对,有你,你叫啥?
柳东。
对,对,有你,柳东。
柳东就走了。有你,对,对,有你有我有明天。
大生活58(1)
刁德三斜叼一支烟,腿跷在办公桌上,还是用马刀剔指甲,还是把香烟往屋角弹,屋角还是一片脏乱差。
“当初我是又哭又喊要买你的房,你呢,又哭又喊不肯卖,现在是反过来了,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像流星哗的一闪,”他用马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幅度的亮闪闪的弧光。“我现在对买房兴趣不大了,你那房子的地段,不如我当初幻想得那么好。”
柳东冷眼看刁德三,这家伙大概要狠狠杀价了。柳东也曾经是生意人,来个买主先把你的苹果说成一塌稀哩糊涂,明明你的苹果一个个长得鲜活光亮,他却说你咋知道它和人不一样呢外面看个个都挺好可谁敢说自己肚里没虫?一席话儿说得你难过地低下了头他才问你,这个烂苹果多少钱一斤?柳东心想你这些小名堂小把戏小摆杂居然耍到我头上了,就不卑不亢说:“我是既没有哭也没有喊,你忙你的,我到其他公司再转转。”
“你再坐坐,生意不成仁义在嘛,你看你这次来,我给你沏的是龙井,你好生问一问我的手下,啥子人才有资格喝我的龙井?高老板死的那天你去了,你是他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客人,我看你们关系肯定不是一般化,你们都说了些啥?”
“没啥,就是嘱咐我要把大街扫干净,不要辜负六百元一月的工资,他还能说啥?”
“你在拿我开心哟!唉,你当初要能从他身上拔根儿毛,那就比一幢楼还粗,现在后悔了吧?”
“从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你拔过毛?”
“拔过,不过没那么粗。从高老板身上,谁都恨不能一把一把去薅毛呢,反正他那些毛来路都不正。”
“你们在他病房外等着的那一拨人,都是薅毛去的?”
“不全是。我想你现在又是等钱要救谁的命吧?除了你弟弟,谁的命这么值钱逼得你又要卖房了?你只要给我说实话。”
“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那我还是帮帮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宝塔。不过上回我拔的毛细点儿,吃了亏,这回我要拔根儿粗点的,当然你我可以缓几天成交,你还可以再到处打听一下,有比我出价更高的买主没有,他高出我一块,我就给你加十块,我说话算数。”
柳东心里在飞快地盘算。
“那我们还是按老规矩,你说你这回救人需要多少钱吧。”
柳东又盘算了一阵,心肠一黑牙巴一咬,说了一个很天文的数字。刁德三皱皱眉头,心肠一黑牙巴一咬同意了。这笔钱可以救两个老金出来呢。但是柳东并不感激刁德三,他总疑心这痛快后面隐藏一个高深莫测的阴谋,他吃不透。
他们在交易所办好手续后柳东问刁德三,我什么时候搬出去?
“不着急,但是房租要从今天算起。其实我也根本没打算赶你搬家,你真以为我看上那几间破房了?”
“那你买它做啥?”
“说了你也不懂,但我还是告诉你,你那个院子你懂吗?院子。今天是八号,下月八号我派人收房租来,对你,我温柔点,八百块钱一个月,嫌贵你搬家,你我都是不讲价钱的人,是不是?”
柳东盘算了一下那么大致是这样,他扫一个月的大街,然后和鱼儿不吃不喝还不用水用电,他能在刁德三的房子里住三个星期,还有一个星期就和从前的鱼儿一样,成一条大鱼儿,带了鱼儿到处闲荡去看人吃盒饭。他的火气就蹭地上来了。
刁德三看看手表,走向他的车。这次他没送柳东,因为柳东手中的不是现金而是一张卡。
“刁德三你等一下。”
刁德三看得很清楚,柳东的眼中有一种赤裸裸的仇恨。
“这一辈子你帮过朋友吗?”柳东问。
“帮朋友?什么朋友?”
“你有没有朋友?”
“有啊,但是我交朋友都十分小心,要不然我会像你一样难到卖房的份上。”
刁德三上车了,柳东这才想起,不久前刁德三坐的是富康,而现在是帕萨特了。
大约也是在这时候,鱼儿正在掏空小瓷猪肚子里的最后一分钱,还拎着两只啤酒瓶,准备去卖,她的作品要去参加日本的国际少儿绘画大赛,她寻思这些钱是够报名费的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下雨了。春雨。那么是天使哭了,瞧这一家子,这边在卖房,那边在掏空小瓷猪的肚子,好可怜人哪,天使就哭了。天使怎么如此心软呢?为这么点儿小屁事也值当哭,地球早被哭成水球了,把大家都哭成电视上的孟加拉,我们这边的和他们那边的都在水里扑腾或者坐在屋顶上发傻,天使你得心肠硬一些,睁一眼闭一眼的很多事情你假装没看见,这样人类才能偷鸡摸狗地苟活下去地球也才能半干半稀地转下去。所以,天使,你别哭了,柳东和鱼儿还扛得住,柳东和鱼儿不想把大家都连累成电视上的孟加拉。
柳东在胡彪面前打开那个沉甸甸的提包,十摞百元大钞,一摞一摞数给他看,然后收起来,对胡彪说,剩下来就是你的事了,总之老金不出来,你就一分钱都从我这儿拿不走。故尔胡彪就比柳东还着急起来,在公安局把胸口拍得噼啪乱响,说以前是误会了,撤案,撤案!那警察冷冷地说,你以为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你说撤案就撤案了?胡彪冷笑着说,那我就找一个开公安局的人来!拿出手机拨一组号,走到门外去嘀咕了好一阵,进门来把手机给那警察,警察接过手机,嗯呀唔呀好一阵,把手机还给胡彪,你可真是手眼通天哪,那种轻蔑和嘲讽,溢于言表。然后是填表,签字,画押,盖章,事情很快妥帖。胡彪说这下行了吧?你我清帐。柳东说我得看见老金本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我还是按生意场上的规矩来。胡彪说,走,走,马上去看守所。柳东心想,十万块钱才够你抱几个瓜呀,看把你急得哟!柳东反倒是不急了,他站在看守所门外,由着胡彪一阵的里窜外跳,老金终于出现在看守所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