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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点点的天幕下,他们在原野的小路上默默地走着,影影绰绰的两个影子。
她身子在轻微地颤抖并且有些僵硬。老人的身世、老人凄凉的晚境对她产生的刺激,是因为她自己的经历而唤起的强烈的共鸣。那双眼睛,她的脑子里一直留着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哦,那么鲜活、丰富而美丽的生命会消失吗?但是她早就消失了。她照那张照片的时候是多大?二十岁?二十五岁?其后,她走过了一条怎样的人生之路啊。新婚丈夫、一位年轻有为的记者突然成了“胡风分子”──仅仅因为与胡风有过几面之缘。尔后,夫妻一起流放到大兴安岭,成为被监管的伐木工人。再以后,以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的病弱之身,又随丈夫带着他们的儿子回到丈夫的家乡──一个与她的杭州老家千里之遥的北方乡村,成为被监管的农民。再以后,他们唯一的儿子,因为“黑五类”出身被拒绝在“红卫兵”之外的儿子,竟死在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流弹之中。命运的折磨人竟可以一至如斯吗?
一恂说得对,中国人这几千年确实活得很压抑很卑微,在封建的体制中,在人治与权治之下。新中国建立,人们以为终于可以成为自豪而有尊严的国民,但是接踵而至的是一个紧接着一个的运动。运动,这个只有中国人才能真正理解的名词,衍化了多少人间悲剧啊。
那双眼睛,在以后的岁月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在生命的终点是什么样子呢?她又想起了那位老人的眼睛。那里面,是平和、是静默、是洞察,也许还有一点寂寞与倦怠,但是却没有悲凉、没有委琐、没有委靡。靠什么力量,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在最难耐的孤独的晚境中,他还能保有这种眼神?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们生命的支撑是什么?一对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跌落进贫穷屈辱低头看人的漫长岁月,他们肯定很相爱,但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在人的尊严都不能保有的年年复年年日日复日日的境遇中,他们的爱又是什么样的内容?
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看到星光下她的眼中闪烁的莹莹泪光。“乔乔,”他扳过她的身子,“你怎么了?”
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掠过她的全身,“抱紧我。”她低声说。
他将她紧紧地抱住。突然,他们疯狂地吻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到了她那空无一人的宿舍。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做爱,他们毫无经验,又兴奋又紧张又害怕。但是她当时哭了,她以为,她或许会怀上他的孩子。
那天晚上,他睡着了。她悄悄地起身坐起,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脸。窗口溢入的微弱的月光中,他的不甚分明的脸很晶莹。
她坐到窗前,夜风习习,月光皎洁。她周身在燃烧,她的嘴、她的脸、她的身子,还有,她的心。“天哪,”她望着月亮在心里喊,“我是如此、如此地爱你。”
第一部分一个娇憨妩媚的少女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如果人真的有来生,她又将如何?她不知道。海水在脚下拍击着沙滩,大海同天幕漆黑一片。岸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投射到海面,起伏的波涛上浮泛着幽幽的粼光。突然,海的深处闪起几点灯火,是渔轮?是客轮?她突起一个冲动,想踏着这波涛走过去,走到那遥远而无边的大洋深处,走到那难以探知的生命的深处。她分明看到了死亡,它就在海的尽头,在海与天的交接处,高贵而神秘。
乔安曾对她说,生平最爱大海。大海的辽阔、大海的神秘、大海的温柔、大海的暴虐、大海的变幻莫测、大海的蕴藏无限。整整一周,她徘徊在海边,确实感受到了这一切。她明白了什么叫“海天一色”,不错,大海反映的正是天空的颜色,大海的变幻无穷,是因为天空的变幻无穷。刚才天黑前的那一会儿,天空是乳白色的,天边一抹绯色的红霞;而那时的海,溶溶如乳,渗入由浅入深的绯红;她不由得笑了,因为陶醉,因为感动。
她的生命现在应该以天计。她还有差不多三百多天的日子。想到这个,她很迷惘。生命的尽头是什么?生命的过去是什么?过去,是无穷无尽的没有她的日子,今后,是无穷无尽的没有她的日子。但是,没有她是什么意思?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她的形象,她的感觉,她的行动,她的思考。没有她了,这是什么意思?而世界一切如常?
锥心的痛苦已经过去,现在更多的是麻木。然而,麻木之中仍常常有恐惧袭来,与其说是对死亡的恐惧,不如说是对死亡未知的恐惧。没有人从死亡回来过,没有人描述得出死亡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死亡是什么。
匀匀──最让她揪心的还是匀匀,一想起匀匀,心里就是一阵刺痛。女儿才十岁,没有了她,女儿怎么办?平时她与女儿并不特别亲近,但是现在,女儿无时无刻不在心上,时不时就冒出来扯疼了她的神经。
医生相信了她是病人家属,所以她拿到了病情诊断。她对所有人撒了谎,说去出差。没有人觉察出她有什么不对,这让她宽慰,也让她伤感。她镇定地准备一切,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苦。只是到寄宿学校与女儿告别,告诉她妈妈要出差几天,看着女儿,看着女儿那无忧无虑的笑脸时,她才感觉到心撕扯般的疼痛。
锥心的痛苦是在以后袭来的,是在她初到海边的日子。正如利刃切破了皮肉,那血,要在一瞬后才会流出来。像陷落在一个无路无援的漆黑荒冷的旷野,像跌落进一个无抓无挠的壁立千仞的深渊,孤独、恐惧、绝望交织而成的痛苦,用“撕心裂肺”不足以形容其深,它具有摧毁人的心智的力量。
感谢上帝,她还有足够的清醒去考虑身前身后事。但是为什么脑子里又时常一片空白?也许,麻木正是人的一种自卫,它是对痛苦那强大力量的缓冲,是对涣散的心智的堵截与封存。
“很晚了,一会儿有雨。”昏暗的光影中,杜鹃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俯向自己,抬起的双眸正碰上一对温和关切的眼睛。
“谢谢。”她冲那双眼睛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的出现很自然,她的脑子里没有丝毫的惊异或其他反应。
杜鹃站起来离开了沙滩。
杜鹃在鸟儿叽喳的鸣叫声中醒来。她起来拉开窗帘,欢快的光线立刻倾满一屋。院子里的地是湿的,窗前的两棵柏树在亮丽的晨光中抖擞着身子,针叶上犹有水珠。“看来昨天夜里下了不小的雨,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喃喃自语着,抬眼望去,万里碧空如刚刚刷洗过似的新鲜明净,那透亮浓郁的蓝色,直能醉到人的心里去。
从知道自己的病情到现在,杜鹃第一次有了收拾一下自己的愿望。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没有生气,眼神空洞而悲哀。“你还活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还很漂亮。现在你只能靠你自己站起来,你总不能就这样等死。我们一起来看一看,下一步做什么。”她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那笑却苦涩而勉强。
她打开衣箱翻检,找出一件粉色羊绒衫和一件粉色的大摆针织斜裙穿上,再佩上那条她最喜爱的黑色玛瑙项链。穿衣镜里的形象让她产生了继续打扮的兴致。她把那头浓密的长发梳了又梳,然后编成一条蓬松的发辫。“可惜没带化妆品,”她对镜子里的人儿说,“不然我们还可以再精神一些。”
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中,杜鹃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高大的橡树上面,鸟儿仍在清脆地鸣叫着,她回头环顾了一下树木掩映下的“古堡”,突然有一种似梦似幻的迷茫,“真希望是在一个噩梦之中。”她喃喃道。
七天前在这个正在开发的北方海滨小城下了火车,出租车司机原是给她介绍的另一个宾馆。但是拎下行李一回头间,却远远看见了这座矗立在海边的铁栅栏围起的拥有草木扶疏院落的圆形建筑物。“古堡。”她脱口而出,那恰恰是她意念中的古堡。
春天的海滨小城游人稀少,很清静很洁净。杜鹃信步走到海边,一览无余的大海如天空般蓝得醉人,海浪轻轻地亲吻着沙滩,她突然觉得此时的大海像一个娇憨妩媚的少女。
第一部分那双温和关切的眼睛
“你好!”声音近得就在她的脑后。她回过头,是昨晚上那双温和关切的眼睛,不过此刻却含着笑意。
“你好。”杜鹃的脸上不自觉地也挂上了笑容。
“从北京来的?是出差吗?”
“出来散散心。”
“其实到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来比夏天要好,夏天来只能游游泳,哪有这份幽雅清净。”
“是。”
他注意到她不想交谈。他不想放弃。
“我叫萧旭彤。请问你怎么称呼?”“杜鹃。”
“我也从北京来。不过我不是出差,也不是旅游。我是来看看我快完工的别墅。你有兴趣一起去看看吗?”
“你在这里建别墅?”
“是啊,喏,就在那边。”杜鹃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离海边不很远,大概也就一里地的样子,是有一片小楼,有的已经完工,有的还在建。“好吧,跟你去看看。”她同他并肩向那片小楼走去,心里却为自己这么快地与一个陌生人接近而感觉诧异。“咳,谁还能从我这里骗去什么呢?”自嘲的苦笑中有一份挣不脱的凄凉。
“是否想问我是不是大款,为什么在这里建别墅?”他故意用调侃的口气,“不,我不是大款。我自己是有一个企业,这是往好里说,其实也就是一小作坊。在这里建别墅,主要是从我父母考虑。想让他们住得宽敞些,晚年安逸些,但是在北京我的能力做不到这一点。在这里建一幢像模像样的别墅,只花了二十多万。我的老家在这里,父母也愿意到这里度晚年。”
“你的老家在这里吗?”杜鹃终于有了兴趣。
“说准确一点,是下面的一个县。但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是这个市的副市长,我在这里买地建房,他都很照顾。”
“我的老家也在这一带,是H县。”
“是吗?咱们还是老乡嘛!”
“说老家,其实从来没有来过。”
“这么近了,你想不想回老家看一看?如果你想去,我们正好同路,我要去那里办点事。包一辆出租,不过两小时的路程。回来时还可以拐到一个渔村去看一看,一个真正的渔村,可以跟着渔船出海去玩一天,就在船里用清水煮刚捞起来的鱼,鲜极了。”
“那当然好!我很想去。”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萧旭彤很兴奋,“到了,就是这栋楼。”
一幢米黄色的二层小楼,样式还算雅致。她喜欢阳台的设计:半圆形的,用条石砌起来,庄重古朴中又有些俏丽。外装修已经完成了,楼房里面却响成一片。他们走进去,几个工人正在拼装客厅的地面。“我很省事,施工队包工包料,施工队是雷韬替我定的。”
“雷韬?”“哦,就是我那个副市长同学。”
“二十多万建这样一幢房子真是太便宜了,在北京想都不能想。”
“是啊。所以我想与其在北京憋憋屈屈地买一套小房子,不如到这里来。风景如画的海边,空气好,购物和上医院都方便,老人家同老家的亲戚来往也方便。我要是想休息,就开车来这里住一阵。”
他看了看表,“我同雷韬约好中午一起吃午饭,你一起去好吗?”
“谢谢,你去吧。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了。”
“饭总是要吃的。出来散心,总一个人也寂寞。去吧,雷韬跟我一样,是个很随便的人,也许我们还可以借他的车用。”
“谢谢,你去吧,我真的累了。”她很坚决地说。
他看了一下她的脸色,“那么,咱们能定下来明天早晨一起走吗?”
她想了一下,“好吧,明天早晨。”她说。
第一部分恶意在她心里滋生扩大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黑黢黢的。她在里面跑着,很害怕。为什么还不到头啊?她惊恐地想。突然有一只大蝙蝠从顶上扑扇着翅膀飞下来,要叼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滚开!她尖叫,更快地向前跑。又扑下来一只蝙蝠。滚开!她护着怀里的东西,使劲尖叫着。这时,她醒了过来。头上都是冷汗。我这是怎么了?她想。这个梦,她回想着,她做过的,一模一样的梦。还是在新婚的时候,当时是丈夫把她拍醒了,她给他叙述了梦境。“一个梦而已。”他拍拍她,“没事了,睡吧。”
两次做同一个梦是什么意思?她努力回想着,其后发生过什么事?想不起来了,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她打开灯坐了起来。孤灯只影。午夜梦回的那份孤独,虽然不是第一次体验,但是,此刻更增添了一份惊恐和凄迷。
“我为什么总没有安全感呢?”她想。这么多年,她煞费苦心地奋斗,一点儿一点儿地争取她想望的东西。她有过婚姻,现在她也有稳固的地位,是个权力很大的国家机关的副处级干部。对于她这个外来的、没有可炫耀的文凭的女人,这就算相当不错的成绩了。但是,她没有安全感,从始至终,她没有安全感。没有真正的朋友,现在的人,谁不是在窥探着别人?在正科提副处的争夺中,她知道身边身后有诸多敌意与议论。但是,管它呢!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只要你有了权力和地位,就会有人匍匐在你的脚下。不管他背后怎么说,当面,他还得逢迎和奉承。权力增添了她的自信和安全感。那么为什么,她还经常环左顾右充满疑惧?
她点燃了一支烟。烟,她极少抽。
童年是她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血液里有一种卑屈和低贱。即使是在她趾高气扬的时候,她也常在不经意间瞥见那个卑贱的影子。一人在家,有时她会故意地蓬头垢面,贪婪地放开大吃,那个时候,她的心情总是很恶劣。
又想起了母亲。“我恨你!”她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她与她的母亲之间似乎有天生的敌意。而比她小两岁的一对双胞胎弟妹与她在家庭地位上的不同,她从骨子里都能感觉出来。母亲经常责骂或责打她,这个时候,她总是怒目而视,母亲就会骂:喂不熟的狼崽子。有一次她回嘴:我是狼崽子,你就是母狼了。母亲气得大叫:我可没福气生出你这种狼崽子。那时她心里突然有一种模糊的东西闪过:对!我不是你生的!我知道我不是你生的。瞧你那副嘴脸,你生得出我来吗?一直站在旁边不哼不哈的父亲这时上来猛给她一巴掌:我叫你胡说八道!我们辛辛苦苦生你养你,就是让你同父母来作对的吗?父亲过去还从未打过她,那一天,她跑了出去,在学校的教室里度过了一个夜晚。
一个周末,父母带着弟弟出门了,让她在家里带妹妹。一整天家里没人,她觉得十分放松和高兴。她打开那只母亲在一年中只在大太阳天翻晒时才打开的樟木箱子。箱子里面有几件各种花色的绸缎旗袍,有两块缎子被面,两条针织披肩,一件花布的一件纱的布拉吉。她拿出来,一件一件地在身上比划,她是如此地喜欢这些东西。这两件布拉吉,她在照片里看母亲穿过,那个时候,母亲还算有点姿色,而这些旗袍,难道母亲也穿过吗?这么漂亮的东西,想想母亲现在那水桶般的身子,那肥肥的一步一抖动的屁股,那黄胖黄胖的脸,她心里有些蔑视地想,她有配穿这些东西的时候吗?
兴致勃勃地翻弄这些东西,她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我要这些东西,我要比这些东西更好的东西,我要享受这世上的荣华富贵,我要让你们后悔,你们曾经这样对待过我!
那一天,她还很高兴地要为妹妹团子梳头打扮。她把团子的头梳成这个样式,拆了,又梳成那个样式,团子疼得哇哇叫,不让她梳了。她又建议团子玩演戏:你装成地主家的丫头,现在,你犯家规了,我要把你绑起来。她把团子的身子绑在椅子背上,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虐待的亢奋,她再继续做下去:把团子的脚也紧紧地绑上了,又往她嘴里塞上一块手帕。“就是这样子,”她说,“过去地主对丫头都是这样的。”但是团子的脸开始变色,眼里露出惊恐和愤怒的神色,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出来。
她把团子放下来,团子赶紧就躲了出去。从这一天起,团子再没有同她接近过,总是尽量避开她,一副害怕和冷淡的样子,直到去世。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