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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曲-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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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越来越深的不安开始在楚卿的灰眼睛里闪现。逐渐痊愈的她发现,杭忆给了她一种在此住下去乐此不疲的感觉。现在,甚至白天,他也开始往外出走了。他已经开始半生不熟地运用起当地的方言来,再加上茶女像一个女保嫖一样地跟到东跟到西,他们倒真是像一对表兄妹了。
  最令人不安的,是几乎每一个晚上,杭忆和茶女都不在家。常常是直到半夜时分,他们才一起回来。他们还总在一起卿卿咕咕地商量着什么,可是他们从来也不向她汇报。每当她用相当明显的目光要求他们回答的时候,杭忆就说:〃你什么都不要想,只管安心地养病。〃
  这话伤害了她的尊严,她不能接受杭忆越来越用她的口气说话的神情。她把他们之间发生的某一种力量上的重新调整,归结为他们离组织的时间太长久了。尽管她的腿还在发颤,连坐久了都要冒虚汗,但是,她再也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她说:〃我是队长。现在我决定,我们必须在三天之内动身离开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必须向组织汇报,牺牲的人,日本鬼子兵力的情况,还有汉奸的出卖,以及这一带的抗日的群众基础。我们应该立刻找到组织,然后决定下一步的抗日行动。〃
  杭忆冷静地坐到她的对面,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已经派人去做了。韩老伯已经动身去找组织了。至于抗日,我们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抗。而且,日本人越多汉奸越猖狂的地方,就越值得我们留下来抗日。〃
  〃你倒是想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不错。〃
  〃你有什么权力作这个决定!你甚至还不是组织的人!〃
  〃正因为我还不是组织的人,所以我想怎么抗日,就怎么抗日。〃
  楚卿用严厉得不能再严厉的目光盯着他,她发现目光不再起作用了。她甚至发现,在短短的一年间,杭忆已经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成年人了。他的肩膀,仿佛在一夜间宽了出去,他的胸膛厚重起来,他的个子一下了就蹿了上去,他的嗓音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以往那种不安的颤抖的神经质的声调,变成了不可质疑的、因为经过洗礼而胸有成竹、因为相信自己的力量而带有横蛮的铁血男儿的声音了。
  那么说,他再也不会是她的骑士了。他是她的战友,她的对手,甚至她的冤家了。
  楚卿冷笑着说:〃照你看来,我该何去何从呢?〃
  杭忆突然热切地坐到她身边,刹那间,那个热情的诗人的影子仿佛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楚卿,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留下来,就在这里抗日吧。你还是我的那队长,我会永远听你的,就像你会永远听你的组织一样。〃
  楚卿的脸腾的一下热了起来,手就因为心慌意乱而用力地抽了回去。但杭忆误解了这个动作,他还以为楚卿是因为他的冒昧而生气了。他一下子回到了尴尬的境地,但他又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的尴尬,所以他的尴尬立刻就转变成了刚才的那种生硬。他再一次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有你的规则,但我也有我的规则,我们的规则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凭你自己的意愿去作决定吧。〃
  这么说着,他就走了出去。
  在客堂间里,茶女拦住了他,说:〃杭忆哥,把我们的行动计划告诉那队长吧,她老是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真是有点受不了了。〃
  〃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向她隐瞒什么。但是我现在真的不能告诉她。你不知道,她和我是不一样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必须事先向上面请示的,她在一个十分严密的组织当中。让她知道了我们所要干的事情,她是支持我们好呢,还是阻拦我们好呢?她会为难的,也许还会为此受到处分。〃
  〃那么我们就等一等吧,等韩老伯回来,带回上面的指示,我们再干不行吗?〃茶女又说。
  〃怎么能等呢?一天也不能等。〃杭忆不耐烦地回答。
  茶女愣了一会儿,把那双赤裸的双脚来回搓弄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我总觉得不向那队长说实情,会很麻烦的。你懂吗,会很麻烦的。〃
  杭忆觉得茶女的神情今天很怪,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离那一天越来越近了,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他没心思和茶女深究。
  茶女见杭忆要走,这才急了,说:〃刚才你们两人在吵架,当我不知道。我跟你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那队长在生我的气呢。〃
  杭忆没有看茶女的眼睛,他什么都明白,可是不想去面对,就含含糊糊地说:〃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茶女怨慎地说:〃我跟你进进出出的,每天半夜才回家,把她一个人撒在家里,她生我的气呢。你以为那队长就是那队长啊,那队长也是人啊。〃
  杭忆把脸放了下来,他明白茶女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不想让茶女再往下说了:〃开玩笑,你把那队长当成什么人?想到哪里去了,再别往下说了。〃
  茶女哭了,跺着赤脚说:〃我怎么是开玩笑,我怎么是开玩笑?我夜里想到这件事情,我是睡也睡不着。你以为只有那队长在生我的气啊,我还生那队长的气呢。〃
  杭忆不高兴了,低声喝道:〃住嘴,你怎么能生她的气?〃
  〃我知道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可是我还是生气,我还是生气,我管不住我自己,我还是生气,呜呜呜……·〃
  茶女就这么哭着跑出去了。
  杭忆站着发愣,然后便听见背后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惹麻烦了,是不是?〃
  正在里屋休息的楚卿,刚才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茶女的哭声,和她要表达的大致的意思。一开始她感到又气又好笑,这个傻丫头,竟然吃起她的醋来。可是听到后来,她自己也开始有点生气了。她是什么人?经过多少磨难考验,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人,赴汤蹈火,生离死别,她怎么也会……她不愿往下再想,等韩大伯回来,她立刻就离开这里,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她都要离开这里。这简直是大荒唐了,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隔着门缝,楚卿看到杭忆取出了那方陈老先生的遗物砚石,她看到茶女就在烛光下磨起墨来。这丫头,毫无疑问是爱上杭忆了,你看她灯下含情脉脉的眼睛。她又看到杭忆取出毛笔,在一张布告大的纸上写着什么。半个时辰后,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他们来了。楚卿看到茶女开了门,和杭忆一起走了出去。在门口,杭忆还说了一句,你就别去了,茶女理都没理他,一闪腰,融入了乡村深秋雨夜。趁着那门板的一开,楚卿看到了,这显然是由当地农民组成的一支队伍。他们中,有人拎着麻绳,有人夹着麻袋,还有人握着种菜苗时用的小锄头。他们悄无声响地出发了,冒着细雨,走在村里的泥泞的小路上,一会儿,就拐出了村头,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更大的村庄走去。
  隔着他们约摸半里路,楚卿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她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半夜时分,杭忆回来了,他脚步重重地推开了楚卿虚掩的房门,大声地喘着气,又莽撞地重手重脚地擦着了火柴,点着了油灯。他端起油灯回过身来的时候,看见楚卿正靠床坐着,看着他。他说:〃你一直在等我回来。〃
  〃先把你手里的枪放下。〃楚卿说。
  〃这是我们水乡游击队的第一枝枪。〃杭忆把枪放在了桌上,〃我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楚卿用目光告诉了他——她知道了一切。
  〃我杀了人,你知道吗!我不是说我们杀了人,而是说我杀了人,我亲手杀了人!〃
  杭忆走到了楚卿面前,依旧是一只手提着油灯,另一只手便摊开在楚卿的面前,说:〃我就是用这双手把他绑起来的——〃
  〃我本来以为你们会用麻袋把他闷死,我没想到你们把他拖到了河边。〃
  〃那么说你已经全看见了,是我亲手把他扔到河里去的,就在两个月前我们遭到伏击的地方。〃
  〃你早就想好了,要让这个汉奸落得这样一个死法。〃
  〃所有的必死的敌人,只要落到我手里,都得这样死。〃
  他们两个人,此时都心情激动,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楚卿才站了起来,接过杭忆手里的油灯,重新放在桌上,说:〃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已经知道了。其实,我们没有出发前韩老伯就已经回来了,他带来了组织的指示。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楚卿把目光逼近了杭忆,〃不过组织已经明确指示了,是让我们两人一起回去。先把你这段时间组织水乡游击队的情况作一个详细的汇报,然后再来决定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以避免不必要的牺牲。要知道,我们已经牺牲了八个同志。〃
  杭忆坐在桌子旁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我才杀了一个敌人,而他们,一次就杀了我们八个。你替我回去汇报吧。假如你们相信我,有一天我会重新看到你的。〃
  楚卿看着他,他知道他刚才一直在发抖——毕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哪怕杀的是一个本应千刀万剐的恶魔。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没有杀过一只鸡。他在发抖,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他绝对不会承认这个。他故作若无其事,他说:〃我要睡觉了,你也睡吧,明天上午就要动身了,抓紧时间,你还可以睡上一觉呢。〃
  他就拎起放在桌上的枪,准备出门。自打楚卿的病好转以后,杭忆就被安排到楼上的小仓房里去打地铺了。可是他看见楚卿轻轻地伸出手来,把房门的门栓闩住了。然后,她轻轻地接过了杭忆手里的那支枪,下了保险,放到了床席底下。然后,她轻轻地拉住杭忆的手,把他引到床前,放倒在枕头上。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忘记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吹灭了那盏小小的油灯。然后,在黑暗中,她把她的脸轻轻地抚贴在他的年轻的冰凉的脸上。
  甚至在一秒钟前,楚卿也没有想过要这样做,当她现在这样做的时候,却仿佛这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
  而他,他对她是多么不了解啊。而越是对她不了解,他就越迷恋她。只有她才能化解他的一切,甚至在这样一个杀人之夜,她化解了他的杀人后的不安。她用她的亲吻鼓励他,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是大地和苍天都赞许的,因此他获得了爱情。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她的眼睛,而现在,他知道了她的全部。她的细细的灵巧的脖颈;她的像成熟的果实一样跳动的胸乳;她的富有弹性的腰身,他用两只手一合,竟然把它给合了起来;她的腿是长而瘦的,但非常结实,就是在大病一场以后,她的腿还是那么有力;至于进入那最辉煌的圣殿——就是在他苦苦思恋着她的最狂热的日子里,他也不曾想到过这样的神遇。他总是在云层里想着她,现在,她把他带回到了大地上。他是多么迷恋她的全部啊,从此以后,她就是她,她再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了……·
  她非常狂热,有着杭忆想都不敢想的狂热,她的力量甚至足以和他的杀人的力量抗衡。她重新唤起他从前的生活,在无边的雨夜里,她让他的胸腔重新注满温柔。她的头发抚摸着他的面颊,使他想流泪。
  她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你当然知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我也是。〃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你是我从来也没有领略过的姑娘……你呢?〃
  她静静的像一只小猫偎在他的身边,不知道想着什么,然后说:〃不告诉你。〃
  〃我迟早会知道的。〃
  她迟疑了一下,身体略为移开了。他们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突然,她重新狂热地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我喜欢你吹口琴的样子。〃
  他就伸出手去,把放在床头的口琴拿过来放在唇边。想了一想,又移到她的唇边,说:〃你亲一亲它。〃
  她接过口琴,黑暗中就发出了一声迟疑而又小心的颤抖的琴音。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只要我吹起它,就是在亲吻你了……〃
  她突然一下子哭了出来,只有一声,就控制住了,把头埋进了杭中,说:〃我想让你吹给我听……〃
  第二天早上,杭忆还没有睁开眼睛就伸出了手去——他先是摸到了枕下的那枝枪,然后,他的手往上摸去,枕上,放着那把口琴——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楚卿走了,他把琴塞到嘴边。他轻轻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的口琴就发出了近乎哺前自语的说话的声音,双耳却被眼角流下的泪水打湿了……
 
第14章
  一大早杭汉就起来了,他惦记着后院那块烧焦的空地——原是爷爷种植名花异草的地方,荒芜很久了,杭汉准备用来种点蔬菜,菜秧也已经专门从人家那里要来了,是杭州人喜欢吃的瓢儿菜。
  天是湿流涌的,杭州的春秋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夏天呢,热得个要命,冬天,又冻得要死。杭汉从工具房中取出了生锈的锄头,先到井边上磨了起来。干这些活,他从小喜欢,也得心应手。天下着小雨,打在他的小平头上,但没有影响他干活的热情。他知道,现在,家中这些男人所干的事情,都已经毫无例外地压在了他的头上。
  他专心致志地劳作了很长时间,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伯父杭嘉和,正站在屋檐下,手背着,皱起眉头看着他呢。
  他有些喜悦地叫道:〃伯父,你今天起得那么早?〃
  杭嘉和缓缓地回答:〃早吗?〃
  要按嘉和以往的生活习性,那就是够晚的了。可是自从逃难回来后,杭嘉和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常常会没日没夜地睡觉,人也睡得虚肿起来了。杭汉怕和伯父对话,放下锄头就说:〃伯父,我得到储备银行去跑一趟,你歇着啊。〃
  说完,放下锄头就走,仿佛在伯父面前还有心思种菜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要走出院子了,回头看看,伯父已经在抡起他刚才放下的锄头了,杭汉的心就热了起来。正巧碰见捧着一脚盆衣服要到井台边去洗的母亲叶子,他就说:〃妈妈,伯父在干活了。〃
  叶子放下那一脚盆衣服——她早就开始靠给人家洗衣服来维持生计了——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面色苍白,眼圈发红,嘴角也抽搐起来了。
  忘忧茶庄,从沦陷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再开过门。但年把过去了,杭氏家族的人虽然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人,却依然没有搬出这个绝顶伤心伤肝的地方。他们依旧住在羊坝头的这五进院子里,只是墙门经了烟熏火燎,山墙也已塌的塌倒的倒,颓败的残砖破瓦上发出了蓬蒿,倒越发显出了欲盖弥彰的荒凉。那些缺口处,用了几根竹子编着歪歪斜斜的篱笆,路边走来走去的人,都能看到里面烧黑的房子和荒芜的花草假山。
  院子破败成这个样子,让那些从前走过这里的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略知底细的人们都知道那是杭家自己人烧的,幸亏救得早,没大烧起来。奇的事情也就在这里,杭家大院四处漏风,谁都可以进来顺手牵羊,可是偏偏就没有人再来偷东西了。说是杭家人阴极阳来,自家都敢烧自家的房子,这样的人家不好再碰的,碰碰,要天打五雷轰的。你看,日本佬,那个小掘一郎那么凶,不是照样搬出去了吗?连带那个杭家门里的逆子日本翻译也只好跟着搬了出去。
  还有人路过从前的孔庙,常常会指指那个在孔庙门前摆烟摊和茶水摊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瞧,就是他,从前忘忧茶庄的老板,他们家的房子,就是他烧的。〃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们还想问一个端详,有人便又会告诉他们关于这个人的母亲和这个人的弟弟的令人毛骨依然的故事:〃你们想都想不到,这头尸体前脚抬出,那人后脚就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是便宜了那两个到苏堤上种樱花去的日本佬和翻译官,人没烧着,东西倒是烧得滑脱精光。听说那个日本佬也是个奇人,放了那么些东西他不去救,单单抱了一把紫砂壶出来。〃
  听的人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说:〃那个小掘,杀人不眨眼,他怎么就没有杀了那放火的?幸许是看在他这个弟弟当着他的翻译官吧?〃
  说的人就摊摊手说:〃谁知道,日本佬六亲不认的,还会在乎一个翻译官?听说是看中了这个人的女儿了呢。〃
  听的人就更加奇怪了,不在乎一个中国人的死活,那是好理解的;但在乎这个中国人生的女儿,听说还是一个生肺病的,这就不好理解了。再回头打量这个衣衫褴楼长发披肩的男人,见他长衫领口,无论风中雨中都是那么敞开着,好像因为内里有一团烈火在烧,便永不会知道什么叫冷一样。他总是斜坐着,侧着脸,眉头紧皱,那双深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渐渐的,目光就燃烧起来,再慢慢地归于平和。然后,再一次重新开始。这种周而复始的燃烧,几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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