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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爱情-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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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案室深处只有一排排高大的阅览书架。王珞立得端庄无比,用观音菩萨那种腔调说:
“庄大夫,需要我出面替你劝回妻子吗?”
    庄建非不禁咧开了嘴:“你怎么知道?”
    “许多人都知道所以我知道。信息已从外科蔓延到内科了。”
    “谁干的这种事?”
    “别婆婆妈妈追查是谁干的,”王珞一语道破,“谁都有竞争去美国的权利。”
    “太卑鄙了!”
    王珞轻轻笑了两声。
    “在竞争的时代,卑鄙可不是贬意词。也许用卑鄙的手段追求的是一个高尚的目的。”
    这种深刻玄妙的哲学式的谈话是王珞的拿手好戏,她一向不屑于谈琐事,只对此类大问
题津津乐道。庄建非可没有兴致奉陪。他赶紧放弃了要查找的病历,装作已经找着并且看过
了的样子后撤。
    “谢谢你提醒我。”
    “不用。我只是想替你劝回妻子。”
    “用不着,是回她妈妈家休息几天。”
    “女人最了解女人。”
    “好了王珞。”
    “同事问还是称呼某大夫的好。”王珞在庄建非身后轻声曼语地说,“我想告诉你妻子,
观看世界水平的羽毛球赛是一种比较高级的享受。还想告诉她一个成语典故:鹬蚌相争,渔
翁得利。”
    年年月月日日泥塑般坐在办公室前摆弄卡片的病案管理员正在头几排阅览架后边倾身偷
听。庄建非急步出来撞到了她身上。这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为自己来不及闪回办公桌前惊
慌失措,她撞上了阅览架,一时间病案袋哗哗落地,积年的灰尘顿时弄混了空气。
    “对不起。”庄建非头也不回。
    王珞尖牙利齿地对管理员说:“他可真有绅士风度。”
    华茹芬说对了:有人在背后杀他。他是个男子汉,绝不能轻易被人宰割!
    ***
    吉玲被父母公主一般藏在家里。剧烈的妊娠呕吐弄得她憔悴不堪。越是受苦她越是恨庄
建非。几天来她病卧在床,把事情颠来倒去想了又想,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让庄建非及他父母
认识认识她。
    大道理谁都懂。说上几句,来它一套,对吉玲真是小菜碟。可现在不是虚伪迁就,光讲
感情的时候,她还年轻,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她嫁给了庄家,第一:庄家必须认可她,把她
当回事。第二,庄建非必须把她当回事。
    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庄家没认可她,没把她当回事。
    结婚只给了一千块,这是她这辈子的奇耻大辱。庄建非还舍不得撕掉那存款单,若是给
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撕掉。金钱并不庸俗,它有时是人的一种价值表现。四姐下嫁老亏本
的个体户,婆家给了她一万元办婚事。三年前的一万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婆婆用红纸包了那一万元的存单,亲自塞到四姐手心里。这细节至今还在花楼街传为美
谈。
    有意思的是到如今庄家居然没来看望过亲家。吉玲知道母亲的脸面都挂不住了。大家都
瞪眼看着,胡乱猜测。人不就是争口气么?不理睬媳妇倒也是他们的权利,但他们没权利小
看老一辈人。
    庄建非也没把她当回事。六个月的婚后生活她看清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庄建非倒不是轻
视她,也不是看不起她,就是不懂男人的职责,不会疼人。
    才六个月,他们就有一套起居程序了。
    早晨起床,吉玲忙做早点,两人匆匆地吃。吃完各自上班。说声:“走啦。”
    “门锁好了没?”
    “锁好了。”
    中午都在单位度过。
    下午吉玲下班后去菜场,进门忙做饭,饭菜做好了忙做房间清洁等事。庄建非一进门说
一句:“饿死了。”于是小俩口埋头吃饭,间或赞美一声:饭菜味道好极了。
    晚上电视里有体育节目,庄建非就入迷地看。没有体育节目,吉玲独自看,一边织毛衣。
庄建非则去房间看书。
    十点多,就说:“睡吧”——这话随便谁说,接着便睡。
    他们的夫妻生活时钟一般准确,间隔一天。是庄建非形成的这种规律,没征求吉玲的意
见。
    庄建非床上功夫十分娴熟,花样不少。每当吉玲不能心领神会,他便说他原以为花楼街
的姑娘一定是很会“玩”的,看来花楼街空有其名,说了就嘿嘿怪笑。吉玲若说:我又没当
过婊子。他就更乐。
    吉玲并不空有其名。她才不是那种假正经说自己讨厌上床的女人,也并不缺乏想象力和
创造性。可她还是跟不上庄建非。这令她心里生疑。她有一个年近四十的同事章大姐,她们
是最好的老少朋友。吉玲把疑惑对她悄悄吐露章大姐点拨吉玲:“这个还不清楚,你那口子
是和风流大嫂睡过了。”
    许多次趁美景良宵,吉玲盘问庄建非,庄建非总是支支吾吾混过去了事。吉玲再和庄建
非在一块就有了隔膜感了。
    他们婚后并没有认真避孕。吉玲每月都密切注意着行经情况。庄建非婚前倒挺注意,到
了日期便来了电话。
    “来了吗?”
    吉玲在大庭广众下接电话:“来了。”
    如果吉玲说没来,庄建非敏感极了,紧张地说:“怎么回事?”又叮嘱,“注意观察啊!”
    那时吉玲总忍不住从心里涌出笑来。
    婚后庄建非的兴趣明显地消退了。
    这个月经期过了十天,庄建非毫无觉察。当超过二十天时,吉玲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怀孕
了。
    吵架那天清晨吉玲情绪倒是挺好。她想给庄建非一个意外的惊喜。她留了晨尿,准备送
医院化验。她把瓶子放在庄建非拿手纸的附近。他既是医生又是丈夫,他会明白的。
    庄建非在厕所呆了一支烟的工夫,出来满脸喜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晚上回来我
要好好地高兴高兴。”
    结果晚上他一进门就看钟,说:“六点五十分开始现场直播。”
    原来他从早到晚都是为尤伯杯女子羽毛球赛欣喜若狂。
    所以吉玲不骂人拿什么解恨?庄建非从不吐一个脏字,他们庄家全都使用文雅的语言,
这倒使吉玲的骂人话又获得了另一种功效,即报复。归根到底,法律明确规定吉玲是庄家的
人了。庄家的文雅似乎不那么纯粹了。
    ***
    这一切都与吉玲的人生设计相去太远。
    她设计弄一份比较合意的工作,好好地干活,讨领导和同事们喜欢,争取多拿点奖金。
    她设计找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丈夫,你恩我爱,生个儿子,两人一心一意过日子。
    她设计节假日和星期天轮番去两边的父母家,与两边的父母都亲亲热热,共享天伦之乐。
    这!就这么简单实在。为此,她宁愿负起全部的家务担子,实际上她已经做了。可庄建
非把她不当一回事。
    这次如果庄建非不按条件行事,执迷不悟,她就和他离婚。吉玲的母亲一听离婚就变了
脸。
    “胡说,死丫头,离婚是不能随便说的!”
    吉玲可不认为离婚有母亲说得那么严重。两人过不到一块儿就离,离了趁年轻再找可意
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怎么劝解,吉玲自有她的主意。不把她当一回事的男人,即便是
皇亲国戚、海外富翁她也不稀罕。花楼街长大的姑娘,自小靠自己争得一口好吃的、一件好
衣裳。听过去的妓女讲过去,听哥哥姐姐讲文化革命、上山下乡,看中今古外的各种电影,
看当前漫天流行的时装和新观念,人生故事她见得多了!
    母亲对付庄建非固然凶狠老辣,但回过头对吉玲又说了庄建非的无数好话。劝吉玲回家。
说什么吉玲配庄建非的确是高攀了,不要人心不知足,做了皇帝想外国。老话说得是,好女
不嫁二夫。
    只有章大姐是唯一可以商量、可以信赖的人。她不仅是吉玲的密友,而且是新华书店的
工会主席兼女工委员,男女之间的事处理得够多的了。她一贯主张对男人要留一着杀手锏。
所以,她们把吉玲怀孕的事瞒得密不透风,以便在关键时刻给庄家以沉重打击。
    下次庄建非再来由吉玲出面见他,若他表现不行,章大姐便陪吉玲去医院找庄建非的领
导要求离婚。由章大姐开介绍信,以组织的名义出面。
    吉玲现在专等着庄建非来了。
    ***
    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岳父岳母都在堂屋里。岳母还是那身油腻的衣裳,叼着香烟,洗着
扑克牌。岳父虾米一般佝偻在一只小竹椅上,醉醺醺地捧着他的茶杯。
    “您们都在家。”庄建非说。
    没人应。
    “我是来看吉玲的。”
    没人应。
    “吉玲今天不出来我就不走了。”
    岳母说,“你知道吉玲回去的条件。”
    “我还是认为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最好不要影响父母。”
    “已经影响我们了。”岳父说。“我说句直爽话,你父母是太瞧不起人了。花楼街有什么
让人小看的?没有它就没有汉口。你想想,花楼街四周是些什么地方?全市最老最大的金银
首饰店,海内外闻名的四季美汤包馆,海关钟搂、租界、汪玉霞食品店——”吉玲的出现截
断了她父亲的话。
    她站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上,穿着一件针织长睡裙,头发披肩,踩一双鲜红闪亮的珠光拖
鞋。庄建非仿佛见到了一颗星星。
    吉玲冷淡地说:“你上来吧。”
    一上楼庄建非就想拥抱妻子,吉玲躲闪开了。“你是来解决问题的。”她说。
    “对了。”庄建非一语双关道,“我的问题可多了。”
    他抱住了她,不由分说亲了几口就滚到了床上。他火热地说:“快让我解决解决。”
    吉玲可不愿就这样一了百了。况且庄建非太猛烈了,她生怕腹中的胎儿受不祝“我病了!”
她叫道。
    她叫了几遍,扭动挣扎,可庄建非不听。庄建非发烧一般浑身滚烫,闷得吉玲快晕了。
吉玲只得用膝盖顶了庄建非一下。
    只是轻轻地一下,庄建非顿时萎缩了身子,捂住疼处滚到了一边。
    他咬紧牙关,不出声地呻吟着,熬过了一阵阵胀疼。下身的难受好不容易捱过去了,心
里的难受却膨胀得厉害。没有谁拒绝过他。况且他是丈夫,他有权利。她凭什么不让他看电
视?骂他?跑掉?让他两次三番来乞怜,还如此这般作践他!
    吉玲坐在窗前的木头箱子上,毫无歉意。
    庄建非梗起脖子,低声吼道:“你给我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的。只有庄建非才有资格鉴定这种举动的性质,她是故意而恶毒的。
    “你给我回去!”
    “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这个问题。”
    “没什么适合不适合,你是我妻子就该回我的家。”
    “嘿,你的家。”
    “那也是你的家。”
    “我父母对你说了我回去的条件。我听我父母的。”
    “我再重申一遍,这是我们的私事。”
    “可我也是你父母的儿媳妇。”
    “办不到!告诉你,想让我父母来这儿,办不到!”
    吉玲的脸更冷了。
    “那你走吧。”
    “我限你两天之内回家。否则,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的!”
    “那咱们走着瞧。”吉玲胸有成竹。
    ***
    走在大街上,庄建非漫无目的。他没料到事情会砸成这种惨样子。从前他们也吵闹过,
最后只要庄建非主动表示亲呢,尤其是上了床,一切矛盾便迎刃而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
老经验不灵了。
    庄建非极想找个朋友坐坐,喝点酒,推心置腹聊聊这事,听听人家的见解。
    找谁呢?做学生时有一帮学友,做单身汉时也有一帮光棍朋友,随着时光的流逝,都结
了婚。结了婚朋友就自动散伙了。好像和一个女人构成了一个单位,一个细胞,朋友就成多
余的了。是你们自己甩的朋友,你们再到哪儿去抓一个呢?
    经过一片灰色的住宅小区,庄建非记起它叫“绿洲”。他大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就住在这
“绿洲”里。他很清楚地记得这位同学的这栋楼,因为两年前他来参加婚礼的时候,发现了
一个特殊标记:正对着新房的阳台有一根水泥电线杆,恰好在三楼的高度用触目惊心的火红
油漆写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字——某某强奸某某。
    庄建非跨着摩托车,在那行字的下面,仰头望了望三楼阳台。什么都记得,就是忘掉了
同学的名字。
    当庄建非自嘲地笑了笑,正要走的时候,头顶上忽然有人叫道:“那是庄建非吧。”
    听到自己名字的刹那间,同学的名字也紧跟着跳了出来。
    “鲁志劳。”他挥了挥手。
    鲁志劳沾老丈人的光,住着两室一厅。他的老丈人是一个大型钢厂管供销的处长,官职
不大,内容很深刻。
    室内贴了壁纸,布置得像中档偏高的旅馆。鲁志劳蓄了连腮胡,穿着大花衬衣。衬衣下
摆系了个结,露出胸脯上比洋人不足比同胞有余的鬈毛,脖子上有金色项链,手指上有金色
戒指,给庄建非抽的是美国烟“希尔顿”。他非常热情地欢迎庄建非光临。他们在大学时曾
习惯于互相恶毒攻击以示关系亲密。
    “弃医经商了吧?”庄建非说。
    “不,业余经商。”
    “看样子发财了。”
    “发财谈不上,每顿有肉吃就是了。你怎么样?”
    “两袖清风。哪能与你这金光闪闪的形象相提并论。”
    鲁志劳大度地笑了。
    “钱多并不是坏事。我替你介绍一笔生意吧,包赚!老同学嘛,让大家都先富起来。”
    “恐怕——”
    “别支吾。我好说话,只拿信息费。”
    庄建非此时的问题是后院起火,最需的是安定团结。鲁志劳滔滔不绝地谈着推销日本原
装红外线报警器的生意,吹得天花乱坠,钞票似乎可以像雪花一样飘落。
    “只消你打开钱包接钞票就行了。”
    庄建非对虚无缥缈的先富起来不感兴趣,他上楼来是为了聊聊关于家庭,关于夫妻关系
的现实问题的。
    “你妻子好吗?”
    鲁志劳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僵僵地点了点头。
    庄建非解释说:“我是说你们关系还好吧。”
    “你听说什么了?”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
    “哦,你这个人!我一切正常。”
    “有小孩了吗?”
    “天,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要小孩干嘛?趁年轻多赚点钱过几天好日子再说。
    难道你还没觉得中国人是多么贫穷吗?”
    “觉得了。可我喜欢孩子。”
    “我还没这种兴趣。”鲁志劳斩断了话题,抄起一条“希尔顿”扔到庄建非怀里,宣布
关于日本红外线报警器的生意已经开始了。庄建非不明白这位同学为什么如此豪爽地款待
他。鲁志劳说:“我有一件小事请庄兄帮忙。”
    “只要我办得到。”
    庄建非从岳父家里落荒而逃,寻求朋友的帮助,结果倒要帮助别人了。
    “办得到,你嘛,举手之劳。”鲁志劳“啪”地打了个框子。房间里魔术般地出来了一
个年轻姑娘。这显然不是女主人。
    姑娘笑道:“谢谢!”
    庄建非倒窘住了。
    “替这小丫头悄悄卸下包袱吧。三个月了。”
    鲁志劳说得轻松愉快。
    庄建非不想干这种事。也没精力去安排这地下勾当。但他已经答应过了。
    ***
    送庄建非下楼时鲁志劳告诉他孙正就住前边一栋楼。
    孙正也是庄建非大学时的同学,同宿舍五年,五年里睡在他的下铺。孙正是那种戴眼镜,
穿衬衣紧扣领口和袖口的人,干什么都有股认真劲。
    庄建非突然很想去看看孙正。他想孙正一定不会抓住他让他替一个陌生姑娘做人工流产
的。
    孙正果然本分。他妻子上班去了,他在家里一边看稿件一边带小孩。他女儿刚满两岁,
蛇一般缠在孙正脚边。小女孩对庄建非畏怯一分钟之后缠上了庄建非,一定要庄建非不住气
地把她甩向空中。这样孙正便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他非常认真地从他的生活境况谈到工作境
况。
    他说这两居室的单元房住了两家,他们房间十三点五平方,那一家十四平方米,实在不
公平,因为那家朝向好一些。占了朝向好就应该住小一点的房,一个人不能尽占好的呀,但
是没办法,分房间时是抓的阄,这只能证明他的命不好。
    客厅是公用的。他说:庄建非,按道理我们可以在客厅里谈话。奇怪的是谁家来了客也
不往客厅里带,结果客厅堆满了两家的蜂窝煤和破旧杂物。那家女人是个泼妇,男人是个吝
啬鬼,一天到晚想多用电和水少出水电费。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十来岁的小男孩,流里流气,
老偷看小贝贝撤尿,有机会就引诱小贝贝出房门。绝妙的是所有人都把这样住在一起的人家
称做团结户。要是有人一进门就说:噢,你住的是团结户哦。他一听就火冒三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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