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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协调的。不再有精神上的痛苦感,肉体的痛苦是简单的、理所当然的,疾病、损伤、死亡……是应当承受的分内的事。也没有危险感,环境的险恶、人际间的挤轧、意外的横祸,并不像经验中那么复杂,所谓个人隐私实际上是光明正大的事……羞耻感呢?没有,吃苹果前的亚当夏娃是这样的,没有占有欲、好强心、探知欲,淡泊使人快乐,那种成熟于世故、总要追求什么、得不到的痛苦……是荒唐的,无意义的。奔跑、跳跃、歌唱、选择,都是自由的……爱和关心也是自由的。思考是多余的。爸爸在半空中看着我……《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场景中应该是外祖母呀……慈祥地、微笑着招手……”
后面是断续的歌声:“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傅潮声真切地看到,白网球鞋、白布衬衣、红领巾、红值星袖章、黑黑的大眼睛、白白的小手,还有那羽毛洁白的和平鸽,鸽子飞去飞来,环绕在孩子的周围。是啊,鸽子,花儿,彩带,少先队乐队,女孩子的腰鼓队……傅潮声神气地擎着星星火炬旗,莫行健捧着和平鸽走在护旗位置上……那是孩子们祈望成长和作为的典礼。
最后是含混不清的发音了,间或有咿呀学语和呼唤妈妈的声音。
旗是军阵中的精神,《阵纪》述旗,称之“悚彼观望,示致其灵,以彰我威耳 。能兵之士,当自知之。”“旌旗不多,则威仪不严,威仪不严,则军容不整。多用旌旗,蔽我队伍,使敌不得登高望我动静虚实也。”《尉缭子》论制,“古者士有什伍,车有偏列。鼓鸣旗麾,先登者未常非多力国士也,先死者未尝非多力国士。”
这就是“基因之剑”的温柔杀戮,是对意识的切除与重塑。就好比是一次时光倒流,从艰难的现实生活流向快乐的平坦的原野,流向童年,流向对大自然的初观,流向母亲的怀抱,流向无知无觉无欲无求的原始混沌境界当中去。
莫行健就像一部高深的大书,一页一页翻到尾声,又一页一页翻回扉页,慢慢合上了。
这是怎样的明智,怎样的幸福,怎样的圆满啊!
第十五章(2)
作者:郭继卫
一周以后,遵照莫主任生前的希望,遗体告别仪式在军事医学城的工地上举行。得到通知的同事们并不多,来的主要是研究所的人,这也是莫主任生前的要求。
傅潮声注意到,游峡克也来了,在人群后站着。他似乎不愿意与他说什么,故意回避着他的目光。
游峡克已顺利地在加拿大多伦多一个科技机构找到工作,听到莫主任去世的消息后,临时赶回来的。他去也匆匆,来也匆匆,未向周围的同事们透露过他神秘的行踪,加之平时也是两头跑着上班,所以人们都还不知道他这短短十几天中的经历。那种远走高飞的念头被莫主任的精神映照得无地自容,因他把什么均能很好地埋藏在心里,大家也只把他情绪的沮丧理解成对莫主任逝世的悲痛,连傅潮声也不曾想到他此时的复杂心境。
何懔亲自主持告别仪式,在莫主任病危期间,他曾到病房与莫主任长谈多次,心中陡升良多感慨。他宣读了部长助理代表总部首长发来的唁电,宣读了莫主任的生平和主要事迹介绍,以及长长的获奖科研成果、学术论文和专著。
他讲完以后,傅潮声走出人群,站到麦克风前。
出人意料地,傅潮声好一阵子没说话。他的这番沉默,无形中给现场悲痛的气氛中又增添了一筹焦躁和不安。政治部的同志要上前提醒一下傅潮声,让何懔打个手势制止了。
傅潮声抬眼看了看工地,偌大工地一点声音也没有,工人们已接到通知停工一小时。他们大都远远地站着,向这里张望着。再看看面前这一小群人,这就是莫行健平素的交往圈子。严格来说,大家只能称作工作上有来往的战友同事,按照搞军事医学研究的规矩,莫行健只和其中很少的人交流过工作上的重大问题,思想上的交流就更少了,到场的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莫主任是死在实验室而不是病房。
此时,人们追悼的是一个孤独的、神秘的、传奇的智者。
傅潮声的目光很难投向莫行健的遗体。在他刚回到学校的时候,他曾经长时间地端详过这表情宁静平淡的遗容。那时莫行健的一份报告攥在他手里,上面要求,为了使实验数据更完整,实验研究更充分,研究所的人们必须对遗体进行尸体解剖。在这以前,莫主任已经自行取留了一套活体血液标本。梁锷岂敢做这个主,只有等待傅潮声回来。
傅潮声默默在这遗体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向负责尸解的专家点了点头,便低着头走开了。
此时此刻,莫行健的大脑心肺等重要组织、器官,或者说莫行健的灵魂,正固定在福尔马林容器中,切割于石蜡包埋的组织块上,运转在大型基因分析仪器中。
这一切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毫不知情的。
傅潮声真想把这一切都痛痛快快地告诉给大家。
他犹豫着,斗争着,抉择着。
人们见他自顾自地微微摇了摇头。
“莫行健同志,我们大家都非常熟悉,人如其名,正如《周易》所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名如其人,给我们做出了自强厚德的典范。我特别要说的是,莫主任是我一生中不可多得的挚友。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庆幸能有这样一些良师益友:他们品德高尚,正大无私,才气逼人,凡在重要时刻,总是照耀以纯粹和睿智的光芒。他们不仅教导给我们学识,而且传授给我们修养;不仅教导给我们判断,而且传授给我们预见;不仅教导给我们方法,而且传授给我们观念。让我们在探索现象的同时,体会了规律的奥妙,在应对艰难的同时,领悟了生命的真谛,在享受友情的同时感受了责任的荣耀。事实反复证明,莫主任的对专业的造诣,对社会的理解,对人生的彻悟,都远远在我之上,我所演绎的不过是一个高人指点的故事。在此我想借用恩格斯的一句话:The 'Manifesto' being our joint production; I consider myself bound to state that the fundamental proposition; which forms its nucleus ;belongs to Marx。(《宣言》是我们合作的著作,而我本人认为务必说明,形成其核心的基本命题,是属于马克思的。)
“还有一段个人经历的往事,我想在莫行健同志的面前告诉大家。我们曾经是小学的同学,中学的同学,也曾共同享有初恋的美好时光。”说着说着,傅潮声已走到了莫行健的身边,“由于历史的原因,行健的父亲——一位在工大当教授的原国民党军中将爆破专家,1949年底雩都能够免遭大规模爆炸破坏,很大程度上是他的功劳——在‘文革’中惨遭厄运。我们分手了。我以政治上追求进步的名义屈从于命运的安排。我的妻子宜楠就是在那种情况下,由行健介绍认识的……”
傅潮声的话一石激起千重浪,在场的人们莫不感到极度的震惊。傅潮声提到的那段岁月,是决不能张扬爱情的年代,他和莫行健的相恋含蓄地深藏,似未为任何人所知。叶宜楠在人丛中动容地点头,她和行健姐是无话不谈的好姊妹,两姊妹那一次长谈中彼此相别相托的矛盾、痛楚和无奈历历在目,翻卷着人生多艰的太息,又和此情此景形成伤感而残酷的命运观照。
傅潮声微微仰面,以平静情绪。然后接着缓缓说:
“而她孤身一人去西藏工作,一去就是十年。她没有再发展个人感情,永远地孤单着,大家看到今天为她送行的已经没有一位亲人了。但她却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和我的家庭,先知般地指引着我一生中每一次重大的抉择,默默无闻地支撑着我学术上的一片蓝天。在我眼里,行健的性别已不重要了,往事也不是最重要的。她的无可替代之处在于,她的作用等同于指向、开道和号令的旌旗,‘旌旗所以指麾也(《说文·手部》)’,她是幕后女神,是坚强女神,更是军事医学的旗之神。而她却这样英年早逝了!我现在想对她说:惜哉行健、痛哉行健!哀哉行健!魂兮归来!行健……”
傅潮声的嗓音突然涩哑了,被一口气噎住,几乎发不出声,脸色发白,双眼仰视苍天,悲极而无泪。
叶宜楠也早已泣不成声了,她从人群中走出,和傅潮声搀扶在一起,替傅潮声拍抚着脊背。傅潮声喘息着,抬一只手扶住叶宜楠的手臂,那神态已俨然是一对老人了。
“该送莫主任走了。”何懔过来,轻声对傅潮声说。
傅潮声点点头,缓缓从衣襟下佩着的枪套中掏出一支77式手枪,这一动作又一次让大家感到意外。
何懔不露声色地向他靠近,以防不测。
一队傅潮声专门安排的士兵跑步过来,在莫主任旁边站成一排,举起新型5。8毫米突击步枪。
游峡克和梁锷见状跑出人群,替代两名士兵位置。
“为莫行健战友送行!”傅潮声喊了一声;抬手鸣枪。
三阵排枪,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着,一缕硝烟飘过莫行健飞向远方,几粒弹壳跳在莫行键覆盖着红绸面金穗边的军旗的身上。
军旗是活生生的,兀自迎风抖擞着。
伴着枪声,人群一侧忽然传来了军号声。
……
那单圈管军号吹奏的熄灯号谱嘹亮而婉转。大家循声望去,见一位一身整齐戎装的女军人,正站在军事医学城浇筑的水泥地基之上端举铜号,是江之湄。她已恢复了本来的容颜,一头短发随风飘舞着。
江之湄是专程从疗养院赶回来的,这是她回国后在校内的第一次露面。她在外期间的具体情况,已由校外事办向总部以绝密报告汇报过了,总部有关领导曾专门打电话表示慰问。对她的评价和表彰还需等美国军方对整个事件处理意见而定,是低调处理还是隆重褒奖,可能还是个敏感和复杂的问题。对江之湄来说,那已是最没意义的事情。
伴着军号声,六名士兵背枪,动作庄重地将灵柩抬上绿色的JH821型救护车,梁锷陪叶宜楠跟了上去。
傅潮声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双腿发软,脑海一片片混乱的光彩闪现着飘荡着。
游峡克悄悄从侧面扶住他,目送救护车远去,并顺手拿下了他的手枪。
傅三儿兄:
在印尼的日子快乐吗?
已经有三十来年没有这样称呼你了,真是不习惯了。这倒让我想起你的另一个更早的叫法:傅小三儿。还记得吗?十次百分,九次小健儿,七次打架,八次小三儿,因为还有一次没被发现。所以又叫“淘三儿”,现在你妈也不会这样叫你了吧?
还记得你偷出你爸的红星勋章换我家的炼乳吗?还记得你从医大院子里那面“为人民服务”墙上逞能往下跳,碰肿了左脸,让我打肿你的右脸,好不让你爸发现吗?还记得你拿石头砸漏了科工院工地熬沥青的大锅,不敢回家,到我家来“避难”吗?那天你吃了我家至少要吃半个月的熏肠呢。还记得你翻窗子打开了警卫连的库房,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把竹扫把,然后呼叫着冲向后院江边的草地上,去捕捉漫天飞舞的红蜻蜓吗?数不清的红蜻蜓就像绿地上的片片火烧云,真壮观哪。那个最矮的妞妞拖着远远超过她身高的大扫把,磕磕绊绊地追逐着你们,她急得想哭,但深知哭也没有用,玩儿疯了的你是不会想到帮她一把的。
以后的趣事就更多了,你从体工队回家准备高考的时候,我每天给你多抄一份笔记。担心你爸发现和我来往,你就给了我一大沓上厕所用的马粪纸,让我把笔记抄在马粪纸上,所以我说你考的是手纸大学。在我们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到人民公园吃冰激凌、划船,那一晚真是美极了。还有你因为我出身不好被欺负,去和另一派的四五个小伙子决斗,以及在我妈最凄惨的时候,你从学员津贴中月月省出钱和粮票塞到她的门缝里,以至于她好久一直以为我爸没有死,而她也挣扎着活了下来……现在写着这些,我依然泪流满面。
最难忘的是你刚回国,参加西南优秀青年科技工作者代表大会,我们就是在那时意外重逢的。会上,那个国家地质部第二地质大队的小伙子,给我们描述了自贡大山铺恐龙化石群的发现,我们立刻跟他驱车前往发掘现场。那里凝固下来的恐龙世界太神奇了,特别是十余只巨大恐龙的化石骨骼重叠交错地堆积在一起,场面壮观、气势摄人魂魄。是什么力量让它们如此坚定地死在一起?洪水泛滥吗?火山喷发吗?还是动物界的战争?我们抚摸着它们,争论着远古的历史。恐龙灭绝的原因国际上已有很多研究和理论,但哪个理论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单单是各类恐龙的灭绝和为什么会全球性集体地突然灭绝。各物种的整体灭绝往往和宇宙与天体影响地球有关,或是种群繁衍与食物链形成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它们抛开自我,忘记危险,不顾生死,向着一个理想中的乐园挺进,沟壑与急流都挡不住它们,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紧跟上来,那是种族、群类的迁徙与殉道。大千世界中仅仅出现一个物种灭绝的情况,可以推断是某些破坏因素专门针对特定物种,从而置之于死地的。你归结在基因上出了问题,我推测有一种巨大的全球性的且是单一性的物理作用,争论的结果是我们重新走到一起来了。这十多年的奋斗,与其说是企图重演一幕史前壮剧,倒不如说在求证为理想信念,去义无反顾地牺牲是亘古不变的。
唉,人之将死,反而往事如昨了。我很久不让自己去触及这些旧事了,但是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这预兆着什么?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肝区、右肺部疼得实在无法忍受,除了杜冷丁之外,美好回忆也成了有效的止痛剂。而且癌细胞已经脑转移了,生长极快的癌细胞,分分秒秒地和我争夺着思想的空间,我要抢在它们的前面。
其实,3个月前,我就已经知道患了肝癌,且错过手术时机了。那时我们的课题正在关键阶段,你同时还忙着四处游说军事医学城的事,我也就懒得说了。要怪就怪自己没有更早一些去做个彩超或CT,那时发现也许办法会多一点,我真是愧为学医了。不过,辛劳了半个世纪,我也迫切需要休息了。你最终还是发现了我的病态,专门安排我到疗养院,这是我一生中最清淡(应是清闲才对吧)的日子。本想能在风景如梦的疗养院了此残生的,可是胃出血后无法向他们隐瞒病情,被接回来了。好在你不在,这是天意吧。“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这话是《红楼梦》里的,借用到这里,倒也凄美。
我想和你说最后的四句话。
一是善待人类。
基因技术发展到现在,在造福于人类的同时,已经完全成为了一柄锋利的“双刃剑”或者达摩克利斯之剑了。它很有可能对人类伤害得前所未有之深,很有可能删改上帝赋予人类的本质东西。人格、人性和人种这些基本要素一旦被轻易触动的话,就好比从根本上摇撼了人类作为自然之协调发展的柱石,而且在相当长一个研究周期内,我们对基因的认识都将是盲目、肤浅和缺乏联系的,还远没有达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层次。就像小孩子玩一根火柴棒一样,他看到、感受到了光明和温暖,但他从整体上还掌握不了这根火柴,可能一瞬间就稀里糊涂地为其吞噬。我们不是探讨过吗,时间长河中物种的灭绝,甚至是否存在过史前文明的灭绝,都很有可能是和基因的变化有关的。作为一名成功的基因研究者,你已触摸到了上帝制造人类的危险力量,这也是上帝定义人类的最后一道屏障。没有鞘的剑是不能佩在身上的,在我们长大一些以前,切不能随便玩儿火。但是,我们又离不开火,总得有人在黎明到来之前,举着火把跌跌撞撞地坎坷跋涉,谁让历史选定了他们去默默先行呢。
二是善待科学。
我已听说了你在军委副主席面前发表的高论,你已先于众人感到了不远将来的科学趋向,基因技术已经像一个世纪前的飞机一样,开始跃跃欲欲试地飞向军事王国了。它必将以强劲的后劲儿挤占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我可以判断——正如帕特逊送来那只军事医学家制造的魔盒所暗示的,他的那次演讲简直让人回味无穷:军事大国如美国,必然已经有人(还须注意那位P先生)构建了系统的、庞大的和高深的基因武器计划。而且我也可以预计:你所铸造的医工结合的“基因之剑”理论如果能保守秘密的话,可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