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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得照办了。对方复述一遍,记录准确无误。他犯难了,党政一把手必须亲自到会,那就是梁厅长,早已下班,怎么告诉他呢?梁厅长他认识,且为调动工作的事没少和他打交道。他总是说,试试再干一段,真的不行了再讲。和和蔼蔼,纵使你有一肚子的脾气也不好意思发出来。他从贴在墙上的电话号码表查到了梁厅长家的电话号码,拿起话筒拨了一半数字,思忖着这样不合适,便走出办公楼,打探着径直奔梁厅长家中。
门开后,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不失秀美的脸。梁厅长和老伴外出,不在屋里,他转告完开会通知本应抽身回去,但他瞥见了她手中的书。
你在看卡夫卡的《城堡》?
嗯。她点点头。
他惊讶在这媚俗的机关大院里竟还有人用心读这种滞重晦涩的书。
你也喜欢卡夫卡吗?
喜欢。他的作品中弥漫着浓郁的象征意味和神秘色彩。作为二十世纪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影响了几代人,包括现在我国文坛上活跃着的相当一大批作家,有人就毫不隐晦地承认自己是看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才开始真正写小说知道怎么写小说的。
他的话吸引了她。她请他坐下,并跛着残疾的腿给他沏了杯清茶。她的眸子清亮得一眼可以望到底,里面除了谜一般的语言就是动听的音乐。他们谈小说谈诗歌,实际上是他在谈,她在听,其间她送给他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优美的旋律弥漫整个屋子时,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充盈足了,忽轻忽重地漂浮不止。他几乎感动得要掉泪了。
他不知道梁厅长家有这么一个虽残疾然而通灵的女儿。刹那间他萌生出无数个离奇古怪的想法。人的情感在特定的条件下会发生裂变。他竟然觉得此生有那么一双眸子的凝睇就足够了,那是颂辞那是超常的美那是无可逃离的圣地。这一短暂的心灵震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爱的曼妙到了让人不可理喻的地步。
一直等到两个多小时后梁厅长归来,他亲口复述了一遍会议通知才离去。她跛着腿送他,一直到楼底,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他的心上,他让她回去,走出好远,回头看看,她仍斜斜站在那里。
从此,他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梁厅长家中,早先由办公室安排帮助做的体力活全由他来完成,梁厅长老两口从心眼里喜欢他,他能言善辩,博学多才。关键的关键还是使女儿心身愉快,屋内积淀了二十多年的沉郁气息仿佛一夜之间被涤荡尽了。他没再报考什么研究生,而是入了生活流,很快在仕途上有了大发展,当了不到一年的副处长,马上又擢升为处长,他的才学找到了另一个用武之地。比起原有的那些处长们,他可是儒雅多了。
李子清对金处长与他妻子的结合比较理解,他这种理解金处长也是给予肯定的,李子清有时甚至产生过用自己臃肿不堪的柴欣换金处长跛脚的妻的荒唐念头。他也将小芳与她暗中对比过,小芳的单纯是山水之灵气,而她可以和他一起研读诗、马拉美、韩波、叶芝、意象主义、超现实主义。每次李子清到金处长家通常情况就是做这些事情,金处长半真半假说,子清取我代之,我都快要嫉恨啦。
李子清隐隐感觉得出,金厅长的家庭生活并不完美幸福。
果然,一个冬日,她在卫生间里打碎镜子用玻璃碎片割开了手腕处的动脉血管,送她去医院的途中,血还未止住还在汩汩地流,雪地上仿佛有无数只火狐在跳跃。她的脸惨白如雪。因失血过多,大夫虽竭尽全力也没能挽留住她远去的脚步,金厅长跪在她面前失声痛哭。她没留下一个字。她竟不想留下一个字,就那样走了。梁厅长老两口同时病倒在床,整整一个星期没沾水米,心火攻得嘴唇起了燎泡。李子清夜夜陪着金厅长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在那几个夜晚,李子清竟多次做梦梦见小芳,看不清面孔,只感觉到一身洁白的衣裙撩人心扉,她将一根藤蔓抛过青棡树杈,绾了一个死结,头放进去后,藤蔓转动起来,淋漓的鲜血洒落到小芳洁白的衣裙上,凄艳无比。他从噩梦中醒来,总发现金厅长望着妻子的照片发呆,烟烧着了手指有焦臭弥散都懵然无觉。她在对他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神秘。
李子清能够理解她的自杀行为,人不能选择生,选择死就是个体生命最高的权力了。
6
柴欣所在的单位组织外出游玩,一走一星期,到一个叫白云山的新的旅游开发区去了。据说那里的山石林木涧水与别处不同,游者无不流连忘返,似乎到了那里就真正摆脱尘世的纷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柴欣是个不爱动的人,城里生城里长,这次也禁不住诱惑,早两天就准备钓杆水壶之类的东西,还带了一只胶把小钢精锅准备野炊用。李子清坐在椅子上手拿报纸听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翻箱倒柜。李子清巴不得她能出去走动走动,走得越远时间越久越好。
这边柴欣刚出门,那边马天中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这一阵子他像着了魔一样要为自己的人生讨个说法,三番五次给李子清打电话,嘟嘟囔囔说自己扶正的事。勘查院的院长调走了,厅里让马天中全面负责,一负责负了两年多,最近风传要往勘查院重新派任院长,马天中坐不住了,马天中说厅里要勘查院走市场搞企业化,有多少新情况新问题新矛盾,厅里不是不清楚,勘查院是一把干柴哩,不点火就在着,只是院里压着呢,我负责这两年多怎样,平平稳稳,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吧。
李子清劝慰他朝开处想,他甚至用了当年金处长教导他的话来开导他。马天中在气头上呢,根本听不进去。坚持要李子清去找金厅长沟通沟通。
李子清有点支吾道,你直接去找他,可能比中间隔着我还好些。
虽然机关里大家心知肚明金厅长是李子清的老媒红,而且李子清的位置也是金厅长高风亮节腾让出来的,然而连他都搞不清楚从哪一天开始他和金厅长的关系变得若即若离疏远了,成为一种表面上的必须维持和应酬。他心尖上的肉都有些发麻。李子清对此作过反省,一种关系的建立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精心培养,而它的破裂和颠覆可能只在瞬间。他曾主观地认定是与他残疾的妻子过往甚密导致了他心理上的不愉快。男人之间最敏感最嫉妒的就是这个,特别是多愁善感喜欢舞文弄墨的男人。然而这是冤屈的,李子清承认对她怀有好感,她也对李子清讲过同样的话,但这不过仅仅局限在男女真诚的友谊上,人世间难道除去那种所谓的情爱之外,就不可能产生出可贵的友情吗?他们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对事物持有相近的认识,彼此赞赏对方的志向,在一块多坐坐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呢?后来还有一个理由似乎比这个有力而且更站得住脚。梁厅长退下位后,关于他的接任也是喧喧嚷嚷了一大段时间,先是由柴副厅长代厅长,不少人认为实际上这是个幌子,真正的厅长极有可能是年富力强的金副厅长,不可预见的是发生了他妻子自杀的事件。凭你泪水涟涟再三解释,什么用也不顶,好端端一个人以一种非正常的方式辞别人世,其间总是有点龌龊,总是无法讲个透彻,甚至会越表白越麻烦,何况还有梁厅长的怀疑和唠叨。尽管金副厅长为她守丧三年才续娶,而且娶的是位小寡妇。柴副厅长在没有任何威胁的情况下,按期“转正”了。金副厅长虽在某些场合敢与柴厅长分庭抗礼,但气不能直接撒向他,只有做给李子清看。
心里明知这种局势,李子清不是特殊情况绝不去自找没趣。
可眼前老是浮闪出马天中哀怨无奈的面容,李子清斟酌再三决定还是去探探金厅长的口气。效果如何,只能看马天中的福分啦。
按照常规李子清完全可以到办公室去跟金厅长讲这件事,他心中觉得欠妥,不如到家里去显得更随便点亲切点,是闲谈,毕竟有过去的一切作垫底,怎么着也不至于把脸撕破。况且他一惯认为,柴厅长是柴厅长,自己是自己,两码事。
金厅长的新夫人开的门,由于从未生育过,她的脸庞仍紧绷绷光溜溜的,加之略施粉黛,生生又弄出几分虚假的鲜嫩来。金厅长的续弦李子清认识,在一个二级单位宣传科工作,和丈夫办了结婚手续,未入洞房突感还会分手就果敢地提前决裂了。金厅长还是金处长时他们经常有工作上的往来,虽也偶尔开些玩笑,却不荤不素,因而不好和后来发生的事情作出什么必然联系的判断。与金厅长成为一家人之后,她也调到厅里来了,在资料处上班。
金厅长在家吗?李子清笑着问。
在。她也笑笑,再没说多余的话。
她朝里屋走去,李子清不知怎么办才好。一套低组合家具上摆放着组合音响,《春江花月夜》妙不可言的旋律正从一个个网眼中漾溢出来。金厅长陷身一只真皮沙发里在剪指甲,啪啪的响动过程中,指甲屑跳蚤一样弹出老远。金厅长夫人赶忙弯腰一一拣起,嗔怪道:
你看你,说过多少遍了,总不听,那么大的人总还像个孩子似的没记性。
金厅长抬起头笑道:
要是一辈子都能像个孩子似的就好了。
夫人跟随着也笑了。
两个人开足了玩笑,金厅长似乎这才猛地想起冷落了还站在门口的李子清,便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坐,总站在那儿干什么。一见他还拎着两个纸盒子,侧脸望着夫人说,你瞧瞧,子清敢情是补他欠我喜酒的情吧,这时节有良心的人可真是难得喽。
李子清结婚时,选定金处长作证婚人领客,不凑巧的是,宾客在宴桌前刚刚落座,金处长十几年不见面的一个大学同学从桂林来了,金处长舍宴去陪同学了。欠喜酒是小事,欠人情事大。这也是李子清愧怍的原因。虽然金厅长再婚时,他和柴欣忙前忙后,又上了一份大头礼,可人情是无法用数量对等交易的。想不到金厅长会以这老掉牙的话题作开场白。
不,不,这是老马托我送给你的。是药酒。那次他来看望你,你出差了,碰巧不在。
李子清赶忙解释。
老马?
勘查院的马天中。
哦,想起来了。
这次李子清讲的是谎话,实际上酒是他自己买的,变通为马天中送的是为了便于把话引向深处。在似不经意地浏览了金厅长博古架上摆设的那些瓶瓶罐罐后,李子清把话题回溯到马天中身上:
马天中代了两年多的院长,勘查院稳中求发展,应该说他既有功劳又有苦劳。现在最难当的就是基层干部,两头施压两头受气。听说这次对厅属单位领导班子要作比较大的调整,勘查院要调配新院长,马天中多少有点想法。其实我也觉得马天中太稳当,开拓精神差些,可能更适合搞点党务工作。
金厅长夫人把录音机的音量关小点。
你和老马的关系我清楚,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李子清闻言,心中陡生诚惶诚恐。
金厅长接着说,子清呀,我虽分管干部这一块,也只是管管,像这样的事最终要经过党组讨论研究决定,如果我点下头算数我何乐而不为呢?实际上你觉得合适的话,只要和柴厅长通通气也就行了,不就一个党委书记吗?谁当还不是当,就好比你我眼下坐这位置。
李子清知道再讲什么也枉然,就起身告辞了。出门后,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每逢双休日,李子清连电话都故意搁置一旁了,他也懒得陪柴欣逛街。事实上柴欣也并非真心实意邀他去,乐得两便。他只想呆在屋里清静一下,随便想点别的事情,试图从已经支付过去的一周的忙乱中抽出身子抽出灵魂,即使不作那种高尚的富有责任感的拷问,让它们歇息安静一下总也是好的吧。与金厅长的谈话使他对有个良好心绪的吁求化为泡影,他陡地有些心烦意乱啦。
他径直去了办公室,呆坐了好一阵子,才缓缓起身打开那只乳白色的文件柜,里面全是马天中转来的小芳的信,虽说每年最多也就那么三五封,年长日久,也积存了厚厚一摞。小芳的来信绝少怨恨,一张粗糙的纸上全是对他的问候和祝福,另外便是一首他先前赠送给她的诗,每次就附寄那么一首(在三块地短短的时间里,他诗兴大发,写了那么多的诗)。她像一只蚕一样,似乎害怕这份真情一下归还后一无所有,吐出这致命的情丝,最后化蛹死去。林秀仪就不是这样一个女子,他与她分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李子清一想便有了些恶毒的意识油然而生,甚至后悔当时应该鼓鼓劲将她x了:
谁把你的长发盘起(管我鸟事)
谁给你做的嫁衣(管我鸟事)
而小芳才是他的真爱,爱是双方的一种感觉偏好,他懦夫一样走开了,并不等于他不爱小芳了,否则为何总刻骨铭心一般时时刻刻怀恋着她呢?她温软地把自己的心剥蚀了。李子清在小芳来信的信封背面标注收到的翔实日期并逐封编了序号。他讲不清楚这样做的原因或者有什么用处,但他乐意这么动情地对待小芳的来信。他对小芳来信的处理方式也非常特别,他并不是慌忙撕开,而是极冷静地将信瓤在信封里颠来倒去地弄几遍,再用手捋捋,确定信瓤已移至一端无疑,才用剪子剪掉另一端的一个细若棉线的边沿儿,通常这边是不贴邮票的,因此小芳的信乍一看上去好似还没有拆封一般。看着那一首首墨迹淡化的诗,恍惚中李子清搞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那种淡化的缘由一准是小芳泪水浸泡的结果,泪水可以淹没一切。他不记得自己被泪水淹没过多少次,却不曾死去(他有时真的对马天中当初的善意和好心要讨厌了)。李子清想,如果到了欲死又不想死的地步,我着实世俗得连这份美好的回忆都不应该再拥有了。死究竟需要怎样的一种勇气?死去的人不会告诉你,你只能去猜测。这时他眼前再次浮现出送金处长妻子的情景。血汩汩地流淌着,满地吱吱乱叫的火狐。不过猜测总是片面的,梁厅长不就一直不理解女儿的死吗?一直认定她是被迫害而死吗?他说她这么多年都好好活着,怎么又突然想起死来呢?死是一片最大的想象误区,活着的人可以给出无数个解。
绝好的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又一览无余地集中在眼皮底下,它的明媚中有无数精细的尘埃在飞舞,无数个小精灵一般拥拥挤挤。他看到它们有的落向那些信封发毛的绒线丛里,或从中徐徐荡起。他将信收拢,准备装入抽屉,收拾一半,又放弃那样做了。他信手从中抽出一封,倒出信瓤,那是一封序号9的信,是小芳刚刚出嫁北山后不久邮出的,退回的无题诗被小芳添加了一个十分意味的标题:“花开的声音”。李子清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这首虽短却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诗。
此刻的李子清是自由的,行动上和思想上都是无所羁绊的。他把那首诗展示在阳光下,并轻声地吟哦起来:
八月的香露
美化一棵树的心,树
不需要召唤,认真对待的
应该是你蓝色的呼吸
无限地悠长,鸟的翅膀
驮不动风,手最先感知……
7
望着烫金的请柬,李子清有些犯难,马天中的小儿子结婚,礼肯定要送,而且不能太薄,薄了不是怕他人寒伧自己,连自己都不会饶恕自己。抛开小芳的事不讲,马天中主持勘查院工作期间,什么时候到厅里来给厅领导意思,哪怕是几十斤鲜鸡蛋,也总要多备一份给李子清;有时单奔他家去,也一向不肯空手,弄得李子清着实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马天中讲得堂堂皇皇,你几乎找不出什么理由回绝他。尤其是柴欣,更不会加以回绝。鬼知道马天中从哪里获知柴欣的爱好、生活习惯,送的吃的玩的用的,大抵全是柴欣所喜欢的,李子清猜测是交谈中不慎漏了嘴,或者柴欣插话太多所致,可仔细回顾一下也并非见得。总之,李子清觉得欠了不少的人情债。好在这些很快就结束了,如同一场过眼云烟。
临近年终,厅里的事非常多,干部要进行年度考核,政治工作会议要召开,困难职工要对口帮扶,但再繁忙,拨冗挤两天的空闲时间总还是能挤出来。他只是觉得去了不合适。甚至和马天中无什么话可讲。讲小芳吗?早就嚼成了千万遍的陈芝麻烂谷子,况且也不能随便讲。扯勘查院里的事李子清自感更要慎审些了,因为勘查院有人或者有信在告马天中的状,而马天中还心存升迁的祈盼;还因为省直机构新一轮改革在即,柴厅长退下毫无疑问,李子清进班子也有一说。有人会不会借机大作文章,将他的出现视为厅里对某件事情的态度呢?告状是勘查院的老传统,告状在此刻意味着什么,他心里相当清楚。所以为马天中的事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