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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秦在战争中建立,又在战争中覆灭。其兴盛时期,所辖面积从甘肃武威到天水、陇南以及青海东部。发源于临洮泉头村,止于榆中桑园峡的苑川河,流域全程七十五公里,这一带是当时鲜卑族人的“根据地”。
路生在脑子里反复想着他查阅过的那些资料,接着,他和那人走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
院落很干净,但小得连一辆小汽车也很难掉过头来。院子的墙壁已经很久没修了,有很多豁口。在院子的北边有一座很小的房子,有十多个平方那么大,不到两米高,人进门的时候得弯腰低头。门上吊着一面布帘子,脏兮兮的。
那人说:“到了。”然后进房去了。
路生站在院子里,听见那人在屋里的房梁上翻东西,他想那人一定是找家谱。那人没有让他进去,他也没有打算进去。他注意到在那座小小的房子的门台前放着一个黑瓷罐,便伸手摸了摸,那上面还散发着中午时分阳光的温度。
那人拿着家谱出来了,见路生在摸黑瓷罐,就说:“那是我们先人留下来的东西,前些年从遗址中挖出来的!”
路生说:“这不可能是鲜卑人的东西吧?”
那人又白了路生一眼,之后有些不情愿地将家谱递给了路生。
那是一些用黄布包了皮然后写了字然后再装订起来的纸张,黄布包的皮上写着“路氏家谱”几个字,而且还画了一个卷发勾须的少数民族人像。路生想这个少数民族的人像一定是建立西秦国的鲜卑人,而至于这个人是谁,他只能等那人告诉他了。
路生和那人在门台上坐下,那人对路生说:“你可得看仔细了!”
路生随意翻了几页便问那人是不是姓路,那人回答说:“我有一个鲜卑族名字叫乞伏守家!”
小屋里传出一声尖锐的马叫声,路生被着实吓了一跳。
那人说:“我的儿马又要发骚了!”
路生说:“大叔,这是你的马圈吗?”
那人一下子生气了:“去他妈的,我能把家谱放在马圈里吗?你太不尊重我们先人了吧!”
路生向那人赔礼道歉,那人狠狠地瞪了路生一眼,进屋去了。
屋里的马又叫了两声,路生真觉得这院子是个马圈而不是个人住的地方,因为,他在整个院子里找不到那人的家人以及那人居住的地方——那人不会是和马住在同一个屋里吧?
路生嗅到了一股强烈的马粪味。
那人出门来,手里拿着一瓶二锅头和一块干馍,又和路生坐在了一起。他并没有让路生吃也没有让路生喝,只是自己吃喝着看路生翻他的家谱。
大约过了一分钟,路生听到马在屋里响亮地撒起尿来,那人挺起鼻子嗅了嗅:“这味道好闻啊,有股苹果香,我一年四季不吃蔬菜,闻这味儿就够了!”
那人惬意地吹了一口二锅头接着说:“我的儿马又想日驴了,我想不通榆中这地方的人怎么只养驴不养马,如果他们养马,我的儿马也应该有一群老婆子了,我现在也至少是个马队的队长了!”
路生问了那人一句:“大叔,你平时就和这马住在一起?”
那人咬了口馍,腮帮子上的肌肉由平地起伏成山脉,又由山脉下落成平地:“我的儿马怎么了,每年能我给挣不少口粮!我和它住在一起不成吗?”
原来,那人用儿马给当地的驴配种,一次一百斤小麦。那人说,他平时种的那几分地里的庄稼,不过是他用来喂马的,但他的儿马为人家配一次种他就收人家一百斤粮食,还是一百个不满意:“我的儿马还不想给它们配呢!那些驴又瘦又小,我的儿马一上去就受不了不说,生出来的还尽是些二尾子!那些鬼头鬼脑的驴子,根本不能让我的儿马真正过瘾,马和人一样,也得有性生活啊!”
“你得看仔细了,过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先人是怎么修建一座城的!顺便也让你见见我的儿马。”那人又说。接着把手里的空瓶子顺手撂了,又把落在掌心里的干馍渣抛进嘴里,进屋去牵他的儿马了。
在那人掀开门帘的时候,路生忽然就嗅到了那人说的马尿里的苹果味儿,但是,路生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这味道。
60
公元三八三年的冬天,有藏人血统的前秦皇帝苻坚大举伐晋,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战。苻坚过度自信数量上的优势,认为号称八十七万的军队,“犹疾风之扫秋叶”,足以“投鞭断流”。但事实上他却一败涂地,比曹操在赤壁之战中败得还惨。当时,东晋只集结了八万人的军队,在宰相谢安的调遣下,夜袭秦军大营,且乘胜前进,在淝水东岸与秦兵隔河对峙。苻坚登上城头,看见东晋军队布阵严整,又见淝水东面八公山上草木摇动,以为都是埋伏的晋兵,不由连连感叹。如果说是淝水之战给了乞伏鲜卑“机遇”,使其建立了西秦国,那么这次机遇对乞伏鲜卑来说是极其短暂的。西秦国从公元三八五年建国至公元四三一年被夏国所灭,仅仅只有四十六年的时间。
起先时,路生并没有在意那人拉出的儿马,他只听到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有些脆,同时感到一种强烈的臊气非常刺鼻。但当看到那人骑上马背,朝着遗址一路狂奔而去时,路生才感到那人的马是一匹好马——马尾翘得高高的,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到它的屁股眼和大腿两侧滚动着的肌肉。更为重要的是,那马一起跑双蹄便是并拢在一起的。而那马奔跑时,那人就像马背上一团猎猎的鬃毛。
但是,那马很快便不听话了起来,把那人布口袋似的甩了下来。接着那马闪电一样地扑向了路边的几头驴子,然后迅速地上到了一头母驴的身上。
那人在地上滚了好一段后,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狗日的,一见发骚的驴连老子都管不了!”随后,那人看着自己的儿马就像是用一金刚钻捅得驴的要命处无法承受,鬼鬼地笑了起来:“我的儿马不愧是一匹儿马,那些蠢驴太没承受力了!”接着那人看着他的儿马从驴身上下来,驴瑟瑟地抖着,又说了一句:“妈的,这一百斤麦子又收不来了!”
公元三七一年,秦王苻坚派大将王统率军前来讨伐盘踞于苑川的乞伏鲜卑族。此时,一直勉强臣服于苻坚的乞伏鲜卑族的翅膀已经变硬了:“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结果是三万骑兵被王统五万人马打得大败,城内军民五万余人,全部又归降了苻坚。从此,乞伏鲜卑族暗中憋了一口气,养精蓄锐,以寻时机。十年后,苻坚败于淝水之战,政权瓦解,鲜卑族酋长乞伏国仁“封百官”、“筑城墙”,趁机建立了自己的政权。想必其当时一定是想将那城墙筑个万年不倒,一杵子一杵子地夯了个扎实。
那人带路生到城墙边的一个深约两米的低矮的窑里,说:“你看这土夯的印痕还一层一层的!”他还用拳头一层层地量着:“你看这高度都是一样的!”随后那人告诉路生,当时夯墙时,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还掰了一块土下来让路生尝尝那里面有些咸味。
公元三八八年乞伏国仁在苑川病死,他的儿子乞伏公府因为年幼,难理朝政,群臣便说他的弟弟乞伏乾归“有能力、有才干”,英勇善战,“有大量”,推其继位。乞伏乾归上台后,“置百官、仿汉制”,称“河南王”,风光了一阵子,将京都迁到了金城(今兰州西固城)。公元三九四年前秦主苻登败死,乾归几乎占据了陇西所有的地盘,因而改称秦王。但到了公元四○○年,因为京都一面城墙的门倒塌,迷信的他又将京都迁回苑川。公元四一二年六月,乞伏乾归因外出打猎,被此时已长大成人的乞伏公府杀死。这年七月,乞伏乾归的儿子乞伏炽盘为父报仇,又将乞伏公府给杀了。乞伏炽盘继位后,西秦国曾鼎盛一时,这是因为他联合汉族地主阶级,为其以鲜卑为主的统治阶级地位打下了较为稳固的基础,为各民族间的交流与融合,以及陇右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但其子乞伏慕末继位后事情就不是这样的了,乞伏慕末滥用手中职权杀害汉族地主阶级,使“部民多叛,人思乱矣”。恰恰是在这种情况下,西边的北凉兼并了西凉成了西秦国的劲敌,而东面的夏国由于北魏的进逼,开始与西秦争夺地盘,南边的与鲜卑本为同一民族的吐谷浑(有一种说法是吐谷浑为鲜卑一支)也开始攻占西秦的土地。这使本来就没有多少战斗力的西秦变得不堪一击。
路生没想到那人会对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民族如此上心,那人告诉他,土夯的印迹非常坚硬,当年筑城时可能向其中加了盐。还说自己曾见到过城墙被挖开后杵子的印迹,一个个的,有小碗口那么大,密度均匀,排列整齐。
登上古城向四周观望,榆中盆地周围的山脊远远呵护着古城,大有“金盆养鱼”之势。苑川河从古城东面的山间流来,古城脚下是平整开阔的庄稼地,一条公路由东至西蜿蜒而来。
那人对路生说,先前古城内还发现了不少拳头般大小的石头,想必是当年守城军士用来攻击敌人的。
在古城西门的瓮城,路生看到,当年的护城河已变成了一条宽度近百米、深度约三十到七十米间的巨大沟壑,沟底残存的土坎千奇百怪,有的如巨人,有的像怪兽,还有一些则像枯死的古树。这中间多出的分明是一种历史的沧桑感。
那人在这时也颇有感慨:“妈的,这苑川河现在成了这个球样!想当年,我们先人在的时候,它一定是条大河,二十多年前我刚来这里时,苑川河水还能淹过人的腿肚子呢!”
路生想,枯燥乏味的历史记载仿佛始终也赶不上刘禹锡笔下那只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风水就这么轮流着转走了。一段历史就这样被掩埋在了今天的这片古城废墟里,人们只有在史书的只言片语间追寻它了。这位于古丝路咽喉之地的古城作为一国之都,也只能用坍塌成了山包的城墙间那一百二十多亩的面积,默默无闻地证明它昔日的辉煌与衰落。是历史的见证也好,文化的沉淀也罢,古城废墟永远无言。有的只是那如勇士川、夏官营之类的军事味极浓的地名,当年的驼铃声、战鼓声已在历史的尘烟中距今天越来越远了……
这时,太阳已经落尽了,夜幕黑漆漆地朝那人和路生涌来,路生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脸了,但能感觉到那人对这座古城的痴迷与深情。
似乎是注定了的,那人会是路生在写这篇小说“踩点”之前遇到的第一个或多或少有些神秘的人物。至于那人收集到的那本家谱里说的乞伏鲜卑败亡后流落到今天的甘肃靖远和陇西一带,路生早就了解,也无须再听他就此说些什么了。但那人为什么会和匹儿马住在一起呢?
隐隐约约地,路生看到那人的儿马正在吃一户人家草垛上的草,但那人对此满不在乎:“多给他们弄几头骡子出来就成了,你光让我的儿马出不让我的儿马进啊!”那晚,路生睡在古城内的田埂上,他看到一群羊从黄土地上走过,分成两瓣的蹄丫在干燥的泥土上流沙一样地响着,但却分明在地上留下了心的印迹。在那印迹里,他嗅到了来自羊身上的臊臭味,也看到了羊的蓝眼睛,宝石一样地明亮着。他听到他的大伯路之焕在唱:如果你是一只羊你为什么要去远方你想过没想过远方的路上会有狼如果你是一只狼你为什么会爱上我们羊都说富人记仇穷人感恩天下的人有几个是好心肠……
之后,他看见他的老家金羊塬上的那一座坟茔,他感觉那坟茔从中间裂了一个缝,缝里飘出一团蓝荧荧的火,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在那蓝荧荧的火中翩翩舞蹈着……一群穿着怪异、长相古怪的人穿着长袍,一个个五大三粗,毛发垂于腰间,铜铃一样的眼睛泛着绿光,浓黑的八字须倒钩着,拥着他的奶奶白如云朝着西天走了……浑身出汗的他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梦里,被风吹庄稼的声音惊醒了好几次。那人并没有邀请路生去他的家,在那个夜里,他非常想他的雅洁娜。
第十九章
61
第二天一大早,向北,路生朝着靖远县的方向前行,要回他的老家靖远。
公路是慢下坡,常被夹在山谷中,两旁褐色的山外露着坚硬的铁骨,在车窗玻璃上疾驰。
靖远城距兰州约一百公里的路程。史书上说,靖远这个地名是雍正皇帝在一七三○年赐的,意为边塞之地得以安定。路生一直都想不通,清朝时这里并不是边疆,雍正皇帝为什么给这里取了这么个名字?
此时,西秦国已被路生一点点地甩远了。
滔滔东流的黄河滋养了靖远的平川,却无法使靖远的山梁变得丰盈和秀丽。阳光从天空投射下来,七彩斑斓,塬上锄地的老农,身似一张拉满了的弓,握在手里的锄柄则如同弦上的箭,射向阳光以外的天际,欲要射落那一份由尘埃组合而成的混沌,使靖远整个儿的天空变成洁净得可以涤去心灵尘垢的湛蓝。
道边的土地在五月的阳光下仍旧漫漫无期地萧条着,枯枝遮掩的房屋腾起道不尽的沧桑感。两旁褐色的山像是铁骨铮铮的北方汉子,它们长年累月地站在这里,仿佛把出现在眼前的这片平川当成了自己的情人,长年累月地呵护它。
空气是寂静的,三三两两的农人仍在耕种。乡音渐浓,没有人再说普通话了。远远地,路生就看见了位于靖远县城外的羊羔肉批发市场,一顶顶的白帽儿晃动在那里。
喇叭一声响过一声,但街上的行人却不怎么理会,悠然自得地走着。他们身上尽是小县城的慵懒和散漫。司机也不生气,全然是为了打喇叭而打喇叭。尘土在空中肆意飞扬,几辆三轮车灵巧穿梭。水果摊、蔬菜摊、卖酿皮和卖鞋垫的全都挤在道路两边,杂乱得使这小县城脱离了时代的步伐。
路面上的柏油因为尘土的关系而不再是黑色的,白苍苍地暴露在阳光下有些呆板。一座如城楼样式的建筑往地上一蹲,给人的感觉很是厚实,就像一只公鸡在农家的院子里摆出气宇轩昂样。这城楼飞檐翘脊,靖远建县不久就有了它,算是古建筑了。人们称它为钟鼓楼,说是用来镇地之邪气,楼下埋有镇地之宝,何等何等的珍贵。
靖远县城有个羊羔肉批发市场,一顶顶的白帽儿晃动在那里,亲切地喧闹。
“七块五一斤!”
“不成,少了八块一斤也别想买!”
“那好吧……”
一桩桩的小买卖就这么成交了。挂在铁丝上的鲜嫩羊羔,就这样被一只只地取了下来,然后被一辆辆的小型货车拉走了。
在那里,路生看到一只羊在被杀之前蓝汪汪的眼中掉下的泪水。
从县城再向北行走九十里,便是五合乡乡政府所在地,路生的老家就在五合乡的金羊塬上。
公路的南侧开始出现一些黄土包,它们跟着奔驰的汽车欢蹦乱跳,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一座座的山。起风了,阳光不再鲜亮,那些干枯的山一个个光秃秃地暴露于苍凉的天空下,总会给人些许悲壮的感觉。它们在风中呼啸着,分布于它们身上的无法连成整体的农田,映衬着它们的古老。
在一个“丁”形路口,路生下了车,从这里拐向南行走三十里山路,便是金羊塬了。
路,大坑连着小坑,向上缓缓延伸,就像一条自高而下的扬波起澜的河。
路生又看到了羊,它们没有集合于一处,同时对着某地集体张望。光秃秃的山梁已使它们的惊恐和哀伤失去了穿透力。它们零零星星地奔忙于山野,像是被大风吹来的几片废纸。这里曾是一面荒坡,根本没有庄稼地,但后来,也不知是谁就把它开垦了出来。这里也曾有过一片杏树林,也不知是哪一天就没有了。现在,连树根也找不到了。那些开在路生记忆中的杏花,是这苍凉旱塬上报春的花,它们曾为这旱塬撑起一方绚丽多姿的美景。杏花飘香,引来成千上万只蜂蝶嘤嘤歌唱……
太阳西斜,路之焕唤回三三两两的羊,赶着回家。羊蹄落在路面上的声音细碎而响亮,这些羊的蹄丫大多很长,前端卷起,它们太瘦了!
路之焕告诉路生,整整一个冬天这里都没下过雪,山上也没什么草了,羊乏得不成。他对路生说,他听说外面的世界都在变化,就他们这地方没变,越来越穷了。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说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路生看到路之焕的手里仍然提着那条磨得溜光的鞭杆。路之焕随意地甩了甩,路生便听到了那鞭杆上的呼呼风声。
羊蹄间发出的声响被揉进了空气。路生知道,那羊的蹄音更多的是缘于两瓣蹄趾间的碰撞,而非敲击路面的声响。这声响连成片儿,有种辛辣和酸涩的味儿。
路之焕戴着一顶蓝色的鸭舌帽,那是十多年前路生从外地买来送给他的,那帽子可能十多年来从未洗过,帽圈上集了一层厚厚的黑油,黑油上又沾着不少黄土。路之焕这个人从来都不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