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第二天路张氏又到狐狸鼻子墚上张望了,她仿佛不知道路之花被人吃了的事,而白如云则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动也动不了了。路之焕赶着几只羊路过狐狸鼻子墚禁不住多看了路张氏几眼,他觉得路张氏已经瘦得和一只狐狸没什么两样了。这么想着走着,他就看到红老兵坐在他家那两口窑对面的山梁上。他想红老兵坐在那地方干什么呢?他就这么想着走着,朝着红老兵走了过去。
“来了?”红老兵对路之焕说。
他看到了红老兵的手里拿着那枚让他伤心的弹壳,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红老兵把那弹壳做成了一只鹰飞翔的样子。
“送给你!”红老兵说。
“我不要……”他说。
红老兵说:“你能叫我一声爸爸吗?”
路之焕说:“还有四只羊了,我请求你把它们杀了!”
红老兵惊异地看他了一眼。
路之焕说:“张一梅吃了我妹妹……我妈躺在窑里也快死了……”
红老兵说:“别说了,我都知道了……”随后猛地站了起来,但他头顶的天空却出现了很多个太阳,太阳多得让他数也数不过来,他伸开双臂,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拄着拐杖并且少一条腿的人,于是,他的身体沿着他没腿的一边缓缓倾倒,在空中优美地划了一道弧线,然后一条腿儿跪在了地上,而目光仍对着天空,想要看看天上的那些太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似的。
路之焕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当他将红老兵抱在怀里的时候,红老兵已经奄奄一息了。
红老兵说:“娃,我来你们家这么久了,没给你找到个媳妇,没本事……”
路之焕说:“爸,你别这样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红老兵说:“别再为难你一梅婶了,由她去吧……”
路之焕不停地点着头。
红老兵说:“我没保住你尕妈肚子里你尕爸的娃,要是你尕爸回来了,你转告他,就说我对不住他了……你要照顾好你妈和你奶奶,人啊,怎么都得活着,如果你能看看我身上的伤疤就什么都明白了,受伤的地方总会长出新肉来的……”
路之焕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红老兵说:“告诉你妈,她是个好女人,我陪不住她了,我对不起她和你们了……”说完红老兵停止了呼吸,但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呼吸的停止而闭上,那里面依旧映着空中的蓝天、白云以及太阳。
路之焕看着红老兵的眼睛,那种蓝蓝的、蓝蓝的颜色把他包围和浸透了,呛得他不断地咳嗽,快要淹死他了。而当他回头,看到身后的四只羊的眼睛像夜晚的萤火虫在白天闪光,那光仿佛把他的心都给照蓝了。接着他看到那四只羊哭了,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把他和这个世界都给淹没了。
85
黄土高原的二月乍暖还寒,但分明已是春天。正月,人们因为春天的到来而欢呼,万家欢聚,共庆新春佳节。可是,路之珍的家人却在人们的这种欢庆的气象当中度过了一个索然无味的春节。红老兵的死让这个家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但人死不能复生,人们通常会把希望寄托到活人的身上。
自打路之珍当兵去了新疆之后,路张氏、白如云和俞珠儿时刻都在挂念着他,等待着他的来信。时间在不停地运转着。初一过了是十五、十五过了又是初一。月亮由瘦削变丰满,又由丰满变瘦削,不紧不慢地在天空中画着括号与句号。路张氏白如云的心情一次次被这括号与句号括住或者圈起。在某一天清晨,路张氏起床后忽然就对白如云和俞珠儿说,路之珍今天一定要来信。路张氏还说,昨天夜里她梦见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跑进了她家。白如云说:“按日头计算,娃在部队上早就该来信了。”又对俞珠儿说:“听说李明超来信了,也不知道说了些啥,咱娘俩要不要去看看。”之后,白如云用一种非常柔和的目光看着俞珠儿,像是在问俞珠儿到底应不应该去。俞珠儿没吱声就跟着白如云出了家门。
太阳从东面的山后爬了出来,仿佛是累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山顶上懒得动弹,脸红红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热气。白如云和俞珠儿蜷着个腰,胃里一个劲儿地叫唤,她们已经走不动路了。光秃秃的土地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满足她们饥肠辘辘的胃,但是她们还是咬着牙向前走。
从白如云家到李明超家大约二里路,白如云和俞珠儿花了很长时间才赶到。看见白如云和俞珠儿走了进来,已经是金羊塬公社书记的李伙子问:“娃来信了没有?”白如云和俞珠儿没有吱声就坐在了门台子上。李书记说:“唉,娃到新疆不知咋个样了……”说着李书记拿出一张烟纸蹲在一边抽起了旱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村头传来了一阵锣鼓声。李书记听后抽了一口烟说:“今儿个是二月初二,开耧了……种不种都成后话了,人被饿成了这样……”
白如云慢吞吞地说:“我都忘了……”
李书记说:“你不去哪能行,军属嘛要积极些!”
出了李明超家门,白如云和俞珠儿蹲在地头上再也不想动一下了。远处,人们正在闹着开耧,但锣鼓声和往年不一样了,变得死气沉沉的了。白如云看了天空一眼,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流了出来。这时,李书记从家里出来,偷偷塞给了她和俞珠儿两个洋芋。俞珠儿几口就把洋芋给吃完了,因为吃得太快,还在不停地翻着白眼。白如云把洋芋掰成了两半,一半装在了口袋里,又把一半的一半给了俞珠儿,自己只吃了一小半。
开耧这一风俗在黄土高原上流传已久。二月初二这天,黄土高原上的男女老少都会不约而同地集合在田埂地头。在一长串鞭炮响完之后,人们开始欢呼雀跃。鞭炮以粉身碎骨的代价为洋溢在众人心中的欢喜与激动呐喊着,爆炸后产生的红的和白的纸屑儿酷似飞天女撒下的花朵。一长者神采奕奕,在这呐喊声和飞扬的花朵中套好了一匹在鬃毛和尾巴上扎满了彩布条儿的小马驹。接着,长者吆喝一声,小马驹摇头晃脑地下了地,耧铧就在此时深深插进了大地的肌肤……
白如云又看了天空和开镂的人一眼:“没意思了……”
回到家里,日头已是中午了。让白如云和俞珠儿感到奇怪的是路张氏今天没去狐狸鼻子墚。早晨,白如云和俞珠儿出家门时,路张氏就像往常一样搬出了家里的那把竹椅坐在了家门前的那棵杏树底下,她相信自己做的梦,她相信自己梦见的那匹枣红色的马儿今天一定会来。她感觉到东边天空里的一朵红彤彤的云彩,心情就出奇地好了起来。她觉得,往日里她对路之珍的挂念之情此刻变成了红红的花蕾,正在静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开放着,舒展开来的花瓣儿如同东边天空中红彤彤的云彩一样叫人心醉……那匹枣红色的马儿身上长出了一对红绸一般的翅膀,从天空翩然而来,一声长嘶之后,轻轻降落在了路张氏的手上。路张氏一只手儿轻轻地托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儿,另一只手儿轻轻地抚摸着马儿的毛。就这样,路张氏感觉出了那马儿的毛热烘烘的,冒着热气……
“妈,娃来信了?”白如云兴冲冲地跑过来问路张氏。
那匹枣红色的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一下从路张氏的手上一跃而起,之后奔跑着离去了。路张氏一下子觉得手上的分量轻多了,便非常恼火地对白如云说:“你叫个啥呀!”
“……来信了,咋不拆开看呢……”俞珠儿有些害怕地说。
“拆开?”路张氏把信紧贴在了胸口,像是怕白如云抢走了似的,说,“你们别想美事了!”
“妈,娃来信了,我咋就不能看呢?”白如云几乎是要哭了。
路张氏并没有理白如云和俞珠儿,双手托着路之珍的来信,目光中充满了一种绵绵的深情。麦苗儿青了,谷苗儿破土,糜子出芽了,油菜花儿黄了。时光一下子倒退了好些年,路张氏变得年轻了,她感觉像是又一次牵住路之珍的手漫步于田埂地头。燕子叽叽、麻雀喳喳,山间的青草中开满野花,驴儿牛儿悠闲地溜达,羊儿站在山坡上呆呆傻傻。路张氏又一次唤开路之珍了:“孙娃子哟——你给奶奶摘一朵喇叭花。”一把麦草点着了,一锅冰水烧开了,一把面条下进去了,绿绿的菜花红红的辣椒面儿在锅里漂起来了。“孙娃子哟——奶奶做给你的饭熟了……”
……
路张氏托着路之珍的那封信,一次次唤着路之珍——她的孙娃子。她目光中的那种绵绵的深情几乎快要凝固成一种痴傻了,呼唤的声音也渐渐变弱了,渐渐沙哑了。最终,路张氏喊不动了,她紧紧地搂抱起路之珍的那封信,低下了头,露出万种柔情,嘴唇翕动着,仿佛是在亲什么东西。白如云在一旁落泪了,接着,她把那半个洋芋递给了路张氏,但却被路张氏打在了地上,她又赶忙从地上拾捡洋芋。随后,白如云看到俞珠儿眼睛红红的。
“妈,把信给我吧!”白如云对路张氏说。
路张氏没有理睬白如云,只是指着信封上的字说一些傻话。俞珠儿想,人要是疯了傻了可能就不需要吃东西了——那个时候,路张氏在她的眼里真的像疯了。
第二十四章
86
那是一片大戈壁。新兵训练结束,路之珍和李明超就被分到了新疆与西藏接壤地附近一处高海拔的戈壁滩上的一个哨所里,他们的新兵班长大胡成了那个哨所的哨长。为此,他们几乎是越过了大半个昆仑山。
和许许多多的地方一样,那里白天有太阳,黄昏有夕阳,晚上有星星和月亮,只是那里同那许许多多的地方相比,多刮了些风少落了些雨而已。那里土地是沉默的,那里的石头不会唱歌,那里的山脉是严肃、冷酷的哑巴,那里的风刮不来女人的笑声也吹不来花朵的馨香,因此,那里的唯一的一幢砖房是孤单的。那幢孤单的砖房被称为哨所,哨所里仅有的路之珍、李明超还有大胡三个当兵的总被寂寞折腾得苦不堪言。
你说寂寞那玩意儿是个啥呢?用路之珍、李明超还有大胡的话说,寂寞是他们每天都往肚子里吃的饭,同时,也是他们时刻都在接触的空气。他们都把寂寞当饭和空气一起吃进或吸进肚里,但寂寞这东西在他们肚子里并不安分,它像虫子,像虫子一样非常温柔地咬着他们的心,让他们感觉痒痒的非常难受。
于是,路之珍、李明超还有大胡三人开始疯狂地呼吸空气,狠狠地吃饭,他们认定了那让他们感觉非常难受的寂寞就在他们吃的饭和吸的空气里。然而,即便是他们能够吃完所有的饭,但他们能吸完所有的空气吗?空气这东西除了随时都被他们吸进肚里之外,随时与他们的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接触着,同样与那些被他们吸进肚里的带有寂寞的空气一起叫他们感觉痒痒的非常难受。因此,他们成了里里外外都被寂寞折腾的人,时间一久,他们便得到了今天人们常说的怪病——寂寞综合征。
寂寞综合征通常在傍晚来临时发作。在他们三人中间首先发作这种怪病的是路之珍。
尕尕的那个妹子来你说哥哥的心上有几条船船上的帆儿你能不能看得见……
这是他来时的路上听一个老人唱的,老人唱了很多,但他就记住了这么几句。除此之外,他还经常朗诵这样的一首诗:洪荒的戈壁呵雨的远征无法靠近你风的脚步却时刻践踏你你孤独苍凉地忧郁着是我披着家乡的麦田摇曳着绿色的欢歌用春的爱心与柔情朝你走来……
这首诗是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只听了一遍,他便记住了,还记住了叶城人民广播电台里的那个声音——叶子。
叶子不是天空里的叶子,而是一个活脱脱地生存在地球之上的人名。
“听众朋友,大家好,又是《军旗》节目与大家相会的时间了,我是叶子,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在电波里度过这美好的时光……”路之珍笨嘴笨舌地重复着叶子说的这段话。他第一次收听叶子的节目是两个月前。他听着叶子的声音,觉得营区周围那些冬天里枯死的白杨树与老榆树还有沙枣树,都长出了叶子,欢笑了起来,他的脑子里因此长满了青草与鲜花。与他相同的是,他们新兵连中所有的人都喜欢听这节目,每天晚饭后节目开播时,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聚会到收音机边。那收音机有一个砖头那么大小,上面有一根明晃晃的天线,据说是有一年连立了个集体三等功,上面奖给的。因为新兵队里有很多人都来自农村,没见过这么小巧的家伙,而且听着里面那么脆甜的声音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新兵训练结束后,因为路之珍他们三人被分到了哨所,他们的新兵连长便将这台收音机配发给了他们,还让他们的哨长大胡打了个条子。这会儿,收音机又响了:“收音机前的军人朋友们,你们好,又到了《军旗》节目同大家见面的时间了……”美妙悦耳的女中音,轻轻的,柔柔的,如同夏日里凉爽的晚风吹去了白日里的燥热,又像山间流淌的一条涓涓小溪给人欢快与纯净的感觉,路之珍把耳朵向收音机靠近了一些。
“……军人本身就是一首诗,蓝天是他们的胸怀,白云与雪片是他们寄出的信笺,落叶与星星则是他们无奈的伤感……”当这段话传到路之珍的耳朵时,他在被感动得泪流满面之后,下定决心也要写诗了。当夜,他打着手电趴在床上干起来了,但他除了写了几十遍”啊啊啊军人”之外,什么都没写出来,随后,他浪费电池的行为遭到了大胡的呵斥,他关掉手电躺在床上还在兴奋地想着自己的诗。就这样一直到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憋出了这样一首诗:我是军人啊我想我的妈我是军人啊我更爱我的国家为了咱们的国家妈妈你就让我远远地想你吧!
路之珍怀着一颗激动不已的心将这首诗寄给了叶子,叶子不但在节目里播出了,而且播读得十分有感情。生活就这样把路之珍造就成了一个”诗人”,他开始疯狂地迷恋叶子的节目,并爱屋及乌,在心里偷偷地喜欢起叶子来了。他认定了叶子是地球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87
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戈壁的夜空永远不会是蓝的,戈壁的夜空永远是黑的。黑暗似乎在吞噬着星星,吞噬着月亮,但星星和月亮似乎更加亮了。
“路之珍,你想家吗?”李明超来到路之珍身边,同路之珍一起坐在哨所的门台上,推了推木讷地望着星星和月亮的路之珍说。
“怎么还没睡觉?”路之珍说。
“唉,睡不着。”李明超说。随后,他的眼珠子咕噜一转,“你是不是喜欢上叶子了?”
“没有!没有!!”路之珍有些慌张。
“那说说咱老家的事吧!”李明超说。
“老家?”路之珍有些茫茫然,“老家有什么好说的啊!”
“路之珍,你不会是喜欢上了叶子把老家给忘了吧!”李明超说。
“没有!你少胡说!”
……
夜深了,回到宿舍的路之珍开始做梦了。
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朝阳正从东方的天边冉冉升起,微笑着向荒原走来。不知啥时,一场雪无声无息地降落在了戈壁之上,难以计数的雪片覆盖了贫瘠的戈壁。大胡和李明超两个人在雪地里如同孩子一般尽情嬉戏,他们的欢声笑语如同百灵鸟一般飞旋在哨所的周围,他们的军装在那一刻里似乎变得更绿了。金色的阳光在他们的周围流动着、跳跃着,纯洁如玉的雪花儿随着他们一起翩翩起舞。天很蓝,宛若无风无浪的大海。那是初升的太阳吗?一团赤焰流火的红色巨轮,掉进了蔚蓝的海水里,火焰并没有因此而熄灭,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把一部分蓝色的海水变成了蒸气,缓缓地向海面浮出、升起……
戈壁已不复存在了,一切都沉浸在海底,一切都是海底的景物,生命就此置于一个海底的世界,一个美丽的海底的世界。窗上的冰花儿渐渐地开始消融,奇特地变幻着,像黄土高原上的梯田,一层一层的,错落有致;像一泻千丈的瀑布,飞溅起大小不一的水花;像昆仑山上顶风冒雪的松柏,郁郁葱葱;像田地里走动的耕牛、漂浮于大河之上的巨冰;像高山流水抑或檐滴……绿色的身影在路之珍的眼前晃来晃去,那不是连长吗?他正带领着全连战士出早操,雄壮激昂的号声和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震破天宇,接着,训练开始了,那是谁呀,身子不停地在单杠上做着大回环……
水,清清的纯净的水呀,缓缓地流向戈壁,贫瘠、洪荒、苍凉不见了,水变成了浩渺博大的海洋,哨所漂起来了,那些枯死的荒草集合在一起变成了美丽的岛屿!雪山,雪山怎么运动了起来?变成了一条从海洋中腾出的巨龙,昂起巨大的头颅,挺起刚毅的脊梁,肆意地玩弄那纯净的水,波涛、狂风、巨浪随之变得兴奋并且呐喊了起来。哦,那大海洋咆哮了起来,路之珍就像是那骑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