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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路在贵竟然把“军号”吹成了曲调,“军号”声飘落在金羊塬的上空和山野,如同千万个孤魂野鬼在呜咽。月色暗淡了下来,当年他带领社员在金羊壕里挖下的那个涝池里的水变得灰蒙蒙、黑漆漆的了。住在羊圈的路之焕听着这唢呐声怎么也睡不着,就起身找他来了。
见到路之焕,路在贵停止了吹。
路之焕说:“尕爸,你吹得我心里难受!”
路在贵说:“我吹的是军号!”
路之焕说:“尕爸,毛主席死了,生产队长说你是反革命分子,不让你参加……”
路在贵将唢呐扔到山沟里,呼呼地喘着气回到家,他想来想去怎么也都睡不着,过了很长时间,他的球就莫名其妙地胀了起来。但当他推醒王平川要求那个的时候,王平川却怎么也不敢,他逼得不成,王平川就跪在炕上哭了起来:“我不能啊,你是反革命分子,生产队没让你去劳改就够给你脸了!”他气呼呼地跳起来将王平川按在炕角里:“不敢?当年你咋就敢嫁给老子了!”接着不由分说地进入了王平川,王平川惨叫了一声。他说:“他们说我是坏人,我能理解,但你不让我日,我就不成!”他呼哧呼哧地有着发挥不完的力量,让王平川有了些感觉。他说:“他妈的,你叫呀,你死了吗?”王平川说:“你轻点,小心让娃们听见!”他说:“娃们在隔壁房里哪能听见,咱今晚放开整!”王平川说:“娃都大了,听见不好!”他说:“他们知道个屁!”王平川说:“娃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了,当然明白了!”但说完后王平川还是轻轻地哼了起来,而他却停了下来:“不可能吧?咱娃十六七了?”王平川一抱他说:“你快来。”他却泄了。之后,他反复地想着他的孩子是怎么到了十六七岁的,很想问问王平川是路之乾十六还是路之春十六?但王平川却打起了呼噜。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许久才睡去。
第二天,路在贵对路之乾和路之春说:“你们给我过来!”
路之春有些害怕地到了他的跟前,但路之乾却站在地上没动。
他看了路之乾一眼,又说:“你没听到老子叫你!”
路之乾说:“听到了,但我为什么要听反革命的话?”
他想起身去打路之乾,但他浑身上下一点儿劲也没有了。随后,他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因此,和路之乾的目光僵持了一会儿,他已经分明有些力不从心了。力不从心的他低下了头,再也懒得去理路之乾了。很久之后,才对路之春说:“你趴在地上,用脚尖和手掌把身体撑平!”
路之春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虽说有些不愿意,但还是照着他说的那样去做了。
他接着说:“把胳膊放下去,然后再把身体撑起来,不要撅屁股,用肚皮、胸部、脚尖和胳膊上的力量将身体平平地撑起来!”
路之春只好照做。
他说:“好,再来!”
他说:“接着来,真好!”
……
路之春用脚尖和胳膊撑着身体,按照他的要求一下子做了七八十个类似的动作。他说:“妈的,看不出来啊,这个狗日的从小病恹恹的,这几年缓过劲了,比那个大土匪差不了多少!”
路之春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说:“我哥哥不是大土匪……”
他说:“什么?我就让你叫他大土匪!”
路之春说:“我哥哥就是怎么了也还是我哥哥,更何况他还领导着我呢!”
他说:“不说了,老子今年送你去当兵!”随后,他感到这些年来自己很是对不起路之春,原因是路之春从小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而路之乾却与之恰恰相反,不但身体结实而且人也聪明,他打心底里喜欢路之乾而反感路之春。他打路之乾很小的时候就看路之乾是一个当兵的好苗子,他想把他送到部队去干一些事情,但是他没想到曾斗过他的路之乾现在根本不听他的话了,路之乾已经是靖远红卫兵的一个小头目了!
第二十九章
108
那个冬天,路之春真的当兵走了。坐汽车再坐火车,路之春距新疆越来越近了。也就是那一年,热闹的中国开始变得平静了。作为红卫兵头头的路之乾因为不想与昔日的“部下”一起再入学堂,干了一年农活之后,开始投机倒把了。从此,他与路在贵水火不相容。
列车上的路之春买了一本交通图,随便翻了翻,那上面对于新疆的“疆”字的“剖析”让他吃惊,之后,他觉得很多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中,其实是暗藏玄机的。疆字的弓部像祖国西北绵长的国界线,新疆的形状本身也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而弓内的土字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新疆之大,占了中国国土面积的六分之一。弓与土后的三横和两个田字正好是新疆的地形——三山夹两盆——阿尔泰山脉、准噶尔盆地、天山山脉、塔里木盆地和昆仑山脉。这奇妙的一个疆字把什么都给代替了,因为他即将要成为守卫着祖国疆土的边防战士,所以他在那”弓”字里又看出了另外的一层含义,心中不由生出了几许激动。
火车在夜色里穿行。路之春去了趟洗手间,在那里,他和一个四十多岁的新疆人聊了几句,那个新疆人听说他们这批兵要去的是一个叫吉木萨的地方,就对他说了句“从乌鲁木齐到吉木萨才二百多公里,牙长的半截路”。二百多公里,这个数字从新疆人的嘴里说出来就不得不让路之珍有些佩服了。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新疆人关于路程的数字概念大气十足。这让路之春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地想起了刚入疆时看到的馕。
路之春听说,馕是新疆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人日常生活中的主食之一,也是一种极具地域特色的食品。馕的好处在于它可以存放很久而不腐,新疆地广人稀,尤其是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人们出远门常常是怀揣几个馕,行走在黄沙漫漫的道路上。走不动了,坐下来,喝口水、咬块馕,因此,新疆人把二百多公里路看成牙那么长也不是偶然的,这中间似乎还包含着一种远古流传下来的生活习俗。但紧接着,路之春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他虽然没有到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但他觉得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黄澄澄的,好像馕,新疆人怀揣着像沙漠一样的馕走新疆,走天下,这两样东西与他们永伴相随,而他们的家却在绿洲上,绿洲因而成了他们心中的思恋和向往。
沙漠意味着荒凉,馕给了生命以营养,而绿洲则是新疆人迷恋的家园。于是,河流、湖泊、蓝天、白云、雪峰、冰川、牛羊、人家和庄稼都成了新疆人怀揣着馕上路的旅途上的一种风景,这风景集秀美和洪荒于一体,这风景随后成了一个不断变幻着的美丽世界。于是,在很多年以前就有了新疆的馕,在很多年之后随即产生了新疆人对于路途数字概念的大气。这便是路之春对于新疆的认识。
列车穿行于黑暗中,不用看就知道此刻与列车擦肩而过的正是茫茫戈壁或者戈壁边缘的绿树丛中的人家。“冷饼盈怀唤作馕”,林则徐在离开新疆时把馕写在了自己的诗里,这馕在此前或此后都或早或晚地出现在了很多人的诗句中。于是,馕其实早就成了新疆的另外一种形式的歌,新疆在这歌中被很多人实实在在地揣在怀中。
在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开始坐汽车。路之春就那么走近了让他安静得只剩下呼吸了的戈壁。上学的时候,他就知道戈壁是我国大漠的别称,从兴安岭向西南延伸于天山东麓,长约两千公里,一望无垠,故又称“瀚海”。以往,瀚海在他的眼里就是苍凉的代名词,但今天,他要到的瀚海却有着一个响亮的名字——将军。因而,虽说才刚刚当兵的他一下子生出了许多军人的热情与豪迈。此时,是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坚硬白炽的阳光如万里长剑,从天而降,他听见戈壁顽石被刺得“嘎嘎”直响。
接路之春他们来部队的军官说,将军戈壁是准噶尔盆地东部一个荒无人烟的区域。相传,这里曾是一位大将军征战殉国的地方。在来时的路上路之春听朋友说,每当正午的阳光照耀黑色的顽石,这里时刻都会为进入它怀抱的每一个人捧上“海市蜃楼”的精神大餐。不凑巧的是,也许那个正午的阳光太鲜亮,路之春并没享受到戈壁奉献出的这份厚礼,他想得最多的是那个死于此地的将军。隐隐地,他感觉他仿佛与中国历史上那个大气的唐朝有关——将军率五百余名士兵与西突厥决战于这一戈壁地带,战场上刀光剑影,哀声动地,血肉横飞,西突厥人溃散了,但将军和他的士兵却迷失了方向……戈壁赤地千里,将军和他的士兵一度在海市蜃楼的粼粼波光里狂奔,把一个凄惨悲壮的故事写进了戈壁顽石。
军官接着说,也有人说将军戈壁历来是古代战场,不知经过多少次战争。从将军到士兵,也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白骨累累。因而有白骨甸的地名。路之春想,不管怎样,将军与士兵的故事都被这近在眼前沉睡千年的戈壁石铭记于胸了。他想,这没什么不好,一片基本上没什么生命的土地就这样被生命赋予了奇迹——仿佛,他只要在心里一念“将军”两个字,那一望无际的戈壁碎石便会朝着他呼啸而来——它们,已经在这里苦等了上千年,甚至上万千,为的就是能有一个率领它们的名震四海的将军。大漠依然,风骨犹存。路之春禁不住泪流满面了!
有些事是可以像磁铁一样把人吸住的,路之春来到军营的第一天便对此深信不疑。
路之春和与他一起来到边防连队的十多个新兵被集合了起来,然后他们被带到了连队的荣誉室。有样东西一下子把他给吸住了,他真的感觉到那样东西像磁铁一样吸住了他的身体,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被那样东西吸走了。那样东西是具木乃伊,被装在一个用玻璃做成的棺材一样的匣子里,仿佛睡了很久,呈现着一种类似于戈壁的褐色,骨头都仿佛变成了戈壁石一样,微微地泛着青灰色。虽说没了眼睛、嘴唇,只有高耸的颧骨和宽大的额头以及令人恐怖的牙齿,狰狞可怕,但它的的确确像磁铁一样吸住了路之春。那种磁力仿佛让路之春感到他和它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甚至,他和它之间有着非常亲近的一种东西。
负责讲解的指导员说:“这具木乃伊是我们连队的镇连之宝,一九五六年,我们的战士在边防巡逻时,在很久以前就被废弃的一个哨所里发现了它,它当时还像一颗石头一样地靠在一面山坡上站着,像是还在为祖国放哨站岗。我们的战士被深深感动了,就将它带回了连队。让战士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将它带到连队后,在它身上一捏就成了灰的衣服里发现了一双绣花鞋垫……我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具木乃伊是什么时候的人,也许它是民国时期的,也许它是清朝的,或者更远,但他的这种精神永远都值得我们边防军人学习……”
路之春被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似乎看到木乃伊正在一点点地复员,进而变得丰满和有血有肉了起来。他因此听到了木乃伊的呼吸声、心跳声,但他怎么也都看不清木乃伊的脸。而当他被旁边的一个新兵推了一把,进而恢复正常,走到跟前细观木乃伊时,他看到放在木乃伊身边的那双鞋垫。因为时间的关系,绣在鞋垫上的花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路之春仍然一眼看出了那花是一朵莲花,而且,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充满了莲花的美艳与芬芳。随后,他感到他来时看到的将军戈壁乃至整个儿的新疆大地都变成了一片汪洋,而他则坐着边防连队这只船舶在那汪洋里没完没了地漂着。这一漂,便花去了他整整四年的时间,这四年,他始终都感到有一种力量随时都充盈在他的身体里,而这力量则分明来自那木乃伊和那鞋垫,这几乎成了他人生当中的一大秘密,他从来也没有将此告诉过任何人,也从来没有对此产生过任何怀疑。他就是在这四年里被提了干,并且当上了边防连队的指导员。
109
路之珍万万没有想到,他退伍近十年后还会见到他的大胡班长。那时,艾军已经去世了,他与部队已没了什么联系。艾军去世时,唐秘书把当年挂在艾军家里的写有路之珍的诗的字画寄给了路之珍。字画上的诗文如下:
秋风吹残局,落叶化成泥。
我心越昆仑,豪情润冰峰。
路之珍留意到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被改过了,他的原诗是“真情满冰峰”。那时,他已经基本上可以静下心来安心种田,和普通的农人一样在风沙中和烈日下播种希望并且期盼庄稼丰收。麦苗拔穗的时候,他正在为麦子除草,一抬头,忽然就看见大胡站在他眼前了。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能认出我来吗,之珍?”大胡上下打量着路之珍问。
“哎呀——是班长您呀!”路之珍赶快放下手中的活计,紧紧地抓住了大胡的手。
大胡一把抱住了路之珍。路之珍感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大胡在路之珍的耳畔喃喃地说:“之珍,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眼泪潮湿了路之珍的眼睛:“班长……我好,我好着呢!”
“之珍,我寄给你的那些钱你咋不要呢?”大胡说着哭了起来。
“班长,您别说了,咱当兵的能有几个钱呢……我,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大胡松开了拥抱着路之珍的手,蹲在了地上说:“唉,咱当了几年兵没啥对不起部队的,就是对不起你呀!”
“班长,您别再责怪自己了,那事儿哪能怪您呢!”路之珍安慰大胡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胡拭去了眼泪,目光对着路之珍说:“之珍,我现在没有家了……让我和你一起种地好吗?”
“种地,班长,您没有开玩笑吧!”路之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珍,你不知道……我是个从小就没有爹妈的孩子,哥哥养大了我,我当了兵……现在,现在我没家了……拉姆生孩子时死了,我主动申请复员了……”
大胡哭了起来。
路之珍和大胡哭着拥抱在了一起……
在路之珍与路在贵的帮助下,大胡在金羊塬上盖起了一间土坯房,算是有个家了。本来,路之珍要大胡到他家与他在一个锅里搅勺,但大胡怎么也不肯,他说,我得有个自己的家,这样想拉姆也方便些。于是,金羊塬的夜晚便有了这样的歌声: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泪蛋蛋就是哥哥心头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绕在妹妹左右。
叫一声妹妹你莫犯愁,
愁杀了亲亲哥哥不好受。
为你码好柴来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啊,亲亲!
夜晚你关好门放开狗。
……
这歌声每晚都响起,听得金羊塬的人心里怪难受的。但当人们问大胡是唱给谁的,大胡只是笑笑说随便唱唱!
说来也巧,就在大胡到来的那一年,李明超也正好回家探亲——他的父亲李伙子也就是李书记死了,他已成为一名中校军官了,见到路之珍与大胡时,他就将他们揽在怀中,用力地摇晃着。之后,他说:“我们再背一回《军人誓词》吧!”路之珍与大胡先是一愣,而后,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农民和一个军人在一起背《军人誓词》,总能背出一些别的东西来。他们三个人提高了嗓门,激动得脸红扑扑的。太阳由东至西,每日都要行走,庄稼由低到高,年年都要生长,风在春天从南方来,秋天还要到北方去。一切事情都显得那般自然而然和富有规律。军人的背后是农民,农民的前方是军人,军人与农民一起背《军人誓词》,是因为军人与农民的那个契合点之上发生了共振。
临别时,李明超抓住路之珍的手说:“之珍,别忘了咱们在赛跑!”
路之珍说:“你记住,我与大胡都会是你的靠山!”
李明超又对路之珍说:“是你流出的血教育了我!”
李明超临走时才告诉他,他已经和叶子结婚了,而且,她和李明超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110
大胡到金羊塬三年后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
路在贵和路之珍不知道大胡是怎么死的,他们赶到大胡住的地方,大胡的身子已经硬了,他们看到大胡咬破手指用血在地上写了“拉姆”两个字。路在贵和路之珍心里都不是个滋味,路之珍从怀里摸出一盒象棋对路在贵说:“尕爸,下棋!”
路在贵说:“侄儿娃,下棋!”
他们便在大胡的屋前下了起来。下得那样专注,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
第三十章
111
初冬的第一场雪覆盖了山野与村庄,白茫茫的一片。整整一个夏天和整整一个秋天,路生都听着路张氏给他讲述有关路家的故事。
路之焕坐在羊圈坡顶上的麦草垛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远处羊圈里的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