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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模糊。路生和雅洁娜问老人,他家是不是还有原画,但老人却不高兴了起来,之后,很不情愿地告诉路生和雅洁娜,画像在他侄儿的家里。于是,路生和雅洁娜又找到了老人的侄儿,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人,他对路生和雅洁娜的到来仿佛不大欢迎。而当听说路生和雅洁娜来这里仅仅是为了“看看”,他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先人是神,只有到了每年正月才可以被请出来的(指画像),不是你们随便能看的!”
尽管热脸碰了个冷屁股,路生和雅洁娜还是趁着天没黑租了辆车,来到了王进宝的墓地。墓地距小王庄不过十多里,但道路崎岖不平,很是难行。开车小伙子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对这一带很熟悉,他告诉路生和雅洁娜,有一年,墓前的石马“活”了,常在夜里糟蹋当地农民的庄稼。最初时,大家以为是谁家的牲口没圈好,但时间一久,却发现糟蹋庄稼的蹄印来自王进宝墓。于是,大家决定晚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约到了晚上一两点时,大家伙儿忽听得地下似有雷声滚过,接着,大家听见将军墓里人声喧嚣,战马嘶鸣,而后一股“黑风”旋过附近的庄稼地……路生和雅洁娜都不信小伙子说的,但在墓地,他们却见那些石人石马的喉咙确有被锯过的痕迹。
113
第二天下午,路生他们赶到了发义埠。路之焕很是兴奋,他说自己很爱发义埠的味道,原因是他感觉到发义埠的味道很特别。但今天的发义埠已经是物是人非了,当年那条黄河虽说还在,但过河早已不用羊皮筏了,连接两岸的变成了桥。当年那些时常总会被洪水淹没的土地,如今已变成了万亩良田,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大棚。路家窑虽说还在,但那些个窑洞已被不知什么时候搬迁而来的住户用来盛放杂物或者干脆废弃,它们曾经张开的代表着贫穷的嘴巴已被一座座的小二楼遮住或者被泥土掩埋。
几经打听,路生他们才找到了被黄老地主抱走的那个出生在路家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黄路生,就住在兔子沟里。兔子沟荒山陡坡也都被人们平整成了梯田,沟底则是一层一层的坝地。只是这里地势较低无法用黄河水来灌溉,除沟口村庄的人们拥有极少一部分灌溉田之外,大多人当时仍旧是依靠旱地靠天吃饭。
路生他们就是在兔子沟的一面坡地上见到黄路生的,黄路生正用驴车往坡地里拉粪。当路生他们说明来意,黄路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说:“我总觉得这些日子要有什么喜事,今天果不其然啊!”接着,黄路生赶着驴车领着路生他们往家里走,路生他们在黄路生的后面能听见黄路生的喘息声。六十多岁的黄路生已经很老了,想到这份被搁浅了几十年的情感,路生心里禁不住有些酸楚。
路之焕和黄路生见面后的表现并不如路生所设想的那样兴奋和热烈。“他们都老了。”路生心里想着,岁月把山梁与沟壑雕刻在了路之焕和黄路生脸上,路之焕和黄路生的脸上因此盛满了人间的故事。路生看见,路之焕和黄路生的肤色已与黄土地越来越相近了,仿佛是因为缺水,那土黄色的、坚硬的皮壳蒙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成了地地道道的胡杨了。
据说,同一株胡杨上能生出新老两种枝丫,而且叶片不尽相同。路生想不管是路之焕、黄路生也好,还是他或者雅洁娜也罢,他们都不过是株胡杨上长出的一条枝丫,一片叶子。那叶子在路生的眼前旋转了起来,落了下来,树叶越落越快,越落越快,仿佛是从路生的躯体上落下去的。在那里,路生成了一棵树,独自在旷野上摇曳,他要面对的不是他第三十个秋天,而是树叶飘零的这个下午还没有女儿的他听见身后女儿的声音!他看到他的女儿伸手捧住了一片树叶的降落。
就这样,在风中,在树叶越落越快的这个下午,路生和他想象中的女儿走过他生命的第三十个年头,他的眼里满含着泪水,但必须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他记得这是一首诗,一个诗人写过的诗,但他没想到这首诗在发义埠这个地方在他眼前变成了真的,他分明听到了他女儿的声音——他无法抑制生命更替过程中的惆怅与忧伤!
黄路生家到了,就在兔子沟口,一个简单而整齐的农家小院。路生没有想到的是,黄路生一个人过活,他的老伴已经死了,没有留下儿女。
进了家门,黄路生捅开炉子,张罗着要给路生他们做饭。路生他们感到了小屋里的温暖,雅洁娜不由分说地给黄路生打起了下手。只用了一刻钟的工夫,饭菜便做好了。黄路生取出一瓶白酒要和路之焕喝几杯。黄路生虽说话不多,但路生他们都感到他是一个极真诚的人。路之焕推辞不过,只好答应。黄路生端起酒杯叫了路之焕一声”老弟兄”,然后和路之焕一起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路生在一旁为路之焕和黄路生倒酒,雅洁娜为他们炒来了一盘羊肉。
和路之焕一起喝了三杯,黄路生才把脸转向了路生,然后问路之焕:“这是侄儿和侄儿媳妇吧?”
路之焕答是。
黄路生这才举起酒杯,很是豪迈地对路生说:“来,伯伯和你喝一杯!”接着黄路生又问路之焕:“兄弟,是你大还是我大?”
路之焕说:“我已经快七十了!”
黄路生说:“我六十五……哥!”
说完这话我看到黄路生眼里蒙上了一层泪雨,话变得多了起来。他对路之焕说:“哥,几十年了,我做梦都想见到我妈和我爸,我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人世,我都快当了一辈子的没爹妈的娃了……”
他对路之焕说:“自打黄地主把我抱走后,我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黄地主后来也被批斗死了……”
他对路之焕说:“我听人说我爸是个老实人,力大,干活也踏实,我妈是个文化人,会写字知道的东西很多……”
路之焕对黄路生说:“奶奶到了金羊塬其实一直都很想你们的……”
路之焕对黄路生说:“奶奶现在一百多岁了,还活着,但眼睛瞎了……”
路之焕对黄路生说:“其实奶奶和我们到那边过得也很不容易……奶奶到那边的时候我爸也没了,我们的尕爸还在,以前当生产队长,现在也没事儿干……”
黄路生对路之焕说:“我这辈子就住在发义埠这个地方,等我爸我妈,我也不想见什么奶奶和尕爸了……我都是快死的人了……”
他们说着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抒发情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路之焕问黄路生白章还在不在了。
黄路生说:“死了,六○年的时候,人是个憨厚人,没留下后,老婆也嫁了……”随后问路之焕:“那大妈呢?”(大妈,方言即大婶)
路之焕说:“殁了……”
两个人又喝开了酒,仿佛什么都不愿说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黄路生就将话题扯到了路家的老先人身上,他说:“我们的先人厉害着呢,明天我带你们看看咱先人,一看那阵势你们就明白了……”
路之焕说:“我从来就没听说过咱老先人的事情……”
黄路生说:“将军,三代将军,咱老先人里出了三代将军,我虽跟母姓姓黄了,但我死了还是路家的人……”
路之焕立起身来:“我们的老先人还有那么厉害?”
很显然,他们都有了些醉意。
黄路生看了路生一眼对路之焕说:“这是你的娃儿吧,真好!”
路之焕哭了起来:“是我兄弟的,要是我有娃儿就好了,我放了一辈子羊,连个女人也没有,怕是要断后了……”
路之焕和黄路生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兄弟,我们对不起老先人啊!”
黄路生也哭了起来:“老哥啊,我已经断后了!”
哭着哭着,他们都要路生给他们当儿子,并且争了起来,最后达成一致,路生做黄路生的儿子,雅洁娜做路之焕的儿媳妇。接着,他们开始了大规模的呕吐,家里的狗因为吃他们吐过的东西,也醉在了门口。
……
当夜,路生他们就住在黄路生的家里,路之焕与黄路生住在一起,路生和雅洁娜住在另外一间屋里。路生梦见路张氏在狐狸鼻子墚上变成了一团气,飘散在天空里,什么也都没有了。
114
第二天黄路生要带着路生他们去给路家的老先人上坟,他们要去的地方叫龟城,是一座距今已有千余年的古城了。黄路生坐在租来的汽车前,一脸的兴奋。汽车奔驰在干渴的土地上,道路两边都是一派苍茫厚重的土黄色,由景泰县城向西南前行三十多公里,龟城很快便显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永泰龟城位于景泰县城西南约二十五公里的老虎山之阴水磨沟东侧,这里海拔两千二百米,北边是一望无际的永泰川、草窝滩等滩川平地;其西从古浪县至一路都连山的宽沟,以至其东的山间狭长地带,在这个古城之内,可以对东西数百个村庄一览无余。古城南临老虎山脉,而老虎沟下段的大峡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要。
面对龟城,军人出身的路生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筑建这样一座城池的重要性。历史的烟雨一下子就像空气一样地流动在了他的身边,他甚至嗅到了那些于历史长河中征战的士兵留在史书中的些许馨香。暗淡了刀光剑影之后,龟城更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与生活在它怀抱里的人们和谐相处,多出的是一份温存与宽厚。这就是岁月,远远地,路生听到了从古城中传出的鸡鸣狗叫声。
黄路生说,最早一个与古城有关的是西汉名将赵允国,汉武帝开辟河西四郡后,赵允国西征匈奴,再征西羌,这个天水人为汉王朝所建立的功勋不言而喻。名将固然有名将之风范,一到永泰,赵允国就看上了龟城这个可攻可守、可进可退的好地方,于是便命士兵在此屯田筑城(只是当时所筑之城叫老虎城),与金城(今天兰州西固)互为掎角,“以固藩垣”。
黄路生在路生的眼里像一个历史学家。他说,汉王朝是一个屯田实边的时代,有了这个时代打下的基础,才有了后来隋唐中叶丝绸之路的畅通,以及西部的更加繁荣。到了唐朝,现在龟城这个地方被称做“龙沙”,这个名字在当时的丝绸之路上可谓闻名遐迩。到了元代,龟城一带被蒙古族占领,经济开始逐渐衰退。明朝景泰年间,这里又变作鞑靼松部免牧地,当地居民被迫迁徙,使经济受到严重,已到了“无户可编、无地可耕”之地步。直至明万历初,这里仍然是战事频繁,复沦无常。当时的三边总督李汶,将流散于附近的民众召集了起来,让他们“履田而耕、列戎而守”。很快,当地的经济便得到了复苏。李汶也从过去这个地方“复沦无常”中总结出了经验教训,随后建议朝廷在此筑城。这座城大约就是人们今天看到的龟城了。
黄路生随后说到了路家的老先人,他说,在路家老先人中,有一个叫路成城的人,官当得很大,他的坟就在这一带。
进入龟城,路生无意中发现城中的人家没有一族是所谓的大户人家,姓氏很杂。他因此想,当时在龟城里生活的实际上就是一群屯边的军人,他们来自于五湖四海,然后安家在此处。这就是军人,走到哪里哪安家。只是岁月久远,今天生活于龟城中的人们已经没人能说清自己祖上的来龙去脉了。
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迎接路生他们的是一位质朴的汉子,透过汉子那黑里透红的脸庞以及汉子说话的言语、举手投足间的细微动作,路生似乎还能看到些许军人的遗韵。
汉子向路生他们讲得最多的是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故乡,却又使他们派生出了另外的一条根系。是岁月和经历改变了他们,他们已经无须再去寻根问祖了,谁让他们的先人是军人呢?
汉子告诉路生他们,龟城是明万历三十六年修成的,从万历三十四年冬天开始,人们为修造这座城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汉子说当时的城高有三丈六尺,周围有三里之遥,是圆形的,很像一只乌龟。所以,人们就叫它“永泰金龟城”。城里有炮台二十座,两道门,四座瓮城。在南门上写着“永泰”两个字,意思是“永绝虏念,康泰安宁”。而龟在中国的古文化里也含有永远、吉祥之意……
这些都是在龟城里世世代代流传开来的历史。汉子向路生他们讲述这些时一脸的自豪,还说“龙、凤、麟、龟”都是古人崇拜的动物。事实上,汉子讲的这些路生都略有了解,但几百年前的明代的历史,能被这些人牢牢地记于胸中,并与之生死相伴,谁能不为此感动?路生想,不管军人也好,农民也罢,老百姓嘛,就图个平安吉祥。但黄路生并不关心这些,他说路成城计谋神奇,身先士卒立下头等战功,被雍正帝封赐,不久就成了川陕两总督,成了重兵在握的大将,也成了路姓家族中一个非常显赫的人物,厉害得了不得。
从龟城到黄路生说的路成城的坟前,这段路不太好走,汽车颠簸得厉害,但黄路生却把这一片坟地说神了。路成城的坟位于龟城西约五公里处,这片坟地有近二十座坟丘,但所葬之人大多无考,一个高大圆隆坟堆周围全是些小坟堆。
黄路生说,这片坟地里最大的那个坟堆就是路成城的。
路生他们看到,路成城的坟背依寿鹿山,位于九层高的台阶之上,视野空旷开远。左右有两条流水汇于山前,用黄路生的话说就是“玉带环腰”。黄路生还告诉路生他们,在这片坟地右边大约一里远的地方,有一圆形平掌,平掌形似战鼓,当地人叫它“擂鼓台”;而左边大约三里的地方有座山,南侧似刀砍斧劈,渐次低落,犹如一面战旗展开……而此坟的前方则是永泰古城如龟般气势恢弘的静卧……风水棒得不能再棒了。
黄路生比比画画地对路生他们说,如果躺在这片坟地上,就可以看到百里之外的一个叫五佛的地方的黄河口,如果上午看不到,下午就一定能看到,反之亦然。路之焕和路生以及雅洁娜都躺下了试了试,但均未看到百里之外的黄河,这让黄路生感到有些扫兴。
随后,黄路生又告诉路生他们:在坟地最前方的一座坟丘前有一拱形的小砖门,只有二尺多高,但里面大得出奇。有一次,一个牧人在这里放羊,赶上天下大雨,两百多只羊就全跑到了这个山洞里,里面还有些空阔。这位农民说,洞里空无一物,但很吓人,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一片坟地下修这么大的一座空洞来干什么。黄路生和路生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洞口,倒是一只野鸡叫唤着飞走了,这只飞走的野鸡吓得黄路生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一身冷汗里急忙让路生他们跪下,说是老路家的先人显灵了,并且自己率先点燃了香表哭了起来:“先人啊,这么多年,我都是为你而活着!”
路之焕也抹起了眼泪。
纸钱纷飞,黄路生说:“先人啊,你一定要保佑你的后代与你一样荣耀!”
路之焕说:“我们都老了,就把福分给娃娃们吧!”
115
要离开发义埠的时候,路生和雅洁娜站在沟通发义埠两岸的那座桥上,他们的脚下就是那条带走了路在理和黄意晓的黄河。清晨的阳光照耀着他们,路生说:“雅洁娜,我刚当兵的时候曾在笔记本上抄了这么一首诗,作者是谁我忘了,但我一直都记着它,我当时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它,但现在我明白了。”
雅洁娜说:“让我听听。”
路生念道:
微风中蓝色的豌豆花飘忽不定
豌豆花,豌豆花
我无望的喊声透着植物的气息
透着爱人的蓝布衫的气息
瓦灰的天空,无边的豌豆花
我的爱人,我绝望地爱着她
我的喊声她听不见
微风中蓝色的豌豆花飘忽不定
豌豆花,豌豆花
人群里喊你一声,无人时喊你一声
我不停地喊
艰难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路生说着抬眼看天,发现天空的颜色就是豌豆花的颜色,但也很像路之焕和黄路生穿着的蓝布衫的颜色。这种颜色不知道为什么感动得他掉下泪来了。在离开的时候,他们都呆呆傻傻地望着滚滚东流的河水,听着来自河床下的激越的流水声。
随后,黄路生带路之焕、路生和雅洁娜来到了白章居住过的院落,几十年不住人,那院落的墙塌得不成样子,院子里面长满了草,冬天,草死了,地面上都是脏兮兮的颜色。有一棵杏树,歪着脖子,比人略高些,树皮也不知被谁家的驴马给啃过了。树的根部有个树坑,树坑里撂着白章当年用过的一只背斗的残骸,一半在泥里,另一半暴露在地面上,尸骨未寒的样子。看样子,院子里曾经有过两间土坯房,但不知被谁拆了,只剩下空空的土坯壳,几经风雨,和残败的院墙一起向路生他们诉说着白章的历程。
路之焕说:“我还记得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