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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说,双喜有些日子都不出来了,你回来,它又知道了,看这样还没老糊涂。话还没说完,双喜站着就打起了呼噜,嘴角挂着笑容。阿妈说,它还是老糊涂了,这会儿可能又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玩耍的事情来了。我就抱起双喜送回了狗窝。这个老爷爷真重。
第二节
春天是羊生春羔的季节。羊一般都是秋天膘肥体壮的时候成为孕妇,到了春天嫩草发芽的时候分娩,一直下到遍地开花。所以阿妈说,羊是草原上真正的主人,把四季分配得合情合理。阿妈一年就是忙着接生,给人接生,给狗接生,给羊接生,有时也给马、牛接生。除了人生孩子是不分四季的,其他的牲畜,交配、生育都是有季节的。
每年在我们家里,最热闹的事儿就是给羊接生。我们家的母羊特别多,生起羊羔来,就像互相竞赛一样。我阿妈是裁判长。到了那个时候,她就穿上那件补着厚厚的各色补丁,带着陈年斑斑血迹的旧袍子。这旧袍子上的血迹,不知道是多少代母羊生儿育女的沉淀。袍子的前襟上缝着一个大口袋,足以装下一只小羊羔。阿妈在放羊的时候,经常会把早产的羊羔从草地里捡回来。
帮阿妈给羊接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当小羊从母羊的屁股里露出头和两只前腿的时候,阿妈就要开始帮忙,她用双手抓住小羊的头和身子,一点一点往外拉,帮着母羊用劲儿。有一次,两只羊同时下羔,我也学着阿妈的样子,往外拉小羊,结果把小羊的腰拉断了,差点弄死。后来我就不敢了,我相信这个本事只有阿妈才有,那种和母羊一起和谐地用劲儿,是需要拿捏好力度和经验的。那只断腰的小羊,一直到长成大羊,都是瘫痪的,每天塌着腰,拖着两只后腿,长得又瘦又小。它从来没有跟着羊群去草地里吃过草,每天羊群出牧,就它一个孤苦伶仃地在羊圈里待着,很可怜。我看着它的那个样子,自己心里就感到难过、惭愧,后腰也有疼痛的滋味。冬天一来,刚下第一场雪,那只残疾羊就死了。我阿妈说这个残废羊自己死了也好,少挨一刀,这也是前世修的一种福分。我们也没有吃它的肉,给狗分了。这只羊是当年生的,肉嫩,双喜年老体衰,牙齿也不尖利了,阿妈特意给它选了一些好肉吃,比如前腿、内脏都给它吃了。
母羊下羔很矫情,边下边咩咩地叫,声音就像叫妈妈,虚张声势。其实我最佩服黄狗下崽,一个夜里最多的时候要下九个,小狗一只一只从它的屁股里钻出来,它很坚毅,瞪着眼睛,一声不吭。我只见过一次女人生孩子,看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是死人,泡在血里,很苍白,默默无语。
大羊生小羊,正常出生的小羊都是头先出来。所以,出生的时候躺在地上,大羊、小羊头冲两个方向,屁股对屁股,慢慢地在阿妈的手中,两个生命就分离开来。分离开之后,当小羊湿漉漉地站起来,在风中打晃,刚会说话就咩咩地寻找妈妈,这时阿妈又要让它们合到一起。生头一胎的母羊,一般都不是一个好母亲,她生小羊痛苦,生出来就很怨恨,跑得远远的,抛弃小羊,不给它吃奶。这时阿妈会很耐心地拉回母羊,拉过小羊,就开始唱我年年听,没有一句歌词的《劝奶歌》。但是羊却听得懂,慢慢母亲和孩子就会和好,母亲流着泪给它的孩子吃奶。阿妈唱歌很平和,没有那么高亢,也没有那么悠远,也不太凄凉和苦楚,却极其慈悲、温暖、平和。《劝奶歌》曲调很短,她就耐心地回环往复地唱,就像苦口婆心地规劝一样。
我这时也总是很感动,变得很乖顺,主动把干羊粪末子用筐装着,在圈里给小羊铺出一个干爽的地方睡觉。我喊雅图和我一起来干,喊她没有反应,见她静静地站在我阿妈身边,泪流满面。
我说,雅图过来,跟我去给小羊铺干羊粪。
她说,我要回家,我想我阿妈了。
我吼她说你刚来就要回家,那你还来干什么? 她倔强地说,刚来也要回家。
那你不上学了,你不是来上学的吗? 雅图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我是来上学的,那就不回家了。她可能觉得自己滑稽,就破涕为笑了。
见雅图哭,雅图的小狗图图,也忧伤地紧挨在她的腿边,呆站在那里。图图就是和雅图一见面就很亲热的那只肥胖的黑色小公狗。进了屋,她和阿妈说把这只狗给她养。阿妈当然同意,雅图就给狗起名叫图图。我嘲笑她公母不分,给公狗起自己的名字。雅图竟然说,她自己就是想当公狗。
图图见雅图又笑了,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兴奋得撒起欢儿来。
阿妈唱完《劝奶歌》,就站起来,搂住雅图: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
阿妈劝哭了母羊也劝哭了雅图,自己却很平静。她喊我到屋里去拿出剪子。
雅图说,是要剪羊毛吗? 阿妈说是给刚下生的小羊剪耳朵。
我很喜欢看阿妈给小羊剪耳朵。小羊刚出生,耳朵长得不整齐,要把它的软边修整齐了。我家的小羊耳朵最漂亮,在草地上看耳朵,有一道漂亮的弧形。一群羊都是一模一样的耳朵,很好看。尤其是和其他人家的羊混群了,我家的羊最好分辨,看耳朵,很远我就能认出我家的羊。
我告诉雅图,羊群里,每家羊的耳朵都是不一样的。
雅图问:剪小羊的耳朵就是为了区别羊群吗? 我说,还是为了好看。
阿妈说,小羊刚生下来,这样在它的耳朵上剪几剪子,将来就希望它脖子上少挨一刀。
我还是第一次听阿妈这样说,我很疑惑:那就是说它将来不会被杀了吃肉。
阿妈说是。
我说养羊不就是为了杀了吃肉吗? 阿妈抬起头,平静的眼睛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她说,阿蒙,你要有慧根。
我没明白阿妈说的慧根是啥意思,也不去想,我想的是,我们为了吃肉才养羊,但是阿妈养羊却又怕羊被杀,那么,怕羊被杀,为什么还要养羊? 不杀羊,我们又怎么吃肉? 后来果然应验了,色队长发明了新方法,杀羊不再用刀子捅脖子,而是掏心。这更残酷。就是杀羊的时候,把羊按倒,刮掉胸口的毛,用刀划开胸口,把手伸进羊的腹腔里去,把羊的心血管抓断,血全部流到腹腔里。这样的好处是,流到腹腔里的血干净,不像捅脖子会沾上很多羊毛和粪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血流得彻底,肉里把血管里的血流净,肉的味道就会纯净、鲜美。这样杀羊的坏处就是罪孽太大,色队长作为发明人肯定会有轮回转世、连绵不息的报应。色队长的成果很快在牧业队,花灯牧场,科尔沁旗,整个科尔沁草原,以及草原之外更遥远的地方推广了出去,后来的岁月,我们家一代一代剪耳朵的羊,几乎都死于掏心。
我很焦虑、烦闷。我喜欢吃羊肉,也离不开羊肉,两天不吃羊肉,身上的骨头就感到酸痛。本来人吃羊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现在这个杀羊的问题,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为被杀的羊忧心忡忡,也会莫名其妙地对周围的一切心生恐惧。
尤其是恐惧黑夜。
郁闷大多是在白天,主要是刚刚睡起的时候,迷迷瞪瞪,一片茫然。晚上恐惧就一颗一颗数星星,内心里为自己祈祷好运,也为阿妈、阿爸祈祷,每次要把阿妈、阿爸放在我的前面,每人祈祷一件事,总是三个愿望。我今晚的三件事就是阿爸早点平安回家,阿妈高兴一点,我能马上见到阿爸。我就在心里命令窗外草地上的草、风或天空中的星星显示奇迹。说是命令,实际是在祈求。我祈求夜里草上起风,把星星像羊群一样,全部都刮到一起变成月亮,再把月亮在黑夜里变成太阳。可是,一次都没有应验,风吹动草的声音我夜里常常听见,却看不见星星像羊群一样聚在一起变成月亮,更不见月亮变成太阳。所以阿爸仍然没有回来,阿妈仍然不高兴,见不到阿爸,我也就不快乐。
夜里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比如羊圈里有羊受到狼的袭击,我都要准备挺身而出。这是我从旗镇回来才具有的胆魄。原来和阿妈两个人的生活,我是儿子,什么事情总是阿妈出面处理,我被放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护。现在家里我是惟一的男人,我要保护家中的两个女人,阿妈和雅图。
不过常常夜里起风,闹出很多响动,我也毫不犹豫就勇敢地冲出去,结果不是一场虚惊,就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动物在捣乱,毫无威胁。小动物里也没有我所惧怕的黄鼠狼,.那种家伙比狐狸还狡猾,等我出去即使是它们也早巳躲藏好,或者逃之夭夭了,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最给我面子的是狼,一次也没有光顾。让我树立起了做男人的英雄气概。
每次出去我都是故意把动静搞得很大,虚张声势,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要让阿妈和雅图知道,如果外面的动静没有让她们醒来,我的动静肯定要把她们惊醒;再者就是如果真的有来犯的侵略者,我也要先恐吓它们。我每次要先从门缝往外面看,没有最好,有了被吓跑了也好,如果有了没被吓跑,我就再吓,它们不跑,我绝不开门出去。
我一般是相信狗的,而且我还很会听狗的叫声。狗叫肯定有事,如果叫的声音不大,间隔长,证明是怀疑性的,感觉有情况,但是目标离得还远;如果叫声节奏快了起来,密度紧凑,证明目标已经走到门前;如果狗叫的声音急促,并且感觉到声音忽大忽小,证明狗已经跳了起来,和已经进来的目标接触上了;如果狗的声音出现一忽儿长一忽儿短,并且发出哼叫声,那肯定是已经开始厮咬了;慢慢听见厮咬之后,又是一阵远去的声音,那就是追赶出去了;然后回来,又是一阵狂吠是报告主人,侵略者已经被打败击退,然后狗就不叫了,安静了。那时我就勇敢地冲出去了。
一次,判断错误,让我看走了眼。外面的狗叫声远去之后,我就打开了门。因为阿妈和雅图也起来了,和我一起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向外看。
我觉得有点没面子,就想表现一下,另外对于去追赶回来的狗也是一个鼓励和安慰。我手里拿根狼牙棒,打开门就冲了出去。这根狼牙棒是我自己发明做出来的,是一根一米长,有羊腿粗的榆木棒子,前半截被我钉上了上百根五寸的钉子,然后用铁钳子把钉子帽全部绞掉,就是一根杀伤力很威猛的狼牙棒。狼牙棒上每一根钉子都像一颗尖利的狼牙。
我还没走到羊圈门口,一条黑影飞快地向我冲了过来,我没提防,黑影就对我穿裆而过。速度怏而有力,差点撞掉了我还没来得及举起来的狼牙棒。我开始还没太害怕,以为是狗。但是这种冲过来的力量却不像狗,我脑子想都没想,就吓得拖着狼牙棒撒腿往回跑,那条黑影也吓得撒腿往外跑。我在门口遇上了观阵的阿妈和雅图,他们把我拉了进去。那条黑影在大门口遇上了出去追赶回来的黄母狗和它的儿子图图,我们就听见一阵残酷的厮咬。过一会儿,黄狗狂吠着回到院子里,我们从门缝看见它伤痕累累,图图和那几条小狗都跟在它的后边,却没有受伤的。我惊魂未定,站在那里也不逞英雄了。阿妈打开门,把黄狗叫进屋里,给它包扎伤口,我们围着它,内心充满了感激。阿妈凭经验判断说,今晚来的不是狼就是野狗,还不是一条,你跑了出去,多危险。往后可别那么鲁莽了。
回到炕上我就睡不着了。以前,我躺在炕上睡不着,就像烙饼一样,来回翻身,结果越翻越睡不着,看着窗外数星星都不行,数圈里的牛、羊、狗,各种颜色排队,大牛、小牛、大羊、小羊、大狗、小狗,还有马,还有人,我和阿妈,排完大小,就排颜色,按颜色排完,就按公母排,结果更是睡不着,有时就被一只羊或一条狗的故事把我吸引去了,我去回忆它们从前的故事就会很兴奋,想到已经死去的,尤其是狗,我就很忧伤;有时我正数着数,那些马牛羊狗,就突然都对我瞪起了大眼、小眼,这些牲畜的眼睛就像肥皂泡一样,漫天飞舞,天旋地转。我惊慌得马上睁开眼睛,让那些看我的眼睛,在我的脑子里快速消散。我躺在被窝里,惊悚得一动都不敢动。
当然,最后总是要睡着的。我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规律,在睡着之前,只要我想到的是一些恐惧的事情,醒来时的姿势都是很舒服的,而且几乎是一个姿势,就是侧身靠右睡,头枕臂弯,蜷曲着腿,右手搭在左肩上,左手放在两腿间,呼吸均匀,很舒畅地就睡着了。这不是我有意设计的动作,是自然形成的。后来我观察羊羔、狗崽、牛犊、马驹睡在母亲的怀里几乎都是这个睡姿。
我恍然大悟,后来再睡不着觉,尤其是遇上恐惧的事情,我就这个姿态,不用数数,我感到很安全,很快就进入温馨的梦乡,甚至连炕都不尿。
有一回,接春羔,母羊难产。大羊把小羊生出来,小羊活蹦乱跳,大羊还是死了。阿妈摸着人羊鼓胀的肚子说,可能里面还有一个。抛开母羊的肚子,里面真的还有一只小羊。小羊已经胎死腹中,它的身上裹着一层好像白色透明的雨衣,那个动作令我惊奇,竟然是我睡觉的姿态。
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阿妈,这个小羊羔,在肚子里怎么是这样睡的呀? 阿妈说:不管什么动物,胎儿在妈的肚子里都是这个样子睡的。你在我的肚子里也是这个样子睡了十二个月。人家的孩子都睡十个月就出生了,你是个懒孩子,多睡了两个月。你不知道,你在里面睡懒觉,外面多少人为你担心睡不着觉。
我说:那阿爸也为我担心了吗? 你阿爸没为你担心,就他不为你担心。他说你还在路上走呢,进了家门你就会出生了。
我说我不是在你的肚子里吗? 阿爸怎么说我在路上走呢? 你阿爸说我肚子里的你只是骨肉,路上走的是你的灵魂。
我说那你就不担心了吧? 阿妈说:我还是很担心,最担心的就是我,你在我肚子里睡一天懒觉,我就一天睡不着觉。
我说在肚子里睡觉这个姿势是最舒服的。
阿妈说就是舒服了,你才不愿意出来,娘胎里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说:可是,在娘胎那么安全的地方,小羊羔又为什么会死? 阿妈说:这是它的命。
我很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感到放松,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人间好多道理。怪不得我用这个姿势会感到很安全,会很容易睡着,这是一个天生的自我保护的安全动作呀。但是生命为什么会这么神奇? 我不明白怎么回答,就又有些糊涂了。我是中学生了,懂得这是一种困惑,就像我阿妈说的,是蒙的。这种感觉就像我现在站在草原上,原地360 度转了一圈儿,能看清周围的很多东西,越近的看得越清楚明白,越远的就会越来越模糊,有些模糊的可以猜测,再远的就只好想象了,想象不到的远方,就充满了神秘的诱惑,就想去探个究竟。我能这样来思考问题,不仅仅因为我已经是牧场中学的一个中学生了,还是因为在旗镇的图书馆里,我读了那些文学杂志开了窍儿。我最迷恋的蒙文版的《花的原野》和汉文版的《科尔沁文艺》,至今让我梦绕魂牵。我常常会想起翻阅杂志时的那种手感和温馨,还有在草地上从未闻到过的书香味道。我在那里,看到了比草原更加辽阔的世界。
第三节
回家的新鲜感很快一扫而光。星期天,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带雅图来到了学校。我们学校建了.很高的围墙,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庞大的羊圈。学校的大门紧锁,墙太高我们爬不上去,只能从大门的缝隙里钻进去。学校的大门,不像旗镇里歌舞团的大门是铁的,而是木头的。木头不像钢铁那样坚硬,可以弯曲、晃动。
雅图帮我向一侧拉动大门上的木杆,我先伸过脑袋,侧着身子就钻了进去。雅图就没那么顺利了,我在里面帮她拉木杆,她的头也伸进来了,可是牛奶却给卡上了,钻不进来,也退不回去。雅图憋得脸红,眼珠子往外冒,呼吸急促,惊惶地急呼我快点救她。我也很害怕,就只好把她的牛奶一只一只往里拉,这两只牛奶虽然肥大,却是硬硬地向上翘着,一点都不柔软。费了半天劲儿,她总算进来了,胸前的扣子几乎都弄掉了,两个刮出了血道道的乳房,翘着粉红色的小乳头,很恼怒地暴露了出来。我很惊喜,又想用手去摸。雅图挥手打开了我的手,用力很猛。
雅图很恼怒,她羞涩难当,双手抱住前胸,对我狂叫:咋办? 看她受了这么多苦,我是想很认真地帮她。
又看她这个样子,我却想笑。
我领她穿过操场,来到了教室第二排我的班级,门口上挂着一块刷着白漆,写着黑字的木牌:七年( 二) 班。门当然是锁着的,以前我带过班级的钥匙,由于是每天最早到校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