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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叫了。除了不远处什么地方一两声布谷鸟的鸣叫,四周一片沉寂。
“那么……”谭功达显得有些踌躇,似乎在掂量着这个问题到底该不该问,“你觉得花家舍的这种
制度能够维持多久?”郭从年的眼神陡然显得有些飘忽。他的静默尽管时间很短,也多少让谭功达感到
了他内心的一丝不耐烦。这个问题不经意地触到了郭从年心底的伤痛,那张生动而神采奕奕的脸随之变
得灰暗,布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的阴影。天气并不很冷,可他还是裹着毛毯,身体微微有些痉挛。过了
半晌,他朝桌边凑了凑,重新取过烟袋锅,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对谭功达说:“老弟,花家舍的制度能
够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也不是随便哪一个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顶)能够作主的。它是
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则决定的。”“什么是”人性的原则“?”“好奇心的原则。”郭从年以一种忧心忡
忡的语调说道,“我在花家舍工作了十二年,这个地方是我一手设计、建立起来的。我所受到的赞誉和
攻击一样多。上级领导包括兄弟县的同志们三番五次地批评我,说我搞的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而是带
有封建会道门性质的神秘主义。这些压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你拿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有什么办法
呢?
“我曾跟你说过,我十二年来反复地阅读同一本书,这就是《天方夜谭》。也有人把它翻译成《一
千零一夜》。我说这本书给了我很大的乐趣,这不假,但它也让我感到害怕。这本书集中地反映了阿拉
伯人民的无比高超的智慧,也表现出他们对人性了解的深度。书中的故事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可所有
的故事实际上都是同一个故事,或者说,都有一个完全相同的结局。王子也好,公主也好,或者是商人、
哈里发、水手也好,他们每个人都会受到相同的告诫,那就是:有一扇门,无论如何是不能打开的。譬
如说,一个宫殿有十三道门,其中有十二道你可以打开,随便出入。在这十二个房间里有的是黄金,珠
宝,珍珠玛瑙,可以说天地间的一切这里都应有尽有。任何一个人的任何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和满足。
这就有点像现在的花家舍。也就是说,第十三道门对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可是,在《天方夜谭》的故事中,每一个人尽管都受到严厉的警告,但最后却无一例外地都打开
了那扇门。无一例外,你懂吗?恰恰就是这一点,让我感到伤心和绝望。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远不会
餍足的,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无法约束的。有的时候,我在想,即便共产主义实现了,人的所有愿望都
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仍然会受到煎熬。有时,我夜半醒来,就会对自己说:郭从年啊郭从年,你他娘
的是在沙上筑城啊!你他娘的筑的这个城原来是海市蜃楼啊!它和我刚刚做过的一个桃花梦到底有多大
的区别?
“我预感到,我的事业,兄弟,我也许应该说,我们的事业,必将失败。短则二十年,长则四十年,
花家舍人民公社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
是在忧虑中度过的。因为我知道,那扇被神祇上了符咒的门最终还是要被打开,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
也会像《水浒传》里面的天罡地煞,纷纷出笼。三四十年后的社会,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便是最
为肮脏、卑下的行为都会畅行无阻。举例来说,一个人可能会因为五音不全而成为全民偶像,而两个男
人要结婚,也会被视为理所当然。世界将按一个全新的程序来运转,它所依据的就是欲念的规则……对
于这一切,你能够想像吗?”郭从年蜷缩在床角,头靠在墙上,就像一个烟鬼的鸦片瘾犯了一样。谭功
达看着这个瘦小干瘪的驼背小老头,似乎很难把他与想像中三十八军副师长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郭从年
悲哀地笑了笑,接着道:“我背上还有两枚弹片,是在四平战役时留下的。大夫说,弹片的位置太靠近
心脏,所以一直没有取出来……”“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花家舍建立一个更好的制度。比如说,对
人的欲望和好奇心适当地加以控制,不多也不少。”过了好一会儿,谭功达问道:“不过,我的这个想
法是不是太幼稚了?”“的确幼稚。幼稚得可笑!不过,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我们“,这表明你已经融
入了花家舍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人是个什么东西?欲望又是个什么东西?除非世界末日来临,人的欲望
是不会有节制的。要么太少,要么太滥;要么匮乏,要么过剩;要么死于营养不良,要么死于过度肥胖。
兄弟,你所说的不多也不少的状况,人类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呢。我们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
个极端,毫无办法。所以,我们必须进行严格的控制,我们宁要不公正,不要无秩序;宁要正而不足,
不要邪而有余。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去年,差不多在你到达花家舍的同时,我们接待了一个国外来的作家代表团。
代表团中有一个成员,是个严正而友好的日本人,名字叫做小津健四郎的。他在这里呆了三四天,然后
就对我说,花家舍的制度极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制度。也是在这个小屋里,外面也下着小雨,我
们谈了一个通宵。临走前,他几乎是流着眼泪对我说,本来,他对这个世界几乎已经完全绝望了,可是,
来到花家舍的这几天,他忽然觉得人类隐约有了希望。他和夫人商量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们
打算生一个孩子。听他这么说,我这样一个不爱激动的人竟然也留下了眼泪。你想想看,因为来到了花
家舍,他才决定要生一个孩子!为什么?因为人类有了希望。这对于我们是多么大的荣耀!他郑重其事
地问我,能不能给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我想了想,就对他说,这个孩子是因着希望而生的,不
妨就叫他光吧。他们离开花家舍已经有一年了,那个孩子,那个叫光的孩子现在大概也已经来到了这个
世界上……”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郭从年的眼睛里的确有泪光闪烁,而故事也一度因哽噎而中断。在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凉爽的晨风中布满了五彩斑斓的朝霞。翠绿、石青、烙铁
红的朝霞!谭功达看了看表,看样子已经打算告辞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要把殡仪馆建在村中最醒目的位置,让每个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巨大
的烟囱……”“天都快亮了。你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郭从年再次打断了谭功达的话,摇了摇头,长叹
一声,“可真正应该问的,却连边还没碰到呢。假如它果然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至少也应该问一问,
为什么最近一个多月来,你怎么忽然收不到姚佩佩的信了。”也许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谭功达的脸上
反而暂时没有什么吃惊的表情。他兀自抖动着双腿,张大了嘴。他说的是佩佩?我没有听错吗?他的身
体就象一片不断坠落的树叶,顷刻之间就失去了全部的重量。而郭从年却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歪过头
来,笑嘻嘻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你刚才说,姚佩佩……”谭功达压低了声音说道。
郭从年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她……”“在花家舍,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寄达或寄出的信件,无一例外地会
受到严格的检查,无一例外。因此,当你在卧室的地图前寻找她的踪迹的时候,101也在一个更大的
地图前忙着确定她的准确位置。姚佩佩写给你的每一封信,101都会重抄一份存档。我敢担保,就连
誊抄的字迹,都与原件一模一样。”“她被捕了吗?”谭功达的那双腿再也不抖了,他几乎是从椅子上
弹了起来,蹿到床边,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她。
“目前还没有,”郭从年笑道:“你不用紧张。本来我们应该早就捉到她了。101在接到她第二
封信的时候,已专门派人去梅城查阅了她的档案,并同时向周边的四个县市发出了缉捕通告。可是,兄
弟县市的那些公安人员,那些酒囊饭袋,竟然让一个杀人犯、一个公开通缉张榜捉拿的要犯,在眼皮底
下一次次溜掉!我们这边看着也是干着急,有劲也使不上。她要是逃到花家舍来,我可以以生命担保,
她绝对逃不出500米,就会落网的。”“那么,她现在在哪儿?”“种种迹象表明,她此刻已经到达
普济。你甚至还可以相信,她就藏在你们家那个空着的院子里。这是101在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后得出
的可靠结论。不过,我已经要求他们暂时压一压,不要将这一最新的情况向地、县公安局通报。如果你
今天凌晨坐五点一刻的船离开,在她被捕之前,说不定能够赶上与她见最后一面。兄弟,你知道我这么
做,要承受多么大的政治和法律风险?”“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谭功达几乎已经无法
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郭从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的那个老上级,那条老狗,叫聂什么
来着?”“聂凤至。”“对,聂凤至,”郭从年说:“那个王八蛋,在泸州城外,曾救过我一命。当我
在战区医院的临时帐篷里醒过来的时候,聂凤至神气活现地来看我,这王八蛋笑着对我说,怎么样,不
服不行吧?你欠我一条命,将来打算怎么报答我呢?我可不愿意欠这个狗日的什么人情,就随口道,你
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而且只限一件。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是什么事,我
都会无条件地去做。这听上去像不像《天方夜谭》里的情节?
“你记不记得你来到花家舍时,曾托小徐转给我一封他的亲笔信?可你知道,这封信直到前天下午
才到了我的手中。聂凤至终于提出了他的要求,让我尽一切可能照顾你。我之所以冒这么大的风险,违
反我一惯做人和做事的原则,这就是惟一的原因。至于你和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县长和他的
女秘书之间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我一概不问。不过,我还要提醒你的是,101有着他们
自己的一套系统,有着他们自己的上级机关,甚至有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思维习惯。即便是我的命令,他
们有时候也会当耳旁风的。所以,虽然他们表面上答应了我的要求,但很难保证不会自行其是,采取突
然行动。因此,能不能见到你的那个可爱的姚秘书——至少从她的信里,她还是显得挺可爱的,还需要
一点点运气。”等到谭功达匆匆忙忙收拾完了行李,再一次出现在楼下的时候,郭从年已经等在门外,
与他握手道别。天边的旭日已经冲破了云层,照得天地一片橙红。郭从年趿着鞋子,扶住门框,脸色灰
灰地对他说:“老弟,你刚才问过我,花家舍为什么会把殡仪馆建在村里最醒目的地方?这个问题,我
不想告诉你答案。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自己去思考吧。”10绕过江堤那片低湿的藕塘,穿过一
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数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见了那条涧边的煤屑公路。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河水
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长满了芦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鹭涉水而飞。河涧的另一边是一片一眼望不到
边际的紫云英花地。那细碎繁茂的紫色花朵盖住了田埂,沟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挤成了一条缝。
天空又蓝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树矗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
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树,我的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运把
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中午的时候,四周阒寂无人。我可以坐在公路边的一个水泥排水管上大声地哭泣,没有人会听得见。
谭功达从花家舍上船的时候是五点一刻,可他抵达窦庄镇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了,他从汽车站的
售票窗口买了一张中午十二点的汽车票,这已经是从窦庄开往梅城最早的一个班次了。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这三个多小时。考虑到在梅城换车时肯定也要耗掉不少时间,当他回到普
济,说不定天早就黑了。谭功达看似平静,可心里一直在怦怦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广场的小贩和
货摊中乱闯了一通,最后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坐在树荫下卖凉茶。谭功达朝她看了一眼,马上想起来,一
年前,他从窦庄搭船前往花家舍得时候,曾向她打听过渡口的方向。当时,妇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通,
竟然预见到右侧的跳板会出事,提醒他要从左边的跳板上船……
想到这里,谭功达的好奇心又来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摊跟前,对她喊道:“大嫂——”那妇人似乎
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吓了一跳。
“大嫂,你还认得我吗?”那妇人定睛端详了他一番,用手里的扇子驱赶着茶杯上嘤嘤乱飞的苍蝇,
露出了那两颗大暴牙:“不认得。不认得。客官是……”“去年这个时候,我来问你打听渡口在哪儿,
多承你指点。你还让我上船时要走左边的跳板。”“想起来了,你这么说我倒有点想起来了,”妇人抿
着嘴,可那暴牙还露在外面,“我说呢,也不怪我眼拙!一个生人,隔了一年,谁还能一下子认得出你
来?”“你怎么知道右边的跳板要出事?”“呆子!”妇人大笑起来。她刚才还客气地叫谭功达“客官”,
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呆子”来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实话告诉你说,那天早上,我
就是坐那条船来的。有一条跳板是新做的,刚刚刷的桐油,还没有干透,我下船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
下,差点跌到湖里去。因此好心提醒你。这事我早已忘了,多亏你还记得。”原来是这么回事,谭功达
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当中哪有什么神通?他从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觉得不解渴,又喝了一
杯。
“你是要搭车去梅城吗?”妇人问他。
“不是的,”谭功达道:“我有急事赶往普济,在梅城换车。可这儿去梅城的车要在十二点才开呢,
想想真急人。”“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那妇人将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里“呆子呆子”地
嘀咕了一通,随后比划道:“你既是要去普济,又何必要在梅城换车呢?今天我索性再给你指一条路,
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点五十的车去官塘,那儿离普济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个小时就
到了。”经她这么一比划,谭功达觉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转身就走。因他忘了付茶钱,
那妇人急于要叫住他,可谭功达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九点五十分,发往官塘的班车徐徐离开了窦庄汽车站。谭功达站在车厢里,手里死死地捏着那张薄
薄的车票,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可谭功达还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涌出一股狂喜的潮水。
佩佩。佩佩。他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世上所有的难题都已解决;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仿佛
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样歪着头,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普济停下,还是绕过它继续往前走。白天时根本不敢进村,我担心会有人把我
认出来,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园的围墙边坐了一个晚上,又想到了用紫云英花瓣来占卜。
天快亮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认了出来。很显然,他也认出了
我。他快步朝我走来,四下张望,同时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看见竹篱
后面一个早起的妇女正用镰刀刮去锅底的烟炱,而在不远处的一个茅缸上,一个老头正在那出恭。他走
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大声说:“你是卖木梳的吗?”我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
回他道:“是啊,木梳,羊角梳,箅子,什么都有。”“那你快把木梳拿出来,让我来瞧瞧啊。”他掀
开我挎着的篮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样地朝里边看了看,其实里边除了一只讨饭用的碗之外,什么都没
有。
“嗬,还有这么多的针线!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针线,你跟我来吧。”随后他就把我带到了他家里。
等到进了屋,拴上房门,他整个人都像是瘫了似的,靠在门上大口喘气。他说,他已经透过窗户瞅了我
好一阵子,“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还活着!”大嫂刚好去娘家走亲戚了。他就替我热
了一碗隔夜的麦粥,让我吃了。我把当年为什么要杀人,以及从梅城逃亡之后一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