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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这园子里来,我在这里徘徊了将近两个钟头了。”
——“啊,惹得你这样关心!我们到崖头去坐着说罢,你冷吗?”
——“不冷。”
我们两人并坐在崖头上,她的脸色在星光下看来是非常苍白,眼睛是黑得怕人,睫毛是一根一根可以看得清楚。
她问我:“是回去了又来的吗?”
我答应她是。我向她说:白天便坐在这儿也有两个钟头光景,回去的时候我是怕看见她,不是怕看见她,是怕她看见我难过,才故意绕从别道回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怕看见我?
她说:从前不是那样,现在却有点怕了。但是不看见的时候心里又焦躁。她问我:“你来的时候太太和小姐们睡了没有?”
我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瞒我,你是有太太和儿女的人,我早是晓得的。你的太太人很好,在H村住了两年没人不说她好的。倒是那位法学士的S夫人面貌虽然美,心术却有几分不慈祥的样子。你认识我好象是才不久的事情,但我是早认识你的,不过你不曾注意罢了。你今天带来的不是你的大小姐吗?”
——“唉,唉,是的,是的。我对不起你!”
——“倒是我对不起你呢。但是……只要……”
——“只要什么呢?只要我爱你么?”
——“唉,那样时,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着她膝上放着的两手)啊,姑娘,姑娘!我爱你,我死心爱你,你让我的心子来说我不能说出的话罢!(我把她的手引来按着我的心窝)你看它是跳得怎样厉害,怎样厉害哟!”
——“我是晓得的。”她的声音低沉了,结局带着哭声说道:“啊,对不住你的夫人!”她突然把头来垂到我的肩上,我们的嘴唇胶合着,两人紧紧抱着,战栗在无言的黑暗里。
最后是她把我扶了起来,仍然坐在她的旁边。她细细地说,她说她是生来便是被父母抛弃了的人。她没有受过人的爱情。她的母亲是一位未婚的贵族的处女,她的父亲是什么人,她现刻也还不知道。她现在的养父只是从她母姓的贵族得了二千圆的养育费抱继过来的,刚在生下地时抱继过来的。她的养父就只有一位老母,平生只是独身。他的老母是那贵族家里的女婢。
她说的这些话使我一点也不惊奇,无论什么人看见她,都可以断定她不是下贱人家的女子。
她说:她的养父和祖母都不爱她,都只把她当成奇货。她平生没有受过别人的爱,她受我的爱情要算是有生以来的第一
她说着又把我紧紧拥抱着,连连叫道:
——“对不住你的夫人,对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无遗憾的了!”——平常那么娇怯的女儿竟热烈地向我亲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颈……“你……你不要忘记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记你的,我是死也不肯离开你!”——她说着把我的一管自来水笔抽去,她要我给她做纪念。我答应了她。她又抱着我的颈子和我亲了一吻,把手撒开了。“你不要忘记我。”说着便一翻身从崖头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海里跳去!
——“啊!”我惊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华!瑞华也惊醒了,她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惊愕得一时回答不出来,……啊,我怎么不死在梦里呢?
春假过后学校开了课了。我的中饭是在学校的食堂里用的,每天照例从瑞华手里拿去三角钱,我从此以后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饭剩下三角钱来作我和她接近的机会。我每天不论落雨天晴总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家的时候真好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真苦。我看不见她是一层苦处,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家里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烟也吸起来了。看见她在门口煮饭的时候,我便远远把香烟衔在口中走去向她讨火。她最初一次几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着把火柴匣递给了我。啊,她递给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烧死了!
五月二十六和二十八两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日俄战争时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了的正是这两个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F市的庆祝会场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面。几日以前便准备着结棚搭厂,卖食物的、卖饮料的、演戏法的、曲马场、电影馆、戏台、讲演厅、中学生的角力场、击剑场、柔道场。弓箭场、青年团的运动会……平常本是荒凉的古庙,立地变为喧嚷的市场。开会的日期中海上有军舰实演海战的光景,鱼雷爆发声、大炮声,轰轰不绝;飞机也从空中飞来,在低空中作种种的游戏;陆军军乐队的奏乐声、人噪声、拍掌声、喝彩声,人头在尘烟中乱涌,一直要涌到夜半。夜来有花炮,有电影,有探照灯,有不断地招客的大鼓,灰尘更轻减得多,游人却更杂沓得多了。我在二十六的午后过她门前时没看见她,晚上又去时看见门上是上了锁,我揣想她必定到会场上去了。我便到会场里去找她,在路上遇着几位同学,叫我快去看,那儿有位“香”,有位“香”,——这“香”字是德文Schoen①的音变,日本学生中用来作为“美人”的代用语的——他们指着一家小店,店前人是拥挤满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 Carmela吗?她又在那儿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着两个球盘,后半部有无数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个,从穴孔有画线导至盘周,置放着糖人、糖鱼、糖饼之类的彩品。木球滚去嵌入穴孔时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这样一种诳小孩子的东西,而聚集着的人群不断地投滚。一角钱滚五球,连滚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滚去,要滚五十次。滚的人是买她的笑,她以笑来买他们的钱,我恨杀了!我看见她笑一次,我心里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盘后监督着球盘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里骂死了她:我骂地没品性,我骂她毕竟是下流的女儿,我骂她是招集苍蝇的腥肉,我骂她丑丑丑丑丑……她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着向我目礼起来。围集的人大都掉头来看我。啊,我真优异!我真优异!我是做了南面王,我是这些鸡群中的一只白鹤!我把人众劈开挨近球盘,抱着五个球同时打去,接连打了二十下,看的人只是笑,我把我私积下的钱把了两圆给她,彩品也不要,抱着头便鼠窜起来。许多惊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烧着。我快兴,我快兴,好象把那围着的人群都踏在脚下了的一样。但我一回想,我又觉得也侮蔑了她,我是显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苍蝇了。我失悔,不应该如此下作,我下了决心:朋天清晨去向她谢罪。
①作者原注:美。
第二天的清晨,刚打过五点钟的时候,夜气还在海滨留连,清静的会场好象把昨天的烦嚣忘记了的一样。除去几家饮食店前,有些女人在洒扫之外,还没有什么动静。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见店门开了,但没见有人。我绕向店后去,啊,远远看见她了!苍苍的古松下横着一辆荷车,车上的竹篮中堆积着白色糖人,她穿着蓝色的寝衣,上有白色的柳条花纹,站在车轮旁在替达摩祖师涂上朱红袈裟。她看见我,笑了起来。待我走到她身边时,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却先向我低声地说道:“真是热闹呢!”——啊,“真是热闹呢!”她这一句话虽是没有什么意思,但这是她先向我说话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说话之先还看了周围一下,她这种娇怯的柔情是含着多么深浓的情韵哟!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总不会是梦罢,我望着苍苍的天,我望着苍苍的海,我望着苍苍的松原,我自己是这么清醒的,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我揣想她心中对于我也生了一株嫩芽——爱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罢!你看她把话说了,低着头又在画袈裟,她的唇边的筋肉随着手的动作在微微颤动,好象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看她这种状态是什么意思呢,你会简单说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为什么见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爱情的表现吗?我呆着了,我立在松树脚下看她,前回的梦中情景苦恼着我,我羡煞那糖铸的达摩祖师。她把朱红涂好了,很灵敏地又涂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向我说话,我也找不出话来问她,我不知道怎么见了她我的话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会,只得向她说了一声“再见”,——“啊,再见!”
荏再之间暑假又来了,学校派我到大阪工场去实习,这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实习报告书在毕业之前应该提出。我在大阪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间真苦,我苦的不消说是不能看见她。但我也觉得舒服,我舒服的是得和我的瑞华暂时分离了。我是怕见我的瑞华,见了她便要受着良心上的苛责。我在大阪实习了两个月,直到九月初旬才回F市。我在未到家之前,先往花坛去看她,啊,可怜!她是病了!她的颈上缠着绷带,左角的脸上带着Pikrin酸的黄色,皮肤是浮肿着的。
我问她:“你得了病么?是受了风邪吗?”
——“唉,不是。是瘰疬。在大学病院行了手术。”
啊,瘰疬!这不是和肺结核相连带的吗,牡丹才在抽芽便有虫来至了!不平等的社会哟,万恶的社会哟,假如她不住在这样的贫民窟里,她怎么能得肺痨?假如她不生在这贫民家里,她纵得肺痨也可以得相当的营养了。啊,残酷的社会!铿铿的铁锁锁着贫民,听猛烈的病菌前来蹂躏!我要替她报仇,我要替她报仇……
我一面悲愤填胸,但我一面也起了一种欣羡的意思。朋友,我欣羡什么,你晓得吗?朋友,我欣羡你们做医生的人呢!你们做医生的人真好,扪触女人的肌肤,敲击女人的胸部,听取女人的心音,开发女人的秘库,这是你们医生的特权,一切的女人在你们医生之前是裸体,你们真可羡慕,单只这一层便可以引诱多少青年去进医科大学呢!啊,我恨我把路走错了!假如我是医生,我可以替她看病;我可以问她的姓名,问她的家族,问她的病历,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两颊,摸她的颈子,摸她的手,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啊,不想说,不想说,我全身的骨节都酥了!我这Mephistopheles!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每天要进大学病院去疗治,于是乎我也病了,我装着神经衰弱症,每天也跑去和内科先生纠缠,我是借这个口实去看她。我看她坐在外来患者的待诊室里,只消彼此远远招呼一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外科治疗室里,一位青年医生蛮脚蛮手地把她的绷带解开,把钳子来在伤痕上乱压,又把一根铜条来透进她的伤口有二寸来往深的光景。啊,可怜!她是把眼睛闭紧,眉头皱紧,牙关咬紧,嘴唇都紫了。雪白的牙齿从唇间露出来,浓密的睫毛下凝着几颗泪珠。那根铜条就好象刺着我的心脏一样,我在这时候又诅咒你们医生,诅咒了你们一千万遍!你们都是社会的病菌!你们是美的破坏者!你们做医生的人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慈爱,你们只想把人来做试验动物,图博士的称号,图巨万的家财,你们只献媚富豪,你们是贫民的仇敌,你们不把贫民的生命当生命,你们是和人相似的黑猩猩!你们何尝配得上说是人道,何尝配得上说是博爱?“死”的威胁迫在你们的面前,社会的缺陷迫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的眼中只是看见铜板!你们和病菌是兄弟,你们该死,该死!——啊,朋友,我无端地骂了你们一场,你别生气罢,我们的生命终久是归你们宰制的,我们是你们的死囚,将赴刑场的死囚谩骂上官是没有罪的,你也不要见罪罢。总之现在的社会,一切都值得我痛骂——连我自己也在内——不仅是你们医生。
她的瘰疬好了,在大学病院疗治了一个月的光景,她不再去了。但是我的病却是弄假成真。我的神经的确生了变态了。我晚上失去了睡眠,读书失去了理解力,精神不能集中,记忆力几乎减到了零位以下。我读书时读到第二页便忘了第一页,甚至读到第二行便忘了第一行。拿着书便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每行每字间浮动,看见M的字母便想到Madonna①看见A的字母便想到Aphrodite——不是想到,是她们自己羼到我脑里来。直接的连续,间接的连续,一连便连到无穷,而且非常神迅。制图也没有心肠,实验也得不出效果,毕业试验看看临头了,毕业论文也不能不从事准备了,我十分焦躁起来,弄得坐立都不能安稳了,而我却又时常想去看她。到她家前看见了她一次的时候,可以安稳得几分钟,但刚好等她把窗门掩上,我又焦躁起来,筹划着再见她的方法了。遇着她糖饼卖完了的时候我最痛苦,我无法见她,到她的窗下走来走去要走上二三十遍。整整一天不见她的时候也有,那样的时候便要大发雷霆,回家去无缘无故便要打骂自己的儿女。瑞华她晓得我是病了,但她不晓得我的病源,她以为我负着病还每日在学校里勤工苦读,她时常十分尽心地慰贴我;但她愈尽心愈使我苦恼,我觉得她和儿女是束缚着我的枷锁。有时晚上到她窗外去的时候,窗门已经关了,我贴身从缝穴中望进去,望见她在电灯光下或者在缝衣,或者在读报,看她爱抬起头来望着空漠处凝想,我在这时候爱把我自己来放在她思想的中心。有时又看见她家里有客人,遇着是年轻的男子的时候,我便非常恼恨。她的祖母就好象幽灵一样,时常在她的身边。她的父亲大概是什么地方的工人,清早一早出去,要到晚上才回来。我有点怕见他,我看他在家时,便有糖饼也不买,笔直地通过。一家的家政部是全靠她经理,煮饭、洗衣、洒扫、贸易都是她一个人经理。冬天来了,我看她清晨提铅桶到邻家去汲水,提着一满桶水回家,把脸涨得绯红,我觉得她是怪可怜见的。她的两手也冻得生了龟裂。我时常想和她谈话,但总谈不上两句话来,她也羞怯,我也羞怯。并且我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我怕日本话不好。我又时常想写信给她通我的心曲,我起稿也不知道起了多少回,但又撕了。有一回我写了一封信几乎纳在她的手中了,但我终竟收了回来。我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会使她连现在对于我的一点情愫都要失掉。这是我所不能忍耐的,这是值得我的生命的冒险。我怎么办呢?我有时率性想不毕业,再在F市多住两年。但是落第是莫大的耻辱,并且也太累了瑞华。她和我在异邦吃苦只
望早早毕业回国去做些事业,我假如一落第,这会使她无面目见人。我是不能落第!但是精神是糜烂到这步田地了!毕业试验渐渐逼迫拢来,而她对于我的情愫又不见些儿增进。她见了我仍是害羞,仍和三月间最初见面时一样。她到底是不爱我吗?她还是嫌我太呆滞了吗?年假中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看一封信,是西洋信纸写的,她读着露出十分惬意的微笑,这显然是什么人给她的love letter②了!我这一场发现使我硬定了心肠,我决心不再和她缠绵,我决心准备着试验的工作。但是时候是太促逼了。制图还剩下八九张,论文还全未准备,最苦的是实习报告书,暑假中奉行故事地在大阪住了两月,也实习了两个工场,但是昏昏迷迷地如在梦中过了的一样,日记零碎不全,要编造出来真是绝顶的难事。到这时候我的诡计出来了,我记起K大学的一位友人恰好同时和我在大贩工场实习,我便写信去要求他的底稿来照钞。制图赶不完的待试验后补缴。我专在论文上准备,从教授领得一个研究题目来从事实验,从早到晚几乎一天都在实验室里,但是脑筋总不清醒,实验总得不出什么结果。时间好象海里的狂澜一样,一礼拜过了,两礼拜过了,看看临到三月初十,我的论文还没有眉目,我是全然绝望了。十一的一天,学校我下去了,清晨我去看我两月不见的Donna Carmela,我走到她的巷里,杨柳又正是抽芽的时候,对门的茶花又在开放了。一切都是一年前见她时的光景,而她的窗下不放着糖匣,我是成了再来的丁令威了。啊,她是几时搬了家,搬到哪儿去了呢?我在花坛巷里徘徊了将近一点钟的光景。我往H神社的松原里她站着画过袈裟的地方站立着,天是苍苍的,海是苍苍的,松原也是苍苍的,我也是如象从梦里醒来的一样。我又走到N公园,在梦中我们并坐过的崖头上坐着,旧态依然的苍松,旧态依然的苍海,不断地在鼓弄风涛,白鸥在崖下翻飞,樱树已经绽着蓓蕾,但是去年的落花淘洗到何处去了呢?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比梦还无凭。最大的疑问是她对于我的爱情,她的心就好象那苍海的神秘一样,她到底是爱我吗?相识了已经一年,彼此不通名姓,彼此不通款曲,彼此只是羞涩,那羞涩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