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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的病自然不是精神病,但他也不是徒说“梦话”的“诗人”。他自己是着着地有所准备的,这在他对于梁王的教育上便可以看出。梁王本是喜欢读书的青年,但他却不让他专门读书,要教他习骑马射箭。他自己也不惜鞭策着自己的病躯陪着梁王练习这些武艺。这用意不消说是很明白的,他所期待于梁王的,是要他成为一个有文事又有武备的全才,以抵御中国的外患,预防中国的内乱。然而谁能料到贾谊这样的善人,终竟只能成为一幕悲剧的主角呢?
他在梁国住了将近四年,在前元十一年的六月又陪着梁王入朝。他们是一路骑着马进京的,临到咸阳城下,刚好入冠的梁王有意矜示自己的英武便纵马飞跑起来。但不幸在咸阳桥上马失前蹄,梁王便坠了马,把脑袋跌破了,死了。
贾谊看到梁王的死,由于突然的冲击和过分的失望,顿时在马上便吐了几口血,他的肺结核一跃便窜进了第三期了。
老头子们得到了下总攻击的绝好的机会,他们的非难的箭丛集在可怜的贾谊的病躯。
“究竟是少不经事,丧心病狂。——教育方针根本错误啦,文不习武事啦,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啦,何况是皇子,是帝胄,是一国的元首。——做先生的人不以诗书礼乐为本,而以骑箭驰突为务,根本是违背圣道。——这罪是值得连诛九族的。——他自己应该跳下咸阳桥去以一死谢陛下。——他还腆颜人世,装病吐血啦。——那血有人说是他把嘴皮咬破了吐出来的,又有人说他那时正在嚼槟榔,其实吐的是红口瀺啦。——我看最好把他送到匈奴去,让他去打中行说的背。——到底不愧是天才,天才,天字第一号的蠢才。……”
贾谊的病已经没有再起的希望了,自然被罢免了,回到了他的洛阳的老家。以后便一直没有起过床来。
他在病床上茬蒋了有一年的光景,每天所萦怀着的都是些悲哀的往事。他想到梁王的死,想到天下的不安和匈奴的披猖,想到一些老头子对于他的忌刻,想到他自己努力一生而毫无结果,想到他仅仅三十三岁便不得不败北。……他愈感觉着自己的败北,便愈见悲愤,弄到后来连晚上的睡眠都被剥夺了。
在有一天晚上行将破晓的时候,他一个人睁着眼睛仰卧着。颜面骨上只蒙着一层羊脂玉一样的皮肤。他自己感觉着就象有千斤重的石头系在自己的脚上,要把他的身子沉下无底的深渊里一样,怎么也禁止不住想要入睡,但他在争斗着,不愿意沉落下那深渊。他突然看见虚空中有一位很憔悴很瘦削的人,年纪怕有六十岁的光景,颈上带着一串秋兰穿成的花圈,上衣是荷叶集成的,下面的裙子是白色的荷花瓣子集成的,但看不见有脚。那人很亲蔼地埋下头来看着他,他听见他在向他打招呼,是他听惯了的长沙附近人的声音。
“贾先生,你认得我么?”
贾谊的深陷着的两眼中闪出了一丝有润意的微笑。
“呵,你不就是屈原先生吗?”他叫了出来,声音是嘶的,脱气脱气地几乎是一句一顿地说。“难得你老人家远来。……我有一肚子的话正想对你老人家说。……我看,我是败北了。……我活了三十二年,……自从有了知觉以来,我自己问得过良心,……我从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我读书是专心一意地……实事求是,我不曾假充过内行。……我下曾把我所不懂的东西说我懂。……我求学问……总要把学问融化成为了自己的血液……然后才表现出来。……我不曾一知半解地……东抄西扯地……扯来把我自己……粉饰成一个权威。……我不曾造过别人的谣言。……我不曾为图增高自己的地位……而陷害别人,我不曾为自己私人的利益树立朋党。……我自从受廷尉吴公的知遇,……受皇上的知遇,……我在职务上是竭尽了我自己的心力的。……我没有一刻不在为天下大局作想。……我自己有了一点好的想法,便立即表白出来……总想别人能早一刻因此而得到好处。……我见到别人的不好处……我也很直辟地指摘,希望他们赶快朝好处改。……我并不曾倾轧过人,并不曾想把别人挤掉让我自己称霸。……我教梁怀王骑马射箭,是念到天下的局面十分阽危,……内患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外患没有一天的止息,……我希望梁王成为真正的国家的柱石。……然而……谁料得梁王……竟因此而夭折呢?……我自己努力了一辈子,……尽心竭力想做一个‘人’……然而,仅仅三十三年,……唉,仅仅三十三年……我便弄得满身疮痍,不能不败北了。……这到底是什么在作弄我呢?……屈原先生,我真不明白,……那一些老先生……究竟是什么心肠,他们总要忌刻我,排斥我,不许我在这世间上有两只足站立的余地!……现在我病得不能动了,……时常有人从京师……写着匿名的信来骂我,……我相信一定是那些老先生唆使的。我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他们,他们是这样执拗地残刻呢?……内忧和外患……一天一天地加紧了,而他们不管,……他们却只晓得来攻击我这个不能还手,也不盾还手的人。……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心肝呢?……屈原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我要请你告诉我。”
贾谊气喘吁吁地唱着独白,就象真的在说梦话一样,但屈原的影子仍然在他的眼里,而且又在向他说话。
“贾先生,你太兴奋了,”长沙口音在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人,你所问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都是已经明白了的。你怪那些老人们为甚要忌刻你,这理由不是很明白的吗?就是因为你太聪明,太高尚。你受人忌刻,是应该引以为安慰的啦。因为你比他们强,故尔他们怕你,觉得他们的地位和权威会被你夺掉,为求自己的安全计,他们不得不企图着一种水平运动,要把比他们强的人降低下来或者消灭掉,这是不限于你的啦。只是你太倔强了,所以便成为众矢之的。你是应该引此为自我完成的力量的,他们的攻击你,忌刻你,事实上是看起了你,怕你。你何必要同他们计较,把他们的毒箭自己拿来插在心上呢?他们忌刻你,你便因此而愤恨以戕贼自己的身心,岂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诡计?他们是希望你的肉体和精神赶快停止作用的,你的正当的防御,应该是保重你的身体,坚强你的精神,把他们的攻击看成一群蚊虻过耳。你哀怜他们罢,因为他们生成是蚊虻,只能有点蚊虻的本领。你千切不要学我,我从前也是和你一样,受过蚊虻的患害来的,我终竟败北了,自己跳了水。你应该自己振作起来,不要自承认是败北。天下赞成你的人很多,忌刻你的人究竟少数,你应该为赞成你的多数的人保重,你应该把他们领导起来作安内攘外的工作。你的精神和主张已经为多数明白的人所景仰,你千切不要自己承认败北啦。千切不要承认;你是胜利了的。”
这一番话,其实是贾谊自己心里的话,他是起着了幻党的现象,把自己脑中的屈原客观化了。
“是的,先生,”贾谊伸出了手来,白珊瑚一样的手和空中的幻影作把握的形势。他又叫着:“你的死决不是败北。我也不承认自己的败北了。先生,你虽然死了,但你永远是我们中国人的力量,是我们中国人的安慰,我们中国人的正义感是由先生的一死替我们维系着的。先生死了已经百年,但先生没有死,我相信就再隔千年万年,先生也永远不会死。我们在先生的精诚之下团结了起来,先生,你把死来战胜了一切了。我要跟着你来,先生,我要跟着你来。”
贾谊愈见用力握着拳头,象要从床上起来的样子,但他的身子突然象一段洋烛一样向枕上反倒下去了。
床头的矮桌上一盏如豆的灯光,为倒下去的风势所扑灭。室中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东壁的窗缝里漏进了一些破晓的光线。
1936年5月3日
落叶
引子
这是去年三月间的事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校对一篇印刷稿的时候,静安寺路的S病院里有电话传来,友人洪师武君要叫我去和他见面,并且叫我立刻就去。
我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惊喜得出自意外。五六年来连下落也不知道的洪师武君,竟公然和我同住在上海,这使我始终是疑在梦里的。
洪师武本是岭南人,他在日本和我同过七年的学,我们同时进大学的预科,同时进大学的本科,并且同是学的医学。不过他的医学刚好学满两年便没有继续下去,并且无端地隐藏了起来,五六年来我连他的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
如此长久不见的好友依然无恙地同寓在一个地方,并且要求我往病院去和他相见,我的想象立地驰骋起来了。我想他一定是现在的S医院的院长,他从日本辍学之后,一定是跑到欧洲大陆去潜修了几年,大概是在最近的期间内才回国的。我一心很祝贺我友人的成功,但同时也不免起了些怨意。我觉得他要到西洋留学,竟那样行踪诡秘地,未免也太看不起朋友了。
我为种种的追怀,欣慕,乃至怨意所充满着,但这种心绪的底流下消说自然是欢乐的情调。我自己虽是学医不成,近来愈见沉溺于文学,但我的友人有能在医界上做了一个成功者的,岂不是把我的一部分替我表现了吗?我自从接了他的电话之后,便把手中的事情一概丢掉,立地跑去看他。
但是我的想象是把我欺骗了。我所想象的医界的成功者,大医院的院长,却是肺结核第三期的患者,而且是病在垂危的了。
啊,那场悲哀的对面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到了S病院,问明了他是才入院的一位重病患者,我在二层楼上的一间病室里发现了他。他是睡在床上的,假使不是他急切地抬起半身来向我招呼,假使不是他的眼睛,黑得令人可怕的眼睛,还保留着五六年前的温暖的友谊,我是怎么也不会把他再认出的。
他看见了我,因为很兴奋地起动了一下的原故,立地便呛咳起来,把他土色的面孔也咳成了赭红,又接连吐了好几口红痰,好容易才又安定下去了。
他这症状一眼看来便可以知道是得了肺痨,而且我在病历牌上明明看见有“Tbc”三字,这便是医生惯用的Tuberclose①的缩语了。这位医生我觉得不免有些过于疏忽。患着肺痨的人被人向他说明是肺痨,这是一种最残酷的宣告。这位医生,他虽然用的是西文的简笔,以为可以瞒过患者,但他没有想到患者是可以懂西文的人,而且是可以学过医学的呢。
①作者原注:结核。
洪师武渐渐呛咳定了。他就不待医师的诊断,他自己的医学知识早晓得他的病是已经入了膏肓,我就要去亲近他,他总要拒绝我,好象深怕我受了他的传染一样。
他的体温是增高着的,听说他在前三天才从南洋回来,他在南洋足足住了五六年之久。他在医科大学的第三年上突然销声匿迹地隐遁了的,原来才是跑到南洋去了。他为什么要跑到南洋,到南洋去又做了些什么事情,他都没有对我明说。不过他对我告白了一段他自己的悲哀的情史,这对于他的数奇的命运上是一个解释的关键。
原来洪师武也是一个旧式的婚姻制度的牺牲者。他在年少的时候,在国内早结了婚。不消说他是不能满意的。他十八岁的时候到了日本,因为结婚的失意,他有一个时期竟至自暴自弃起来,和一些魔性的女人发生过不少次数的丑恶的关系。不幸的是他在那个时期中得了一次软性下疳,两边的鼠蹊部发生两个极疼痛的肿疡,这假如是稍有医学知识的人,他立地可以断定,这并不是梅毒的征候。但是洪师武那时,他的医学知识还是等于零的,他自己因为行检不修,便深自疑虑起来,医生便乘机诈骗他,说他是梅毒。这使他的精神便受了莫大的伤痍了。
他痛悔他自己的血液永远不会澄清,他的一生之中永远没有再受纯洁的爱情的资格了,他有时决心自杀,但又回过念头来想把自己的残躯永远为社会服务。他因此才决心学医,他因此才献身地看护过一位病友,他因此才构成了另外的一场悲剧。
我们同在大学预科一年的时候,我们有一位姓C的同学,得了肺结核的重病,死在东京的病院里的。在C未死之前,一切医药费的征求和看护的苦役都是洪师武一人替他担负了的。他那时候的献身的精神,我们同学的人提起,谁都表示钦佩。但是他之受了肺结核的传染,怕也就是献身精神的报偿了。他的身体本来孱弱,在日本的时期还不曾表现过肺结核的征候,据说是到了最近,才吐起血来的。
他的献身精神的报偿还不止这一点。
他在看护C君的时期,据说那病院里面有一位年轻的看护小姐和他发生了爱情,这使他苦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并不是因为他是结过婚的人不能再恋爱其他的女子,而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的血液受了污染不能再受人的纯洁的爱情。他终因为有那种嫌疑,便把那女子的爱情拒绝了,不怕他也是十分爱她,就是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也不想离开她的。
那女子受了他的拒绝,没有了解得他的苦心便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永远离开了日本,听说是跑到南洋去服务去了。
这还是洪师武在未进医科大家以前的事情,他当时虽然悲哀,但也无法挽救。他只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只想一心一意预备着消灭罪愆完全混没了自己的要求。他视学医为献身的手段,所以他对于医学也非常热心,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是出类拔萃的。日本人的同学和先生们都极口称赞他,说他是“稀有的俊才”。但不想出他刚刚学满两年,便突然遁逃了。
他的遁逃的原因,到五六年后,我们久别重逢的这一次才对我说了出来。
他说,他是读了一部花柳病学,并且在临床上也有了些经验,证明了肉己从前所得的那一次的隐病的确是软性下疳而不是梅毒。他活活受了医生的欺骗,害他痛悔了五年;牺牲了自己的不少的精神和气力,而且同时还牺牲了一位纯洁的崇高的少女。
几年来混没了的自我到这时候又抬起头来,他对于那少女的爱情和谢意,以拔山倒海的力量来倾荡着他,他因此受着逼迫便不能不跑到南洋去追寻她的踪迹了。
他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到了这儿,以下他便不能再说了。他说话的时候,时而激昂,时而低抑,时而在眼中迸出怒火,时而又流起眼泪来。他的精神的变化大过于激剧了,他说话的时间虽还不上二十分钟,他的倦态是十分明显的。因此我也不敢过于纠缠他,连他在南洋是否会见过他的爱人,他的爱人叫做什么名字,我都没有问到。
他闭着眼睛在床上静养了一会,最后他从枕下取出一卷文件来:
——“这是她有一个时候,半年间写给我的一些信。我是宝贵得什么似的,但我现在不得不和它们永别了。我回到中国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拜托一位可信任的友人替我把我爱人的生命永远流传下去。我虽然不能如象但丁一样,由我自己来使我爱人永生,但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这样说着便把那卷文件交给我。他说,他在南洋的时候便早知道我在上海,并且抛弃了医学,在从事于文艺的创作了。他此次回上海便是特地为找我而来,他要叫我把他爱人的事情来做成诗或者小说。他说,他恨他精神不济,不能详细地追溯他的往事,但这些事情是文学家可以自由想象得出的,所以他也不必多所饶舌了。他还说,大概的经过在爱人的信中是可以寻出线索来的。
当晚我受了他的重托之后,本想留在院里陪伴他,但他执意不肯。他说,他自己便是作了这么一次无意义的牺牲,他不愿使他的朋友再受他的传染。我们对于病人能使他心安意适,便是最好的疗法。我不能转变他的意念,当晚坐到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也只得告辞走了。
但是谁晓得我们那一夜的重逢,却才成了永别呢!
我的朋友洪师武君,他就在第二天的午前六时永逝的,我十点钟光景到院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了。听说他死的时候,只连连叫着:
——“Kikuko!Kikuko!……”的声音,这本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写成汉字来是“菊子”。大约这就是他的爱人的名字罢?他爱人的信虽然有四十一封,但没有一封是有上下款的。
师武死后转瞬也就过了一周年。我几次想把他和菊子姑娘的悲剧写成一篇小说,但终嫌才具短少,表达不出来。
菊子姑娘的四十一封信,我读了文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每读一次要受一次新颖的感发。我无论读欧美的哪一位名家的杰作,我自己要诚实地告白,实在没有感受过这样深刻的铭感的。菊子姑娘的纯情的,热烈的,一点也不加修饰的文章,我觉得每篇都是绝好的诗。她是纯任着自己一颗赤裸裸的心在纸上跳跃着的。要表现菊子姑娘,除菊子姑娘自己的文章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