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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几天里;倒是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电话。有几个在电话上听起来就不是那块料的;田田面也不见就给拒了。剩下的几个听起来还算顺耳的;等约来了一见;竟没有一个看上去略微顺眼些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进门先把家电厨厕设备都巡视了一遍;才肯坐下来说话。每送走一个;田田的眉心就多了个结子。到后来沮丧之极;忍不住感叹善良淳朴的中国劳动妇女都到哪里去了;夜总会招人;来的也不过如此。
何淳安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冷笑:“祥林嫂出国了;四凤经商了;陈白露倒还是有;只是你老爸敢要吗?”
田田听了啼笑皆非。
后来电话就渐渐稀少了。
田田正打算调整战略目标;朝钟点工的方向转移;有一天早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找“何老师”。正逢何淳安到医院换药去了;田田以为是爸爸的学生;就问人家要名字电话号码。那人顿了顿;才说自己叫赵春枝;没有电话;是借了公用电话打的;就想问问何老师家里找着人了吗?田田这才明白又是一个找工作的。这么多个人里头;也只有这个女人管父亲叫何老师;田田心里便有了一丝好感。
就问女人是哪里人;女人说是温州藻溪乡人。田田吃了一惊;因为父亲的老家就在浙南那一带。虽然父亲离家五十多年了;老家也早已没有什么亲属;可父亲这几年老了;话语里常有些怀乡的意思。田田心想这说不定是个好彩头呢;就笑;说只听见你们温州人到处找保姆的;哪还有温州人出来给人做保姆的?女人也笑了;说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各人有各人的命呗。女人的笑声哑哑的;有几分认命的无奈;也有几分不认命的刚倔;田田的心不由得动了一动;当下就决定约女人见面。这次多长了个心眼;没把女人约到家里来。
当天下午;田田约了这个叫赵春枝的女人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茶室见面。女人准时到了;点了一杯菊花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渐渐地浅了下去;却死活不肯再添。女人出乎;意料的瘦弱纤细;剪了一头齐齐的短发;穿了一件洗了很多水…的浅蓝衬衫;一条同样洗了很多水的深蓝裤子;虽是旧了;却异常的干净平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年代黑白照片里的女学生。女人的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汗;头发在额上湿成一个个小卷——田田猜测女人大概没舍得坐车;是一路走过来的。
就大致问了问女人的情况。
女人三十八岁;念过高中;离了婚;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在老家跟着外婆生活。女人在京城做了四年的保姆;前一个东家刚去世;正在找新东家。
“为什么离的婚?”
田田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可是田田知道她给的工资让女人没法拒绝;所以她把目光定定地放在女人脸上;神情自若地问了这个问题。
“不学好。”女人说。
“怎么个不学好?”
女人低了头;掏出一块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脸上的汗。半晌;才轻轻地说:“大姐你该操心的事很多;我那点事;不值得你操心。”
女人回答得不卑不亢;田田却问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个话题;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女人说没要求;什么样的老人她都伺候得了。
于是田田就领着女人往家去见父亲。其实这时田田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留下这个女人;父亲的过目如同英国女王在国家文件上的签名一样;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
田田将女人带进家;对父亲说:“这是赵春枝。春枝先前工作过的那家;也是老师。”
父亲正在剪指甲。父亲的老花镜度数浅了;父亲剪起指甲来就有些吃力。父亲把手伸得远远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子在眼镜底下蹙成一个皱纹深刻的肉团。父亲看了一眼女人;便又低了头;继续修剪指甲;指甲剪在静默中哔哔剥剥地响得闹心。
“把剪子给我。”女人说。
指甲剪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父亲把女人的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次;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是乡音。父亲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女人。父亲的目光穿过女人;穿过女人身后的墙壁;遥遥地散落在半空中。父亲的眼中;就有了些水汽。
女人趁着空当;拿过父亲手中的指甲剪;帮父亲剪起指甲来。父亲起先有些扭捏;可是女人神情凛凛;把父亲的扭捏瞬间碾灭在萌芽状态。女人正着剪;反着修;先左手;再右手。父亲的十根手指在女人粗粝的掌心走过一遭;如同抛了一次光;就有些平整光洁起来。田田坐在边上看着;眼皮渐渐黏耷起来。走失了多日的睡意;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骤然回归;方明白自己的担子大约是可以卸下一些了。
“春枝你今天就住下;剩下的行李我明天找人帮你取回来。”田田吩咐女人。
“谁答应的?我说过家里不住生人。”何淳安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拂开女人;指甲剪咚地掉在茶几的铁角上;溅起一片嘤嗡。
女人怔了一怔;不语;却弯下腰来捡剪子。
“熟人也是生人过来的嘛。春枝是同乡;总比完全不知根底的人好。”田田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劝着父亲。
“她白天可以来帮忙;晚上自己找地方住。这是我开的条件;她接受就来;不接受就走。”何淳安脸朝着田田;话却是对春枝说的。
春枝拿起搁在墙角的背包;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去。“你给我付房租;我就住在外边。这是我开的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来;你不答应我就走。”
田田追出去;女人已经走远了。女人走路的时候脚紧紧地贴着路边;身上的布衫在风里一鼓一颤的;如同没能飞起来的鹞子。田田跑了半条街才追上了;气喘嘘嘘地对女人说:“学校的宿舍;我给你找一间。两三个人一起住;明天就来;行不?”
女人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大姐;如今上哪儿找你这样的女儿。”
田田也叹了一口气;说:“你比我大;别大姐大姐的;叫名字就好。人老了;就是孩子;只能哄着些。你这脾气;能行吗?”
女人说:“我们乡下人就这么称呼的;改不过来。大姐你书读得比我多;外边的事也懂得多;可我见过的老人却比你多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哄;什么时候不该哄。”
田田觉得女人的话有些道理;就不吭声了;一路送女人去了汽车站。前一班车刚走;后一班车还没来;两人都有些累了;就斜靠在站台柱子上等。红云沉尽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点过去;从街头亮到街尾;像一串藏过了年代的老珠子;黄黄地坠在街市的胸脯上。归家的鸽子低低地飞过;暮色里到处是翅膀的划痕。
“大姐;你孩子多大了?”女人问。
田田摇头;说没孩子也没老公——离了。
“为什么离的?”
田田看着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不学好。”
两人的眼睛对上了;就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女人笑的时候;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浅坑。那浅坑一路乱颤着;使得女人的表情瞬间里清朗生动起来。
车终于来了。女人上去了;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从窗缝里钻出头来;说:“何老师我来管;大姐你安心回去;再找一个合适的。”
田田两眼热了一热;搜肠刮肚;想跟女人说一句略微亲近些的话;话没出口;车就启动了。女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一街的轻尘里。
这时田田提包里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是秦阳。
“找着合适的人了?”
隔着一汪大洋;秦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田田算了算时差;这会儿正是多伦多的凌晨。秦阳午夜才下班;到这时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田田就问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秦阳笑了笑;说小姐我压根还没上床;拨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了;线路都不通。田田说你就不会明天再打吗?秦阳说你是想让我一夜不睡呢;还是两夜?田田吃吃地笑了起来——秦阳总是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尖子上。
“找了一个;看上去还算老实。也只有这一个;是我爸点了头的。”
“老头子;情绪还好吗?”
“好得了吗?整天对着那张照片……”田田说了半截;眼泪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这几天一直在忙父亲的事;倒没有时间来好好想一想母亲。此刻关于母亲的记忆突然混混杂杂地涌了上来;按捺不住地堆挤在喉咙和鼻腔中间的那个狭窄空间里。眼泪被夜风瞬间吹干了;可是眼泪爬过的痕迹却久久地刺痒着。
“秦阳;我没;没有娘了。”
那头是一片短暂的沉默。后来秦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田田;你总还是有我的。
在多伦多田田的朋友圈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秦阳这个名字。可是你若说起田田的“后备役”;几乎人人皆知;甚至连田田自己;也不十分忌讳。确切地说;“后备役”这个名词;其实最早还是田田自己发明的。那天田田第一次带了秦阳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众人私下里拉了田田问那个男人是谁;田田怎么都不承认是男朋友;后来逼得紧了;才说是后备役——若到了四十岁还没有着落;再考虑嫁给他。当时美国正在伊拉克开战;报纸电视电台上到处是军事用语。田田随口抓了一句来用;没想到用得如此到位;后来竟流传得如此之广;当这个称呼在朋友圈子里流传过好几圈;又重新流回到田田耳边的时候;田田觉得有些陌生走味了。仿佛她泼出去的原是一杯水;过些时候流回来的;却成了一碗茶。茶原是从水来的;可茶却又不完全是水。
秦阳是田田办公楼旁边兰家咖啡馆的侍应生。田田午休时去那里喝咖啡;听秦阳和顾客讲了两三句瘪脚英文;就听出是同胞;便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和秦阳讲起了、中文。田田是一个人过日子;秦阳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过日子当然会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尤其在多伦多这样冬季无比寒冷漫长的都市里。于是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来规划填补那些空闲出来的时间。秦阳中午上班;一直工作到午夜;做两天歇一天;而田田是规规矩矩的朝九晚五。遇到秦阳上班的日子;两人就趁午休的时候在咖啡馆里见面;田田特意把午休安排到下午两点咖啡馆生意清闲一些的时候。在秦阳不上班的日子里;秦阳就在唐人街买好了菜;等着田田回家一起做饭吃——两人是极少到外边餐馆吃饭的。田田是个年薪七万的白领丽人;而秦阳的收入却接近于最低工资线。最初田田提出来回家做饭吃;是为了不让秦阳窘迫。到后来成了习惯;却发现在家吃饭有诸多的好处;就再也不愿意出去吃了。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喝酒;而不用考虑酒后驾车。
秦阳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等菜上了桌;两人跟前各摆了一只酒杯;就开始轻斟浅饮。秦阳从不沾啤酒葡萄酒;只喝白酒;而且是唐人街超市里走私进口的最便宜的北京二锅头。田田渐渐也跟着喝起了白酒;不知不觉间;田田发现自己有了酒量。两人喝得很慢;一杯酒能喝上大半个夜晚。酒是一滴一滴地滚落到肚肠里的;那样的喝法只够溅起颧上一两片惊心动魄的潮红;却是不能掀动心里的大风大浪的。两人喝到身子像
卸成无数碎片;脑子还浑然一体的时候;就停了。歪在沙发上看几眼电视;便昏昏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大概就是半夜了。田田在家穿的是最随意的便装;人在酒里梦里揉过一遭;满嘴生臭;蓬头垢面;状如女鬼——在秦阳面前却没有丝毫羞涩之态。
酒半醒的时候;欲望就生出来了。所有都市男女单独相处时想做该做的事;他们也都做;而且做得甚是凶猛。在婚姻的烂泥淖里走过一遭的田田;自然是轻车熟路;尽管秦阳不是她先前的车先前的路;这一点田田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秦阳的路曲里拐弯;每一道弯里都蕴藏着一些无法预测的惊喜、娴熟和温存仿佛出自毕生不懈的练习。
遇到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两人就下楼;到公寓边上的街心公园坐一坐;听流浪艺人远远地吹些凄凄惶惶的曲子;撕几片面包来喂满地行走的鸽子。然后再步行到唐人街的中国剧院看一部晚场电影;大都是粤语片国语字幕的——秦阳英文不好;看不太懂英文片。然后秦阳就送田田回家;然后秦阳再开车回到他自己的住处。有一天秦阳送田田到了公寓门口;自己钻进了车子;却又探出头来;说田田还是我搬过来住吧;天天赶过来赶回去的;多累啊。秦阳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有些结巴;田田却没吭声。看着秦阳的二手牛车咣当咣当地撞进一街浓密的夜色里;田田的心情突然复杂了起来。
在那个夜晚之前田田对秦阳的感觉是异常简单的——一种权宜;一些方便;一段过渡。秦阳比田田小四岁。秦阳没有上过正式大学。秦阳没有正式移民身份。秦阳在顶着别人的工卡打黑工。秦阳一个月的收入除了房租伙食汽车开销之外;大概只够买几瓶二锅头。秦阳的糟糕不仅在于他的一无所有;而且在于他不具备任何峰回路转的潜质。秦阳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给田田这类人作注解的。在那些充斥着华埠报章的成功移民故事中;田田是那个套红的标题;而秦阳却是那个衬托标题的参照物。除了年龄以外;秦阳和田田之间没有可比性。而年龄的反差;使得田田对秦阳的想法越发地简单了起来——田田从来没有对秦阳有过第二种想法。
直到那个夜晚;秦阳说出了那句话;田田便想起平日闲聊时;秦阳提起过要开咖啡馆的事情。秦阳这几年在咖啡馆里打工;虽然辛苦;却也学了几个挣钱的绝招。就想自己去开一家——在大办公楼底层;做早餐午餐;客流量大营业时间短的那一种。秦阳对咖啡馆的想法很具体细致。秦阳想到了食品的种类;装修的格调;员工的配置。秦阳甚至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龙塔”——龙塔是英文lone time的谐音;取的是天长地久的意思。秦阳考虑到了塔身塔尖的每一个细节;秦阳却唯独没有提到塔的地基——资金和一张移民纸。没有这两样东西;秦阳的塔设想得再仔细再具体也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然而秦阳恰恰就是没有这两样东西。
可是田田有。
田田早已拿到了加拿大公民身份。田田手头可以活动的现款虽然不多;田田却完全可以利用工作之便申请到银行的商用贷款。
如果田田拥有的也能成为秦阳的;那么秦阳的龙塔就可以坚实美丽地竖立起来了。
田田被这样的联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似乎秦阳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举止都铺垫了一层急切。从那天开始;田田就刻意疏远了秦阳。借口开会;借口出差;借口家里有客人;田田和秦阳见面的机会就渐渐少了;田田当然也不再去秦阳工作的那家咖啡馆吃午饭了。
没有秦阳的日子里;时间突然就多得没了章法。下班回家;走进那个空落落的公寓房间;隔宿的寂寞如一张柔软却无所不在的网;将田田兜头罩住。任凭田田拳脚交加;也凿不透一个小小的口子。这时她就想起了秦阳的种种好处。秦阳的温和细致;秦阳的幽默;秦阳对生活的热情和活力;秦阳恰到好处的逢迎。在和秦阳的交往中;他给她的距离始终是适宜的;再近一分就有可能让她感到窒息;再退一分就会让她失去了安全感。无论是进是退;他很少乱过阵脚;失过方寸。于是田田很是怀念起秦阳来;有几次甚至已经拿起了电话;要拨那串熟记在心的数字。然而秦阳的每一个好处也同时让田田惊骇一这些好处似乎是古今中外所有吃软饭的男人都具备的。女人的欢心就是他们的饭碗他们的天。田田虽然愿意被男人哄着捧着;可是田田却从没想过做男人的饭碗男人的天。
于是她最终还是慌乱地放下了电话。
后来田田就找到了别的方法来打发那些过也过不完的长夜。田田开始整宿整宿地在网上和陌生人聊天;田田也开始参加各式各样的交友俱乐部。交过几个男人;心热过一阵;又凉过一阵。期望高高地飞到了云间;却又低低地落到泥里土里。只是热凉起落都是需要耗费心神的;渐渐地;田田发觉自己心里关于秦阳的念想就给磨薄了。
田田和秦阳的故事其实完全可以在此处画上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的;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田田出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得这个句号一滑;带出一个小小的尾巴;变成了逗号。于是这个故事像一棵几近枯竭的树又意外地长出了一条新枝。
那一天田田下班回家;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刚要下车;突然间两耳一阵轰鸣;犹如千百只秋蝉在飞舞碰撞;屋顶上的灯变成流星雨;一阵一阵飞旋着向她洒落下来。她两脚一软;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有一个花圈;花圈上挂着一朵朵花。花很大;花蕊蠕动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朗起来;才看出那些花原来都是人头。后来花渐渐都散去了;只剩了一朵;近近地贴在她脸畔。
“算你命大;车开到家才出事。”
那朵花是秦阳。
田田吃了一大惊;问你怎么来了?秦阳看了田田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召之即来。”田田这才隐隐记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拨过一个手机号码。那个号码大概一直浅浅地埋在潜意识里;只需轻轻一扫;就随时浮到了表层。想起自己这些日子里对秦阳的刻意疏远;脸上不禁就浮起些斑驳的臊意。
“你到底还是把我想起来了。没听人说吗;铁不铁;就看你生病了想的是谁。”
秦阳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田田听了却是一怔;一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