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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H城主要是为了看望年迈的父母,在家里住上两三天,又匆匆飞走。
楚小溪每次回H城,多半很少出门,在家里陪父母说话,或是打理一些家事。偶尔她会给孟迪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喝茶或是喝咖啡,给他的孩子带些巧克力或是维生素之类的东西。孟迪很少问起她在美国的生活,她也并不想知道当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目前的情形。闲谈之中,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事情,坐一坐也就散了。
她这些年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对于H城的变化已是习以为常。一次回来,一条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次回来,一条大街堂皇地穿城而过。眨眼间就看着H城的大厦,像春笋似地钻出地面巍然耸立;高架路立交桥,像电影外景地的布景一般迅速搭建起来。H城是一部正在公映的影片,整个中国是一部巨资制作的大片。猛一眼看去,楚小溪会觉得H城变得陌生,再细细勘察,又分明是熟悉的——一座城市无论怎样改变,那种充斥流散在空气中的味道,就像老字号馄饨的百年老汤,依然点点滴滴地融在碗里。偶尔的,她会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希望H城能像一堆庞大的积木,统统推倒重来。未来H城的街道,将从宽大的绿草坪中穿过,一栋栋房屋都盖在浓密的树荫下,每一家商店都建在鲜花盛开的花坛上,音乐会或是戏剧节就设在河岸边,夜的河面上是灯光的倒影,乐声从水上传来……楚小溪这样遐想过后,会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早已不再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了,这十几年来她严谨务实兢兢业业,不再会为那些无法实现的事情伤神费心……
楚小溪恍然觉得自己关于积木的那些想法,也许是出于她个人的原因。在她的潜意识中,抑或是企盼着一切能够从头开始么?或是希望那种溃散后的重建,能帮她删除头脑中堆积的记忆么?尽管后来的故事并不是发生在这座城市,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与H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就像织完了网之后逃之夭夭的那只蜘蛛。她虽然已经离开了H城十几年,但这座城市仍然以残砖碎瓦、化整为零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冷不防地一次次袭击她。每次一入H城,路边的香樟树扑面而来,从那些釉质的绿叶上散发出一种难以驱除的气息,总是令她头晕目眩。
那个人一直就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他的脸被浓密的树荫遮住了。
楚小溪知道,只要H城还在,那个人就不会从H城消失。虽然她根本无从知道,如今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那个夏天的傍晚,香樟树上的蝉鸣悄然止息。从隔壁的小院子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杂乱的人声,随着一些东西被推倒的破碎声,一声声响亮的口号,像知了一样尖叫起来。
那家院里的香樟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前一天晚上,有个老头被绑在树干上,一群人用皮带鞭打着他,那人凄厉的哭叫声响了一夜。
楚小溪趴在厨房的窗子上,从铁栏杆里偷偷地观看着隔壁院子的情形。她看见许多戴红袖箍的男生和女生,把那个老头从树上解下来按倒在地上;她看见白色的纸帽子、白色的面孔上白色的牙齿、帽子上黑色的毛笔字和字上黑色的XX;许多东西从房子里被搬出来,装上了卡车。一个女生走到门外,把一只锦缎的小盒子塞进了自己的裤兜。许多厚厚的书还有卷起来的画轴散落在地上,被许多人踩在脚下。有个男生弯着腰在捡拾那些书本。楚小溪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的脸被浓密的树荫遮住了。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踮着脚尖,从散落在地上那些书本里小心地穿过去,好像生怕踩坏了它们。楚小溪差点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动作实在有点像女生啊。他把那些零散的书画堆在一起后,就坐在门槛上守着那些东西。有一会他摘下了眼镜擦汗,楚小溪觉得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很漠然。起初她猜想这人是不是被抄家那户人的子弟,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和其他戴红箍的男生一起走了,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看那堆东西。这时楚小溪发现他有一个很宽很亮的额头。
那天晚上,楚小溪一个人呆在厨房里,等着自家的大猫。大猫不辞而别好几天了,小溪特意在窗台上放了一条它最爱吃的小鱼,希望它闻到腥味儿能回心转意。小溪没有开灯,她想也许这样大猫会回来得体面些。过了一会,她听见了隔壁漆黑的院子里有响动,一条黑影翻墙而入,直奔那所房子门口的书堆而去。小溪在黑暗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心砰砰直跳。那人打开了一只手电筒,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开始翻动那些书。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跳到了窗台上,柔软的尾巴扫到了小溪的面颊。小溪忍不住喊了一声,一把抱住了自家的猫。猫急着去抢鱼,小溪连声哄着它。那个黑影闻声站了起来,他朝着这个窗口看了一会,朝着楚小溪走过来。
喂,小姑娘,你都看见了吗?他轻声说。我可不是坏人啊。
我看见了什么啦?我什么也没看见。楚小溪嘟哝着,啪地把厨房的灯打开了。一线光亮正好照在窗外他的脸上,小溪惊讶地发现,这人原来就是白天那个弯腰捡书的男生。
大发雷霆
他把手里的一本书扬了扬,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几本书嘛,我只拿了几本书,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楚小溪瞪大了眼睛说:什么书那么神秘呀?你给我看看啊?
他犹豫了一会,后退一步,举着书说:喏,你看好了,这不是坏书。
楚小溪一眼就看清了封面上的几个字《静静的顿河》,板着脸说:谁知道那是不是封资修的书啊,你半夜里来偷书,肯定不是好人。
那个男生宽宽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能……这……这样武断呢?你怎么能这样……武断呢?不看一看,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封资修啊?
好了好了。楚小溪没有耐心再同他扯下去。她说:嗳,这样好不好,假如你看完后,肯借给我看看,这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了,我肯定就不会告诉别人了。
可是……他犹豫着说。你……你看这样的书,还太早啊……
我已经上完初一了。我看过很多书啊,不骗你的。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勉强点了点头。又叮嘱一句:那你千万不能给别人看,连家里的人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好不好?楚小溪赶紧告诉了他自己家的门牌号码,并叮嘱说,从他站着的这个小院,得绕一个大圈儿,才能到达楚小溪家住的那栋楼房。
很久以后,杜仲告诉楚小溪,那天晚上回去后,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个女孩要么是出于好奇;要么就是由于无知,竟然自愿成为他的同谋;她几乎不假思索,就想出个好主意把他从尴尬的情境下解脱了。换了他自己,肯定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么她至少应该还算得聪明。无知而又聪明的女孩儿,对那些自以为是的男孩,常常是会有些吸引力的。
学校已经停课,楚小溪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小溪的父母都是普通职员,没有历史问题也没有现行问题,她的生活太平静了,心里特别希望发生一些不平静的事情。那以后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时断时续的借书还书、再借再还,始终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她至今还记得,杜仲借给她的书,有《马克思的青年时代》、《九三年》、《巴黎圣母院》、《罪与罚》,还有《战争与和平》什么的。杜仲通常都是白天来送书,拎一只菜篮子,面上放着几棵青菜,书就放在青菜底下。杜仲送书来的日子,小溪家就会吃青菜。其实那些书小溪基本都看不懂,人名太长了,书里的故事离眼前的生活也是天差地远的,她通常只是翻一翻也就放下了。不过她真是喜欢这种“地下工作者”似的感觉,敲门要对暗号,紧张令她兴奋,读什么书倒不重要了。只有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小溪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看得晨昏颠倒就像吃了过多的酒酿一样。有一次杜仲对她说起,其实他家里有一套俄文版的《静静的顿河》,一直到他搞到了那套中文版之后,才明白父母为什么不让他看《静静的顿河》了。杜仲告诉楚小溪说,葛里高利这个人一生都在追求自由,而真正自由的心灵注定是没有归属的。当时他激情澎湃地说了有大半个小时,可惜14岁的楚小溪只记住了这一句话。
1967年猝不及防的转折,对于杜仲来说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他的父母几乎同时被隔离审查,那时候楚小溪才知道杜仲的家世。那几天杜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瘦削,明亮的额头像是罩上了一层灰土,从眼睛到眼镜片,整个人都变得灰蒙蒙的。小溪的父母立即禁止她再与杜仲来往,小溪只能寻找各种借口偷偷跑出来与杜仲在公园见面。小溪知道,那些日子,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和同学,都不敢同杜仲来往了。那样孤独无助的时候,天性傲慢的杜仲尤其需要安慰。在小溪看来,杜仲那一付拒绝同情的样子多半是硬装出来的,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更渴望同情。不过小溪对杜仲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她对杜仲的好,是纯粹的喜欢,和原来对他的好没有什么区别。杜仲会给他讲许多她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她喜欢杜仲,多少是有钦佩的因素在里头。虽然杜仲的家里倒霉了,但杜仲还是那个杜仲,跟他在一起,小溪总是觉得自己的眼睛会一次次发亮。一直到小溪去了北大荒之后,有一次杜仲在给她的信里说了一句话,让小溪明白了杜仲对她好的原因。杜仲说:在我最困难的日子,你从不让我感到你的友爱是一种施舍。小溪感动过后,又觉得这句话是过奖了,其实女孩儿天生是热衷于安慰别人的。那时小溪常常从家里“偷”来几个橘子,或是粽子和荸荠给杜仲吃,他像一只饿狼一样大嚼的时候,小溪就搜肠刮肚地给他讲笑话,想让杜仲高兴起来。
楚小溪至今还记得那个“笑话”,忽然引得杜仲大发雷霆。
小溪说:嗳嗳,你听说化工厂发生爆炸的事情了么?他们说有特务破坏,就把历史反革命沈阿三给揪出来了。许多人轮流打他,说他有定时炸弹,他被打得受不了,只好承认了。开批斗会的时候,革命群众都跳到台上,审问他究竟是怎么引爆炸弹的。哪里晓得,这些具体的问题,造反派事先忘记教他了,他回答不出,大家就打他。群众逼着他问:那个定时炸弹到底有多大?沈阿三连炸弹都没见过,想了想,臂膀朝两边一伸,说:这么大。差不多像自行车那么长。群众不满意,横眉竖眼说:不对!沈阿三把双手缩回来说:这么大。这次像西瓜那么大。群众又说:不对。沈阿三想来想去,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划说:这么大。就是像柿饼那么大吧,群众才算满意。又有人问他:炸弹是方的还是圆的?他又答不出,忽然想起《国庆十点钟》那个电影中的马蹄表,赶紧回答说:是圆的,圆的。革命群众大吼一声说:又错了!沈阿三连忙改口说:是方的,方的……
变得神经兮兮
够了!杜仲两眼血红地大叫一声。你真觉得很好笑吗?这么荒唐的事情,我一点都笑不出来。那些人到我家搜查时,还问我电台在哪里,我父母是不是每天晚上给柯西金发报……
楚小溪被吓了一跳,泪水哗地涌了上来。杜仲手足无措地围着小溪转了好几个圈圈,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眼镜布,要给小溪擦眼泪,倒惹得小溪又笑起来。
匆忙的约会中,他们的手里不再有书,谈论书本是需要心情的。书本里的故事很精彩,但现实却很严峻。杜仲说他们没有今天,因为今天充满了危险;他们也没有明天,明天像一条断流在沙漠的内陆河。从杜仲嘴里越来越多地蹦出来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让楚小溪心惊胆战。几年以后,当杜仲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以后,她想起16岁的杜仲当年只有一个听众的那些讲演,蓦然明白杜仲后来的结局,其实在那时就已经彰显。
很快,就连这样约会也不能再继续了。小溪的父母知道她依然和杜仲来往的情形后,迅速地把小溪送往了外县的奶奶家。15岁的楚小溪还不懂得怎样拒绝和逃避,再说,她开始发现杜仲这个人变得神经兮兮的,越来越难相处。楚小溪有些害怕和杜仲在一起了,跟杜仲谈天,他总是会把人的心扰乱,让对方觉得自己的头脑不如他的头脑。在小溪那个年纪,既然什么人跟她说什么她都会相信,她为什么偏偏要相信杜仲跟她说的那些话呢?
很多年以后,楚小溪才知道,香樟树活着的时候,是闻不到樟木的香味的,只有把香樟木做成箱子之后,木材的香气才会一年一年经久不衰地散发出来。
她在外县的一个小镇上呆了大半年,连猜带蒙地看完了厚厚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还学会了踩缝纫机和裁剪衣服。偶尔的,她会想念起杜仲,但她没有给杜仲写过信,写了信他也是收不到的。小溪不知道杜仲后来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当她回到H城的时候,已是68年年底,一批一批赴黑龙江反修前线的知识青年正在准备出发。当她想方设法终于打听到杜仲的消息,已是杜仲即将上火车的前一夜了。
她是在杜仲的学校教室里找到他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行李,摊开在拼起来的一排课桌上,杜仲正弯腰往一只木箱里装书。她的突然到来并没有使杜仲感到惊讶,杜仲拍着手上的灰尘笑眯眯地说:
嗳,你怎么才来啊?跟我们一块儿走吧!
你是真的要走啊?
当然是真的。我对H城已经烦透了。
那干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呀?
要走,就去远的地方。他说。走得越远越好。
楚小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的凳子上,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乎杜仲的。杜仲就像一本借来的书,看完了要去还掉的时候,才发现还有好多页没来得及细看。杜仲一走,这座城市好像塌了一角;往后没有杜仲的日子,这座城市就空了。
她哭了很久,杜仲在一边把行李和书本弄得哗哗响。楚小溪心里也许是在期待着杜仲的安慰,比如走过来拉拉她的小辫子、摸摸的头顶、或是……把她揽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但杜仲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就是不走到楚小溪的面前来。小溪有些失望了,她抬起头,扯下了手臂上两只劳动布的蓝色新套袖,忿忿地递给他。
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这副套袖是我自己做的,你带着吧,也许用得着。
杜仲在接过套袖的那一刻,他的手掌碰到了楚小溪的指尖。小溪的手指冰凉,而他的手掌却冒着热汗。他的手掌在小溪的手指上停留了一小会,似乎迟疑了一下,立即就缩回去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了声谢谢,把套袖分别戴在两条手臂上,然后在箱子里翻了一阵,说那我只好把这本书送给你了,说实话我真有点舍不得呢,不过你一定要保管好啊。
那本薄薄的《金蔷薇》,小溪有一次想跟他要,他推三阻四的找了好多借口拖着不给。
小溪捧着书的手掌忽然有些发胀,浑身都热起来了。她说杜仲你到了那里,一定要给我来信啊。你就把信寄到我学校好了,我每天都会到传达室去看信的。她说完就匆匆走出了教室。在昏暗的走廊里,她听见杜仲在身后大声喊:你要给我回信噢——
一心想救我的人
连楚小溪自己也没有想到,第二年春天,她也报名去了北大荒的万山农场。那时候整个H城都已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她是被那些迎风飘扬的红旗裹挟而去的,是被那些惊天动地的锣鼓驱赶着去的。楚小溪欢欣鼓舞心情激荡,知青专列开动的那一刻,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楚小溪,觉得自己忽然间好像变成了另一个楚小溪,一个崭新的楚小溪,英姿飒爽的女战士楚小溪。车厢里震耳欲聋的歌声中,她忽然想起杜仲说过的话,他说要走就走得越远越好。现在她真的是走向远方了,但不知为什么,杜仲的面孔却变得模糊起来;那个远方离杜仲近了,但杜仲却好像离得她越来越远了……
楚小溪到达万山农场后不久,就给杜仲写了信。杜仲很快回了信。他的信都写得很长,厚厚一大叠,常常把信封都挤破了。他的信字迹很潦草,好像不那么飞快地写,那些话就会卡在他喉咙里。起初他在信里说着呼玛那儿的历史和风俗什么的,就是不谈怎样保卫边疆的事情。过了些日子,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开始谈论法国大革命,然后是英国的工业革命,还有日本的明治维新什么的。楚小溪一看到杜仲的来信就喘不过气来,阅读他的来信变成了小溪生活中一件十分艰难和辛苦的工作。楚小溪有时候恍惚觉得那些信不知道从哪里寄来,杜仲好像不是在硝烟弥漫的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