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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钢不吭声。
“四盒,四盒怎么样!一公斤一盒的。只要你能把她‘挂’上。
我决不赖账。”
还是不吭声。
“嫌少?还是尿裤啦?四盒,金钢,都半月工资啦!”
李金钢慢慢转过头来,脸色黄黄的:“您忘啦?王成民刚摸她
一下,就挨了两嘴巴,还是排长呢!……”
黄昏。戈壁滩上。陈小泉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把虚捏的拳头
举在画画的吴建荒面前:“建荒,画只蝈蝈吧。”
“去去,别捣乱。”吴建荒正在画戈壁黄昏,但是颜色总也调不
准。
“画一个吧,画一个吧……”陈小泉把拳头又往前伸了伸,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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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了他手里的画笔。
“你——”吴建荒爱画画,想发火又忍住了。黄昏时候的戈壁,
色彩变化太快,稍一耽搁,捕捉到的印象就会逝去。
“不行不行,今天就不让你画戈壁。”陈小泉又碰一下他的胳
膊,说,“臭戈壁,你总也画不完……”
“好,好,不画了,不画了。”吴建荒知道画不成了,把调色板、油
画笔放在画箱上,“小泉,咱们谈判谈判好吗?”
“谈判什么?”陈小泉睁大眼睛。
“以后,咱俩每天傍晚到这儿来,你带本书来看书,我画戈壁
……〃
“戈壁戈壁,你就知道戈壁!”陈小泉愤愤地叫起来,“人家都是
学习画山画水画美人,好挣钱出名当画家,你总是在这儿画戈壁,
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画出戈壁滩的灵魂来。”
“灵魂?哈哈,灵魂?”吴建荒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小泉逗笑了,
“人有灵魂,戈壁滩也有灵魂?你给我画一个出来,我看看。”
“我……”吴建荒脸色红了。
“不行吧,就你那两刷子,哼……”陈小泉讥讽地说,“你就是画
不出来,说出来也行。”
“我也……说不出来。”吴建荒的脸更红了,“可是,我不断地
画,总是画,总能画出来的。古代的诗歌里,我觉得就有这种味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葡萄美酒夜光杯……”’
“行啦,行啦!少咬文嚼字啦!我知道,夜光杯是酒泉的一种
石头做的,盛上酒泉的水,就是葡萄美酒了。”
“哈哈!你还知道的不少呢!我问你,酒泉的名字是怎么来
的?”
“不……知道。”现在陈小泉的脸红了,“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轮到吴建荒得意了:“汉朝有个大将军名叫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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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
去病,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遇见了皇帝派来的使臣,给他带来五瓶御
酒,说是慰劳他的。他就把酒倒进路边的一眼泉水里,叫士兵们舀
着喝。于是,这眼泉就成了酒泉,这块地方也被人们叫做酒泉
……”
“喂喂……”陈小泉突然打断他的话,“我问你,你说这泉成了
酒泉,那么,这泉水里现在还有酒味吗?”
“有……肯定有……”吴建荒肯定地回答,“有一次我到酒泉
去,喝了一捧酒泉的水,回来的路上,就有点醉了,躺在戈壁上想歇
一会儿。结果,我就听见了古战场上战马的奔跑声,还有钢刀的撞
击声……”说到这里,他真像是醉了,躺在戈壁上,把耳朵贴着戈壁
的沙石,“你听,你悄悄地听,你准能……”
“哈哈!你少骗人……你听谁说的,编得这么像!”陈小泉笑得
歪倒在戈壁上。
突然,吴建荒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发抖了,“你听,真的,马蹄的
踏踏声……”
陈小泉把耳朵贴在戈壁上听了听,脸色也变了。一种嗒嗒嗒
的声音,清晰可辨!
“哈哈,你们干什么呢?和戈壁滩亲嘴吗?”
他俩一跃而起。
一辆毛驴车驶到跟前,跳下一群姑娘媳妇。花花绿绿的夏装
像是戈壁上盛开的骆驼刺儿花。
“哈哈,画画呢!”
“你画的这是什么呀,戈壁、太阳、云彩,云彩是这样的吗?云
彩是轻飘飘的东西,像棉花,像纱巾……”
“这哪儿是云彩,这是破布条!”
她们一窝蜂地挤在画架前,尖刻地评论着。三个妇女一台戏,
这里足有一个班的女人!——真不知她们是怎么挤在这一辆毛驴
车上的。她们大都是天津、山东来的知青,有的已经结了婚,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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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难得有这样笑的时候。
“还没画好呢!”吴建荒面红耳赤,真恨不得把画撕了,钻进戈
壁深处。
“干嘛干嘛!”王文英故意用纯正的天津腔说话,往前边一站堵
住她们,“我们小兄弟还没画完,你们笑话嘛!总比你们家门口挂
的尿布好看多了。”
“哎哟哎哟,看把你狂的。我就不信你不晒尿布……”不知是
谁,说出这么尖刻的话。
“不晒不晒不晒,我就不晒尿布片!”王文英嘴犟着,蹲在吴建
荒身旁,“来,我来看看画得好不好。”
“哎哟哎哟哎哟……你看她来劲了。说是不晒尿布片,一个劲
往人家身上扎。小吴快画,把你王阿姨画上,给你当媳妇。”这是个
有孩子的妇女,她连说带搡,把王文英推倒在吴建荒身上。
王文英扶着吴建荒的肩膀站起来,有点脸红:“怎么的,当媳妇
就当媳妇,我还真想找一个小丈夫呢!”
吴建荒臊得面孔通红。年轻人笑着叫着,推着搡着。直到有
人说:“李金钢来了!”她们才爬上毛驴车。李金钢是个凶狠的家
伙,女同志都有些怕他。听说他在畜牧队赶马车的时候打死过一
匹马。那是匹很犟的马,不好好拉车,耍性子,他一气之下狠狠抽
了几鞭子,马塌着腰跪下了,后来就不吃草,过几天就死了。
毛驴车走了,像是一只大花篮。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
当啷当啷的声音和姑娘们快活的歌声在戈壁滩上传出好远:
疏勒河流过咱家乡
沙枣花开在水渠旁
“哎呀呀,这帮疯婆娘!''陈小泉吐着舌头,看了一眼站在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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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王文英。她没走,在让吴建荒画像。
“画上晚霞,画上夕阳。”王文英理着头发说。
“不行不行。你得站到这边来。那边逆光,脸黑。”
“好吧好吧。”王文英又跑到那边,迎着太阳站好。阳光照得她
眯着眼,她不时把脸侧向一边。
“别动别动,哎,对……”吴建荒画着。但是,他突然地不自在
起来,停住了手。
“哟,画像呢!”李金钢站在他的身后。
没人答话。
“天气还真好呀!”李金钢又说。
还是没人答话。
“王班长,你应该换一件浅上衣、深裙子……”李金钢呵呵地=F
笑着。他今天也穿得很漂亮:白衬衫,下摆塞在浅灰色的直筒裤
里。笔挺,干净。
“你管得着吗?快走吧。”王文英扭过头去,讨厌!李金钢在看
她。
“看看总行吧!”李金钢显然不想走。他看看画又瞟瞟王文英,
瞟瞟王文英又看看画,又说:“画家,你画的什么呀,人家是双眼皮,
你画成单眼皮啦!”
吴建荒可有了说话的理由了,把炭笔一扔:“我画得不好,你画
呀!”王文英在场,他胆子大些。
“嗨——”李金钢压着火,“我不过说说……”
“用着你说吗?走,你走!”王文英被看得不自在,吼起来。
“好好,我走……呵呵,这么厉害!”李金钢难堪地笑着走去。
刚过一个沙丘,小脑瓜就迎了上来,“怎么样?”他问。
“搭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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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压着地平线了。
吴建荒刚涂完底色。他一会儿看看画面,一会儿看看王文英,
他想尽自己的本领画出王文英的美,但每一次抹上去的油彩又都
被他用小刀刮下来。迎着夕阳站立的王文英周身罩着一种透明的
桔红色的光线,显露出一种强烈而和谐的色彩,一种神秘的青春的
美。他的笔无法表达,油彩也无法表现。他不得不细细地观察,结
果竞有那么一次入迷了,忘记了动笔。
“你怎么不画啦?”王文英问。
“我……”他回答不上,脸红了,手忙脚乱地抹上去很多颜料,
后来,他不慌了,再看王文英的时候,竞又发现她思想开小差了。
她虽仍在原地站立,但她的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落日,一眨不眨,
像是十分激动,脸上有一种异常的光彩,嘴半张着像是要呼唤什
么。过了一会儿,这表情又变了,像是十分沮丧,脸色暗淡,嘴闭
着,嘴角不停地抽动,眼睛里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怎么啦,王文英姐姐?”他问。
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一样,她说:“没,没怎么。”她想笑一下没笑
出来,嘴角往下撇了撇,嗓门哽咽地说,“休息一会儿,建荒,休息
……”接着她就席地而坐,用手指头去抹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
“姐姐,姐姐!你怎么啦!”
建荒害怕了,一迭声地问,跑过去站在她面前。正在撵蜥蜴的
陈小泉也跑了回来。
“没……什么,真的。”王文英看着西边说,“你们看,太阳、地平
线、戈壁……”
“太阳,不就是太阳吗?”陈小泉看了看夕阳说。
“仔细看,你们仔细看,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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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
太阳压在地平线上。那大大的圆圆的轮廓像是一个大轱辘车
的车轮。地平线——弧形的地平线像是又一个巨大的轱辘,和它
相切。瑰丽的光线把天上的云彩染红了,把空气染红了,把戈壁照
得色彩斑斓。接近太阳的那边,戈壁是红色的,黄色的,像是太阳
熔化了,流出来那么一摊,金光闪亮。
“美吗?”
“美,是美。”陈小泉回答,“可是,你……哭什么呀!”
“哭,小泉,我就是想哭。看着戈壁,我也不知怎么的,总有一
种叫人说不出的感觉,有一股什么东西,是力量吗?不是,是气体
吗?也不是,总之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从心底升起。这时候,我就
想喊,想叫;有时候呢,又想哭,想悄悄地哭,无声地哭……哭完了
就觉得舒服,不哭就觉得委屈。”说着说着,她的嗓子又哽咽了,对
小泉说:“你看——那地平线,那圆得像车轮子一样的太阳……你
就没感觉到点什么吗?”
陈小泉说:“没有,我没感觉到什么。我也不想哭,就是想喊两
声。”
“你没想到什么吗?”王文英盯着他。
“没有。我就想着这里太荒凉、偏僻。你呢?”
“我呀!我想到了好多,想到了我们的国家多么大,多么辽阔,
想到了历史,想到了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你看这戈壁荒凉,是吧?
可是这里就是当年闻名世界的丝绸之路,是连接欧亚大陆的通道。
当然,看见这戈壁、地平线,我有时也觉得悲哀;看到这么宽大的草
原、河流,还这么落后,我心里就不好受,就想着要在这里待一辈
子,种地,开荒……”
“你不想回天津啦?”
“想回,有时候也想回,这里太苦了。可是,再看看这里的农
民,看看他们一代一代地在这里生活,我就不想回了。他们能世代
在这里生活,我就不能吗?你说是不是,建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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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英嗓子里哽咽的声音没有了,她把面孔转向吴建荒,明亮
的眼睛看着他。吴建荒激动起来了,这不是一时激动,他似乎发现
了多少天来一直在寻找的戈壁的灵魂。
“是,是,你说的是……”他说不下去了。
王文英又问:“你说说呀,你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想法,看着落
日和戈壁的时候……”
“我,我……想起了我妈,想起我小的时候妈妈领我走路。那
时候,我还不懂事呢,我就想跑快些,快些长大……快些把什么都
知道……”
“是吗,是吗?你是想起了你妈妈?”王文英十分激动,一下子
拉他坐下,“你现在对什么都知道了吗?”
“没有,没有。我还是个傻瓜……王文英姐姐。”
“嗯?你说下去……”王文英眼睛闪闪的。
“我还想起了蒙娜丽莎。”
“谁?蒙娜丽莎是谁?”王文英觉得新奇。
“是一个女的——达·芬奇,一个意大利画家画的女的。”
“你怎么想起她?”
“她漂亮,好看,尤其是那微笑……不,我不是说想起她的美,
她的微笑。我是说她的前额。看见戈壁滩上的云霞和天空,我就
想起了她的前额。”
“啊呀,她的前额那么美?”
“美,美得我都没法形容。有点,有点像你的前额……”
“坏蛋,你说我,你说我!我可饶不了你……”
王文英做出要打的样子,高高地举起手。可是,落下来的时候
却在他脸蛋上拧了一下:“唉,你这个坏蛋……”
太阳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到地平线下边去了,惟有西
边的天空还有几块长条的云发出耀眼的红光。草滩、田野和戈壁
黑沉沉的,像是深沉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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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
“咱们回去吧!”陈小泉说。
“急什么,咱们躺一会儿吧!”王文英说。
“对,听听大自然的声音,夜的声音。”吴建荒说。
“谁也不许说话,谁说话就刮他的鼻子。开始!”王文英先躺下
了。
陈小泉和吴建荒也跟着躺下。他们三个靠得很近,中间是王
文英,左边是陈小泉,右边是吴建荒。
没有月亮,繁星满天。每个人都睁着眼睛在看,每个人都竖着
耳朵在听。
吴建荒似乎听到了什么塞窄的声音。他的心猛地一跳!一只
手在他的胳膊上摸着,滑到了手上。这是一只温暖的,但却是因为
劳动而磨得很粗的手。他的手动了一下,想拿开,那只手却把他的
手捏住,在黑暗中举起,在空中摇了两下,又放下来。吴建荒手抖
了一下,想抽回来,却又抽不回来,他感觉到了那手上的跳动的脉
息,他的心也咚咚地跳起来。
“你看见什么啦?小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文英打破了寂
静……
“哈,你说话啦!刮鼻子!”陈小泉忽地坐起。
“好,刮鼻子,刮鼻子!”王文英老实地躺着。陈小泉刮了她一
下,“该你刮啦,”他对吴建荒说。吴建荒没动。“我替你!”他又在
王文英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好,刮完了,就说吧,你看见什么啦?”
陈小泉又躺下来:“看见星星啦!”
“听见什么啦?”
“听见,我好像听见远处有蝈蝈叫。”
“你呐,建荒?”
没有回答。
“说呀,你看见了什么?”王文英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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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我……”他讷讷地,“什么也没看见……”
“星星也没看见?”
“嗯……”
“听见什么啦?”
“听见一颗心在跳动……”
“谁的心?”王文英坐起。
“戈壁,戈壁的心……”吴建荒说,他的嗓音有点异常,像是在
哭……
四
发生了料想不到的事情。第二天早晨,他俩提前出工,使劲儿
干活。过两天大干渠里水就下来了,田埂还没修完呢!他俩想用
延长工作时间的办法来完成成年农工应该完成的工作量。可是李
金钢一来就训上了:“你们打的什么埂子,歪歪扭扭的!”
他俩急忙把埂子修直、拍平。
李金钢又嚷开了,“这是画画吗?慢腾腾的……”
陈小泉忍不住了:“那也没比你少干……”
李金钢一怔,挥舞着胳膊骂起来:“嗨!你小子敢跟我顶嘴。
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你打你打你打!”陈小泉一扔铁锨,站在他面前。
吴建荒拉他:“算了,小泉,咱们……”
“叫他打,叫他打!”陈小泉脾气上来是很犟的。他把头探过
去,脖子伸得长长的,“你打你打……”
李金钢还真打了一掌。陈小泉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但是,他
一骨碌爬起来,又冲了过去:“你打你打,你今天不打死老子就不是
好汉!”吴建荒根本就拉不住。还是农工们跑过来拉开了。
“干什么,欺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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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
“这孩子够可以了,汗流的……”
大家数落着李金钢。李金钢骂骂咧咧地走开:“流汗?谁不流
汗……”
“算了,算了。咱们不理他还不行吗?”吴建荒劝慰小泉。陈小
泉却放声大哭:“呜呜呜……你个混蛋。我妈都没打过我,你……
呜呜呜。我跟你没完,李金钢!”谁劝都不行,他总是哭。哭着哭
着,他狠狠擦了擦眼泪,对建荒说:“建荒,帮个忙!”
吴建荒不明白:“帮什么忙?”
“你说吧,帮忙不帮忙。哼哼哼。”
“帮……”吴建荒回答。
“那好。我告诉你……”他凑近吴建荒的耳朵哭着说。
“不行……不行!”吴建荒惊恐地睁大眼睛,“他还要打你的。
连长也……”
“不怕,你别管!”陈小泉坚决地说。他不哭了,也不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