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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问你呢,你倒反问我。他不言语了,抬
头看天片刻,然后说,有啥好办法?要不你就领她去坟地看看,叫
她看一眼老董?我忙说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没答应,今天领去算什
么事?再说,见了老董那个样子,真要哭死了怎么办?他说,这样
也不行,那样有危险,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着急了,便说,我的意
思呀,今天你劝劝她,叫她快点回上海去。她已经怀疑我了,认为
我骗她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了;你劝劝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
痛快地说,好,我劝就我劝。吃过了早饭,我好好劝劝她。就是这
能行不能行,我也没有把握。这媳妇够固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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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晁崇文说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是我和他从食堂端着饭回到
窑洞,出了件事:有个人死了。死者是省商业厅的一位会计。他的
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几天前在厕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没
有力气站起来,是我把他拉起来的;站起之后,他又系不』二裤
带,——身体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厚,毛裤外边套着棉裤,棉裤再
套上单裤——他的手已经没有力量把皮带勒紧了。还是我帮着他
拉紧_『皮带。这天早晨的事情是这样的:起床时他就躺着没动,旁
边睡的人还问了他一声:我给你带饭吗?见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
去打饭了。打了饭回来,那人见他睡觉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便觉
得情况不妙。拉开蒙着头的被子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想必是夜
里就断了气。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卢:
不要动,吃完饭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
些的人来处理他。我和晁崇文属于“强健者”之列,我们打开他的
箱子,找两件干净的衣裳给他穿上,然后用他的被子把他裹起来。
我们还把一根绳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地方,另一截
系在腰部,还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紧。然后我们几个人连抬
带拉把他拖出窑洞,放在洞外的空地上。
干完这些事,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
喘息。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
下看着我们。她可能是被死人吓坏了,脸色惨白,一脸的恐惧。她
已经不哭了。于是,我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并说,去,
跟她说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我在外边坐着,等他劝说的结果。我认
为,劝说过程将是很艰难的,晁崇文一劝,她肯定要哭起来,我可不
愿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料也就三五分钟时间,没听见一声哭泣声,晁崇文就走出窑
洞来了,对我说,老李,不行呀,我的话她根本就不听,说咱们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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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起来骗她,不叫她见到老董。她今天要自己找老董去。
我吃了一惊:什么?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领她,要自己到坟地去。她说一定要找到老
董的坟。啊呀,这个媳妇犟得很……你说怎么办?
我和晁崇文说话,那女人已经走出来了,下了台阶。她的眼睛
已经不适应太阳的光线了,尽管冬季早晨的阳光并不强烈,太阳像
是黄疸病人的脸一样黄惨惨的,她举起一只手遮挡着光线朝我们
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去。
我急忙朝她喊了一声:哎,你干什么去?
她没搭理我,往前走。
看来她真是生我的气了。我急忙追上去拦住她说,顾大姐,你
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这里埋了几百个人,到处都是坟堆,连
个记号都没有,你到哪里找老董去?
她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那神情似乎
是在责备我:你不要骗我了!然后绕开我又往前走。我有点急了,
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这时候晁崇文说话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听话就叫她找去,
她找不到就死心了。我略一踌躇说,你不听劝呀,那你就找去吧,
可是你不能到那边去。农场的坟地大部分在这边的沙滩上,就是
你前天去场部的那个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调转身向着山水沟南边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崇文小声问我:老董的坟在这边吗?
我说不,在那边。
晁崇文:那你把她支到这边去,你不是害她吗?
我:那你说怎么办?老董就在北边不远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
么办?哭死怎么办?
晁崇文不说了。我又说,找去吧,不到黄河不死心,叫她白跑
一趟她就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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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我和晁崇文认为,她到了坟地,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儿除了坟
堆什么标志都没有。不料到了中午她也没回来,夕阳西下也还没
回来。后来吃过了晚饭,暮色已经像潮水一样注满了山水沟,还是
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她在坟地出了什么事?
我走到晁崇文旁边说,咱们去找一下她吧,不要叫狼吃掉了。
我们刚迁到明水的时候没见过狼,但是时间不久,就有狼了,
并且很快地这儿就野狼成群了。有时候,天还没黑透,狼就顺着山
水沟跑来跑去,根本就不怕人。它们吃死亡右派的尸体,长得肥肥
的,身上的毛都油光发亮。
我和晁崇文出了窑洞往南走,刚走到伙房跟前,一个小小的身
影走了过来。我喊了声顾大姐,她站住了。
我走过去说她:都啥时间了,还不回来!你不怕叫狼吃了,可
我们害怕呀。你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她不说话。
回到窑洞我们问她:你找到了老董的坟了吗?
她还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给,把这两
个菜团子吃了快睡觉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我把两个菜团子放在皮箱上。这是吃晚饭时我专门给她要来
的两个菜团子,出去找她的时候怕别人偷吃掉,我装在自己的口袋
里的。
她没有吃菜团子,她只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看起来
她累了,疲惫不堪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我一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
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腾了,但她却说:
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我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
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坟地里只有不多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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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个坟头上放着些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
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个坟堆,埋得很浅,也就半尺
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个一个地挖。
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
我惊呆了: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
来,眼睛一热,泪水差点儿流出来。我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
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你找老董去。一定领你去找……真
的,不骗你。
眼泪索索地流过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窑洞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
腿一软就栽倒了。站起来再走,她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
摇晃晃的。
这天我们是往北走的。我们还没走到沟口,就看见死尸了。
正式的坟地在沟外的沙窝子里,但是,掩埋组的人偷懒,有时拉到
这里就掩埋了。这地方的地势宽阔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尸
体。因为埋得草率,有些尸体已经暴露了出来。蓝色、黄色、黑色
和各种衣裳的破布条以及土苍苍的头发在早晨的寒风掠过的地面
上索索抖动着。
我向晁崇文使了个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开去假装辨认那些
尸体。我径直找到董坚毅的尸体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紧时间覆盖
一下,以免那女人看见了难以承受。我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就停下
来喘气。我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挖不动沙土了。这时候那女人
朝我走过来,问,你找到了吗?我马上装出挖土的样子说,你来看
看这个是不是,我看着像是老董。
说真心话,我还真怕她认不出来。从前的董坚毅多么英俊呀,
三十多岁,白净的面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洒脱极了。而
现在的董坚毅,赤条条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像是剥去了树皮的树
干,干干巴巴的。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皮肤黑乎乎的,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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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被烟火熏过的牛皮纸贴在骨头架子上。他死去才八九天,倒像是
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儿上少了两块肉,露出带着
血丝的骨头。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着他从一个健
壮的人变成这样一个木乃伊的,否则我也不会认定他就是董坚毅。
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声跪倒,短促地呀了
一声,扑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了,没
了声息。这种情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
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了。晁崇文反应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说,哎,
这是怎么啦,别是没气了。快,快拉起来。我们同时跨前两步要拉
她,她的身体却又剧烈地抖动一下,同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
的咯吱吱的响声。咯吱吱的声音很费力地转化为一声凄厉的哭
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声刚结束,她就使劲儿摇晃起那个木乃伊来,并且
抬起脸看着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坚毅的名字来:
董——坚——毅——
她连着喊了几声董坚毅,山水沟里便连续不断地回荡起一个
声音:毅毅毅……毅毅毅……
然后她就伏在尸体上大哭起来。
她呜呜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边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的哭声结
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哭个没完没了。我们等得不耐烦
了,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对她说,顾大姐,不要哭了,咱们该回去
了。
我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来了,但她却抱着木乃伊不撒手,
把木乃伊也拉了起来,哇哇地哭,就像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无法扯
开。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硬是把她的手从“木乃伊”上掰开,分开他
们。我很粗鲁地推开她说,行啦行啦,多脏呀,你抱着他!走开,走
开点,我来埋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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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声:不准你埋!
不埋怎么办?就这样摆着?
我要运走,运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说,你怎么运走,背着她上火车吗?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带回家去。
我一惊,这可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这主意不可行,没有柴。
明水附近的荒滩上只有干枯的骆驼草和芨芨草,用它们是难以把
尸体烧成灰的。
她问我,这附近有没有农民?
我说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个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领她去明水
公社,找农民家买柴禾。她说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执,
我只好拖着浮肿的双腿带她去。
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户农民,买了儿
捆木柴。同时她对那农民说,愿意多出点钱,请他去火化一个人。
那农民不干,说他不干那种晦气的事。但他给我们叫来了两个老
头,说他们愿意去干,叫我们和他们讲价钱。讲好了价钱,两个老
头替我们雇了一辆牛车,拉着木柴往回走。经过供销社老头叫我
们又买了一桶煤油。老头说,尸体很难烧透,所以要准备充足的燃
料。
回到山水沟,那两个老头把木柴堆好,再把尸体码在上边,浇
上煤油点着了。火势很大,很快就烧塌了木柴,尸体掉下去了。在
火焰中,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后来木柴烧光了,就
往火里泼煤油。终于煤油也烧光了,灰烬中剩下了一堆骨头。腿
骨很长,像烧黑了的木头棍子。我对她说,再也没办法了,你就捡
点碎骨头带回去吧。但她说,不,我要全带回去。
她抹下绿色的缎子头巾,想把骨头全包起来,但是头巾太薄,
透亮,一眼就能看见里边的骨头。我说她:你就捡点小骨头拿回去
吧,大骨头不好拿,也的确没那个必要。就是在火化场,也只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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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你一部分骨灰装骨灰盒,你何必大老远全都背回去?再说你这样
上火车,列车员会看出来的。她不听,说,我用那件毛衣裹起来。
于是,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窑洞,拿出花格子书包里的毛衣
来包裹它。但是那仅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无论如何调度,骨头
还是露在外边。后来我从皮箱里拿出一条军毯给她。我告诉她,
这是我入朝作战带回来的战利品,美国士兵的军毯。我抖开毯子
叫她看,商标上还有UsA字样。我说,这条毛毯我已经保存八九
年了,舍不得用它。来农场劳教,许多衣物都拿去换了粮食,军毯
却保留至今,舍不得换吃的,因为它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的标志。
她接过毯子去了,她说,毯子用过之后,她要洗干净寄还给我
的,因为它对我很重要。我说你不要寄了吧,你寄来的时候,我可
能收不到了。——我能活那么久吗?我笑着说,你就放在你家里
吧,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有一天去上海,我上你家去拿。她说,
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在大家苦涩的笑声中,她拿
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册笔记本写下了她家的地址。
因为时间已是黄昏,这天夜里她又在我们组的窑洞过夜。翌
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沟,指着南戈壁上的一个叫明水河的小火
车站说,你到那里去乘火车吧,比去高台火车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滩站了许久,看着她背着背包往前走去。那个背包
是我帮她打的,因为骨头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军人的背包
形状,好背。她的身体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
挡住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她又裹在头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
戈壁滩上刮着凛冽的寒风。头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个小尾巴
一样突突地跳着。
那个女人说要把军毯寄回给我的时候,我不是跟她说了吗,不
要寄,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乡,有机会去上海的话,就去她家取
毛毯。她当时还真写下了她的住址。可是我哪有去上海的机会
呀!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羊倌。再说,如果有一天老天睁眼。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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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我,把我头顶的山揭掉,我也变成像你们一样的自由人,如果真去
了上海,——我不是说要去拿那块毛毯,那才值几个钱?主要是那
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见到她——我也是没法
找到她了。那是1960年12月份,夹边沟的右派们在生死存亡的
要紧关头,为了取暖,都把书和笔记本当柴烧,我的那册笔记本也
被人扔进火堆转化为卡路里了。
和李文汉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后来我就作为工农兵学员去西
北师院读书,毕业后留在兰州的一所中学教书,就再也没见过他。
再后来,听回城的知青们讲,他已经平反了,回了省劳改局;具体在
哪个部门哪个单位工作,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1 1996年的一天,我去看望我中
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刚刚走到兰州二中门口,就听见有人喊我的识
字。我扭脸一看就惊呆了:这不是那个脑门有点秃的李文汉吗!
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头顶全秃了,后脑上的头发全白了。其他
都没变,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热烈地握手,问他怎
么在这里站着?他说,我就在这里住呀。他指了一下二中旁边省
劳教局的家属院。他立即就拉着我进了家。在他家里我们整整聊
了一天,还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诉我,平反以后,他在五大坪农
场当了十多年生产科长,然后离休,全家就搬到兰州来了。谈话中
他突然说起一件事来:喂,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上海女人
吗?我说记得。他说,我还真有机回去了一次上海,找过她。我说
是吗?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1957年,我就是因为
写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后的几年里,我的手痒痒,又写
了几片论述劳改工作的文章发表。这一次没打成右派,有一篇竟
然被司法部评为优秀论文,颁奖会在上海举行。
那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大家自由活动,我去淮海路购物。淮
海路的繁华,在我的眼里是可以和南京路相比美的:商店鳞次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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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比,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是想给老伴儿买几件衣裳的,——我
的老伴儿也是个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几十年,把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