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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我那老天爷!怎么你的脸肿成这样啦!这不是还流血哪!”姑娘也歪着头看了看:娘,快给他擦擦洗洗吧。”娘说了声:“傻丫头,这儿哪有水?先给他擦擦吧。”史更新连说:“别擦了,擦也擦不完,又怪脏的!”
大娘象没有听见似的,要过姑娘头上的白羊肚儿手巾,就给史更新轻轻地擦,她的老眼恨不能就长到史更新的鼻子尖儿上。史更新从心里一阵热辣辣地激动,滚下来了几滴热泪。这位老大娘服侍伤病还真不外行,手头儿挺俐索,登时把史更新的鼻子、嘴、脸、眼睛都给擦干净了,她还要解开裹腿看史更新的伤口。史更新没有允许,他掉着眼泪对大娘说:“我这伤并不算太重,我是又渴又饿又累,腿肚子抽筋了!”
老大娘听见史更新说肚子又饥又渴,这才忙说:“志如,我手脏,你快把小包打开,咱不是还有剩下的东西吗?”志如姑她这才赶紧把小蓝布包打开一看:里边还有三张很薄很软的小米面煎饼,一大块咸菜疙瘩,还有两个生鸡蛋。志如就把这东西往史更新眼前一托:“你吃吧,同志。”史更新伸手把煎饼拿起来就往嘴里塞,他虽然不敢用力嚼,可是嗓子眼儿里就象有一只手,煎饼一进嘴就把它揣下去了。大娘见此光景,叹了口气:“同志啊!没有别的啦,这是俺娘儿俩吃剩下的,看这样,这点儿东西不够你塞牙缝的啊!又没有点水喝,你快把这俩鸡蛋喝了吧,这鸡蛋就是它下的,这个鸡可不亏待我,就这么跟着我打游击它还老下蛋,我到哪儿去也不丢下它。”说着她用手扑拉它那酱黄色的羽毛。你说也真有点儿怪:这只老母鸡似乎是也和这位老大娘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了深厚的感情;又好象是它也习惯了游击生活,没有绑着它它也不飞不跑,用手摸它它也不叫。这功夫史更新是顾不得看这些的,他把煎饼吃完了。母女二人又急切地叫他吃鸡蛋,他这才把两个鸡蛋抓过来,连磕也没有磕,往牙上一碰,就喝起来了。
老大娘看见史更新饿成这个样子,就叹了一口气说:“看把个人饿成什么样子,咳!要不是鬼子汉奸们这么闹,可怎么会受这个罪?”说着她撩起衣襟来擦眼泪。她这一说,史更新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大娘一看史更新流泪,就连忙说:“同志啊!别难过,要是一哭,那伤可更不好!”没有想到,她这一说,史更新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说了声:“大娘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大娘又说:“同志!千万可别这么说,咱们军民是一家。你们不是为了俺们老百姓才这样的吗?”她的话说不下去了,不得不扭过头来捂上眼睛,把个志如闹得也掉下泪来。再看史更新的泪水啊,流得就止不住了。这才是:“热泪交流军民爱,血肉相连同志亲。”
话不多说。三个人在这儿流了阵子眼泪,呆的功夫已经不小了,看看太阳就要点地。大娘又问了史更新的姓名、哪个部队和他的职务,又说了些安慰他的话,临走之前再三嘱咐他说:“同志啊!这会儿我可没有办法把你弄到家去,再说也不敢让你家去,因为这阵子这么乱腾,咱可不敢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些日子,鬼子的情况也没有准了,别看他们拉着走了,也许一会儿还来,要是叫他们堵到家里可了不得。
俺娘儿俩先打听着回去,你在这儿等着,我叫俺家小子想法藏起你来,俺小子叫孙定邦,你也许听说过,区里县里的可都知道他。俺就是南边这个村,小李庄,村里要是没有敌人,情况要是好一些,你就上俺家去,我把你掩护起来,把你的身子骨服待好了,你再去打那些个死王八羔子去!”史更新一听心里可真高兴,嘴里连连地答应:“嗳嗳,大娘,你老人家快回去看看吧,我在这儿等着。”这时候大娘抱起她那只老母鸡,领着姑娘走了。刚一迈步,志如姑娘回过头来说:“你可别挪这个地方,看找不见了!”史更新连连答应,眼看着娘儿俩走去。这时候他才留神到这个姑娘为什么总是象笑,原来她的两腮上都长着酒坑儿和一对自来笑的眼睛。
史更新看着大娘和姑娘走去,不由得连想起自己的娘来了,看年岁和这位大娘差不多,也是这样的细高身量,脸上的皱纹也是这样慈祥,就是比这位大娘的脸盘儿还宽些,眼睛显得比这位大娘还老些,白头发比这位大娘还多些,最相仿的是说话都带着温暖,可就是不知道现在她老人家有没有这位大娘这样进步,这位老大娘真是可亲可爱啊!就连这位姑娘也真是太好了!看她娘儿俩这个样,孙定邦当然就更错不了,她家不用问也是个堡垒户。这时候太阳落下去了,剩下了一带金黄色的余光,西北风似乎是小了一点,可是头顶上掉下来了几个大雨点,一阵黑云过去了,西北方向还在响雷,说不定,风再一大,也许把黑云吹过来,这儿要下暴雨呢。
史更新等了半天,也不见孙定邦来,心里焦急得不行。于是他拄着枪站起来了,腿抽筋好了许多,可是走动还不行。他拄着枪站着向南望去,离此地有二里路的地方有一个村子,两旁也都有村庄,道路上一个、两个、仨一群五一伙的人行动,也听见了牲畜的叫声,很明显,这是人们回村的行动。他又转身向后一看,从庄稼地里走过一个人来,走得挺快,似乎是奔他走来,他就又坐下,拔着脖子看着,越来越近,看清了:这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穿着一身灰色的干部制服,手里拿着一支柳条儿,又近一点,看见他是个白瘦脸儿,一对小而圆的眼睛,眼珠子挺黑挺亮。啊!这不是刘铁军吗?我们从前的文化教员啊!
他现在干什么?啊,对了,他因为身体不好从部队转到地方,听说他在这个县的教育科当科员,可是他来干什么呢?连武器也没有,是不是他就在这一带工作?
要不就是因为突围掉了队?真是想不到碰上他,这可太好了。
他象是找什么,叫他一声吧。慢着,先别冒失!他从前是国民党员,可是在“反磨擦”的群众大会上,他声明退出了国民党,还大骂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磨擦,还发誓永远跟着共产党。从那以后,人们都说他表现得挺积极,教给我们文化也认真多了,看他这个来头,不会有什么不好。想到这儿,史更新就问了一声:“那不是刘教员吗?”
刘铁军本来就是找伤病人员的,他听有人叫他,连忙答应着来到史更新面前,一看:“啊!你是谁?我怎么认不得了?”
“我是史更新,你看不出来了吧?这些日子弄得不象个样啦。”
“你是史更新同志,哎呀!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噢!受伤了!”
他说着走到史更新的身边,看伤看病,问长问短,别提多亲热了。于是史更新对他说明了简单的经过,向他问起队伍的消息和政府的情况来。
他这一问,把刘铁军给问住了。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也没心回答这些,可是他不得不支支吾吾,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史更新对他起了怀疑,注意一看他,就见他那两只滚圆的眼睛,恨不得把一对黑眼珠子瞪出来,射出阴森的光芒,如同两把锥子,狠狠地盯住史更新身上的武器,史更新提起了警觉,可是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是习惯地摸了摸他的枪把。
史更新问:“刘教员,你不是在县政府当科员了吗?为什么不跟机关走?”刘铁军忙说:“这,我是因为闹病请了几天假,回家休养来了。我就是在这个村——他用手指着西边那个村子——大刘村。你上我家去吧,我给你找医生看看,我家里挺方便,没有多少人,就是我的老婆,还有一个没有结婚的妹妹。”史更新问道:“上你家去,被敌人发觉了怎么办呢?”刘铁军忙说:“嗨,那不要紧,你放心,我可以保你的险!”史更新又追问一句:“你怎么能保我的险呢?”刘铁军又说:“咱不怕日本人。”
“你怎么的个不怕法?”刘敌军这时候把得意的样子摆出来说:“嘿,遇上这年头,就得凭着个人的手眼高低、能耐大小。”
史更新越听越不对头,连说:“我不上你家去,我要找队伍哩。”刘铁军一听这话,“嘿……”冷笑了一阵:“老史啊!
你怎么还糊涂着哪?你简直就象在鼓里睡觉!找队伍?找谁的队伍?八路军的主力全被消灭啦!什么军区啦,行署啦,连晋察冀边区政府、军区司令部也早没有啦!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共产党算是不行了!现在的冀中,除了日本军队就是国民党的地下军,不光是冀中,凡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都完啦!日本人已经下了决心,非把共产党消灭干净不可。所以在这儿死剩下的干部都到城里自首去啦。
听说,自首的人一个也没有被杀,要是带着武器去投降还有赏哩。实话对你说吧,我是看你怪可怜的,咱们是老同事了,我叫你到我家去,是为了救你,要不然,你就得死在这儿。这样死了多冤啊!你今年才二十多岁,大概还没有结婚吧?说老话就是:一朵鲜花没有开放!说新话你是:出人头地的有为青年!难道你不为‘远大前途’、‘幸福生活’着想?”
史更新一听刘铁军说这个早就气得肚子鼓鼓的,大喝一声:“刘铁军!你别胡诌!我把你当个人看,闹了半天你是一条狗!告诉你说:姓史的不能象你这样地吃人饭拉狗屎!没有骨头的孬种!”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你听听看看!我身上长着的是中国人的骨头,碰一下当当响,是打不烂砸不碎的!你想拿圈儿套着我去当叛徒吗?瞎了你的狗眼!”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拿刺刀挑了他,这功夫刘铁军可着了急。他往后退了三步,嗤喽,从腰里掏出手枪来,枪口冲着史更新的胸膛,喊了一声:“不许动!动,我就打死你!把你的枪给我拿过来,饶你的活命;你要是敢说个不字儿,我就把你解决了!”
这一来,当时可真把史更新给闹愣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暗藏着手枪,只知道他看见摆弄枪就眨眼,听见枪响就吓得打哆嗦,今天他却要拿枪打人。他恨自己吃了粗心大意的亏。不过别看他的枪口对着史更新的胸膛,可是史更新打心眼儿里不怕他。当下史更新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弹,稍稍沉静了一下。史更新抬起头来看了看:刘铁军用的是一支三号的“鸡腿儿”撸子;别看他这副嘴脸有几分凶恶,可是露出几分惊惧。史更新一时还想不起怎样对付他才好。这时候刘铁军又紧问:“怎么样?说话,你是要死要活?要死容易,要活就把枪拿过来,跟我走,我刘某准对得起你。怎么样?说。”
史更新还是没吭声,也没动。刘铁军这时候真想搂火儿,可是他又一转念,我搂火儿要是打不死他怎么办呢?这个史大个子这么厉害,要是容他一还手可就没有我的命啦!我打枪又没有准儿,要是碰上一颗臭子弹那就更他娘的糟了!可是他不缴枪怎么办呢?
嗳,再拿话打一打地,实在不行的时候再开枪。想到这里他就象火烧了屁股似地叫了一声:“啊!
史更新,你不怕死吗?
我开枪啦!”哪里想到,史更新还是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他们俩就这样地在这儿僵起来了。
要问:
生死祸福由谁定
荣辱屈尊各自寻
第六回 搜捕无踪伪军遭袭 寻找未见支书突围
刚才的情形真叫人有点纳闷:史更新面对着刘铁军的手枪,刘铁军一再的逼问他,还叫喊着要开枪,史更新为什么就不动不吭不表示态度呢?就是因为史更新这人遇事沉着冷静。他这一沉着,刘铁军可焦急起来了,他把手枪点了两点,表示要开枪的样子,更大声的问道:“史更新!怎么着你是?
你要再不表示态度,别怪我刘某对不起你,赶快把枪给我撂下!”
这时候史更新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用轻蔑的眼光看着刘铁军,骄傲地撇了撇嘴说道:“刘铁军,你说我的枪能给你吗?”刘铁军听了一愣,啊,我追问他,他倒反问起我来了。
“少说废话,不给,我就开枪打死你这小子!”史更新又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的枪能够打人,我的枪你知道是打什么的?”
我先打死你!”“我后打死你!”
史更新这一句话,把刘铁军说得更害怕了,原来他光是顾虑打不准,怕遇上臭子弹,这会儿听史更新一说“后打死你!”他觉着这比什么都可怕!他想:即便我遇不上臭子弹,也打中了,把子弹打进他的胸膛去,他要是不能立时闭气,还手给我一家伙,我也活不了。常听说:过去有的在敌对缴械的时候,双方同归于尽,可能就是这种情形吧?想到这儿,他的手指头就更不敢冒然地搂火儿了,可是在这个劲头子上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啊。
再唬他一家伙吧:“告诉你史更新,我刘铁军是不怕死的,怕死就不干这个!”史更新又说:“哼,也许你真是那样,不过死的滋味儿是不大好受的!我已经尝过几次了,不知道你尝到过没有?”“少罗嗦!我开枪啦!”“开吧,我看你一枪能打几个眼儿!我的脑袋上已经有了一个眼儿,就凭你这支小老婆儿耍着玩儿的‘鸡腿儿’撸子啊,再给我钻上八个眼儿也没有什么,可是我这家伙——他用手轻轻地拍了两下步枪的枪身——给你来上一个眼儿,你就吃不消!不服咱就试把试把。”他说着就用手握住了枪把。
刘铁军一看:史更新是真不怕啊,还要试把试把。这一来,他可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真是万也没有想到史更新会这样。可是他也鬼瘴着哩!你看他:突然转怒为笑:“啥……
老史!你认真啦?跟你说实话吧,我是接受了领导上给我的收容任务,专门收容你们这些伤病员的,不过因为现在的环境残酷,情况混乱,人心不稳,变节投敌的分子很多,不敢说谁好谁坏,刚才我就是为了试探试探你。你表示这样坚决,真不愧你好样儿的!我太高兴了。我跟你说:我家里是个秘密堡垒,现在有两个县级干部在我家住着哩。天这就黑了,你在这儿先呆会儿,我回去看看,如果情况没有什么变化,马上回来接你。”他说着把手枪掖在腰里,转身就要走。
这个家伙可真是狡猾。
他想用谎言骗语,把史更新安在这个地方,看样子史更新也不可能走远,他好去报告敌人,派兵来捉史更新。他哪里知道史更新已经看奇了他的阴谋毒计,不过史更新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愿意打枪。一则是怕引敌人注意;二则是怕惊动群众不安。再说,自己的眼睛看事不清,打枪也打不准了。可是他又不能把这个投敌叛国的民族败类放走,于是他也装起傻来,很温和地说道:“刘铁军,你既然是这样,咱俩就好好地谈谈吧,我的心里话还没有对你说哩,来,你坐下,咱俩说道说道。”在说话的功夫,他把步枪就两手握好了。他是想:刘铁军要往这儿一坐,他一刺刀就把他挑了。
可是刘铁军也看出了史更新的用意,他这才急忙应付着说:“你有什么话,等到我家再说吧,我得赶快回家看看。”一面说着就退了好几步远。史更新一看他要跑,忙说:“你先站住,我有点要紧的东西,得先交给你。”他一边说着就拄着枪要站起来。刘铁军这时候已经退出去有十多步远,他一看不好,趁他拄着枪还没站起来的时候,乓乓,打了他两枪,撒腿就往回里跑。史更新一看他跑了,他的身子立起来还没有站稳当,急忙就顺过枪来,乓勾儿一声打了他一下,就见刘铁军一个筋斗栽倒了。
史更新说了声:“叫你个兔崽子跑!”就想要挪动过去看看他。
可是一抬腿,脚面象压着一块什么东西,低头一看:脚面上流出血来,啊!他打伤了我。这才又拄着枪坐下来。心里话:这小子没有使过手枪啊,一打就“磕了头”。正在史更新坐下看伤的这个当口儿,刘铁军就象个窝里惊的兔子,往起一窜,一蹦“十八个垅儿”,漫洼野地里跑走了。
那位说:刚才不是一枪把刘铁军打倒啦?怎么这会儿他又起来跑了呢?
这是因为刘铁军这家伙鬼瘴,他怕史更新再给他一枪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才倒下去。他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了看史更新的动作,他知道,离这么近的距离,要再和史更新开枪战斗,没有便宜,于是趁着史更新不注意的这个机会,赶快跑走。他一起跑出去了有一里多地,知道史更新追不上来,心里平静了一些,这时候觉着脖子湿拉拉的,他以为是出了汗,用手一抹,啊?不是汗,是血!又仔细一摸,耳朵痛,耳朵少了一块,这功夫他才出了一身冷汗!好他妈的厉害家伙!他的眼肿成那样了,这枪还打这么准!我算倒了邪霉!他娘的,碰上他。好小子,等着我的,非报这个仇不行。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想:看史更新那个样,大概他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