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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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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夜里。” 
  “你准去吗?” 
  “准去。” 
  她拿着头巾包起来:“你写个字条给我带去……跟我来,我给你墨水。” 
  她把他拉到里边一间屋里。到了门口,她又掉过身来招呼她的男朋友:“你先去收拾一下,等会由你带他上路。你得看他过了边境才能回来。” 
  “好罢,好罢,〃他说。 
  他比谁都急于希望克利斯朵夫快点到法国,最好是更远一点,倘使可能的话。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进到隔壁房里。克利斯朵夫还迟疑不决。他想到从此不能再拥抱母亲,痛苦得心都碎了。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她呢?她已经那么老,那么衰弱,那么孤独!这一下新的打击会把她断送了的。他不在这里了,她怎么办呢?……可是倘使他不走,判了罪,坐上几年的牢,她又怎么办呢?那她不是更无倚无靠,没法过日子了吗?现在这样一走,不管走得多远,他至少是自由的,还能帮助她,她也能上他那儿去。——他没有时间把思想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洛金握着他的手,立在旁边瞧着他:他们的脸差不多碰到了;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 
  “快点儿!快点儿!〃她指着桌子轻轻的说。 
  他便不再考虑,坐了下来。她在账簿上撕 划着红线的有格的纸。他写道: 
  “亲爱的妈妈:对不起!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当时我是岂不得已。我并没干什么不正当的事,可是现在不得不逃了,不得不离乡别土了。送这张字条给你的人会把情形告诉您的。我本想跟您告别,可是大家不许,说我没有到家就会被捕。我痛苦已极,什么意志都没有了。我将越过边境,但没有接到您回信之前,我在靠近边境的地方等着;这次送信的人会把你的复信带给我的。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办。不论您说什么,我一定依您。要不要我回来?那就叫我回来好了!我一想到把您孤零零的丢下,真是受不了。您怎么过日子呢?原谅我罢!原谅我罢!我爱您,亲吻您!……” 
  “先生,快点儿罢;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门推开了一半,说。 
  克利斯朵夫匆匆签了名,把信交给了洛金:“你亲自送去吗?” 
  “是的,我亲自去。〃她已经准备出发了。 
  “明天,〃她又说,〃我带回信给你;你在莱登地方等我,——(德国境外的第一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相见。”(好奇的女孩子在他写的时候把信看过了。) 
  “你得把情形统统告诉我,她听了这个坏消息怎么样,说些什么,你都不瞒我罢?〃克利斯朵夫用着恳求的口吻说。 
  “行,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他们不能再自由说话了,洛金的朋友在门口望着他们。 
  “并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说,〃我会常常去看她,把她的消息告诉你的;你放心好了。” 
  她象男人一样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咱们走罢!〃预备送他上路的乡下人说。 
  “走罢!〃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个人一起出门。他们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望一边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向导望另外一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一钩新月蒙着水气,正在树林后面沉下去。苍白的微光在田垄上飘浮。浓雾从低陷的土洼里缓缓上升,象牛乳一样的白。瑟索的树木浴着潮湿的空气……走出村子不到几分钟,带路的人突然望后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教他停下。他们静听了一会,发觉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齐的声音慢慢的逼近。向导立刻跳过篱垣,望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向耕种的田里直奔。他们听见一队兵在大路上走过。乡人在黑暗中对他们晃晃拳头。克利斯朵夫胸口闷塞,好似一头被人追逐的野兽。随后他们重新上路,躲开村子和孤独的农庄,免得狗叫起来泄露他们的行踪。翻过一个有树林的山头以后,他们远远的望见铁路上的红灯。依着这些灯光的指示,他们决意向最近的一个车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们就完全被大雾包围了。越过了两三条小溪,又闯进一片无穷无尽的萝卜田和垦松的泥地:他们东闯西撞,以为永远走不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处可以教你摔交。两人被雾水浸得浑身湿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几步之外,土堆高头就挂着铁路上的信号灯。他们俩便爬上去,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竟沿着铁道走了,直到将近车站一百米的地方才重新绕到大路上。到站的时候,离开下一班火车的到达还有二十分钟。那向导不顾洛金的吩咐,丢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他急于要回去看看村子里的情形和自己的产业。 
  克利斯朵夫买了一张到莱登的车票,在阒无一人的三等待车室里等着。车到时,早先躺在长凳上瞌睡的职员起来验过了票,开了门。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列车都睡熟了。田野也睡熟了。唯有克利斯朵夫,虽然累到极点,始终醒着。沉重的车轮慢慢的把他带近边界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过一小时,他可以自由了。但这期间,只消一句话他就会被捕……被捕!想到这个,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受万恶的势力压迫吗?……他简直不能呼吸了。什么母亲,什么故乡,都被置之脑后了。自由一受到威胁,自私的心理使他只想挽救他的自由。是的,无论如何要挽救,不管付什么代价!甚至为此而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他埋怨自己不该搭火车,应该徒步越过边境才对。他原想争取几小时的时间,贪图便宜!哼,这才是送入虎口呢!没有问题,边境的车站上一定有人等着他;命令已经传到了……有一忽儿他真想在到站之前跳下火车,连车厢的门都打开了;可是太晚了,已经到了。列车在站上停了五分钟,好象有一世纪之久。克利斯朵夫倒在车厢的尽里头,掩在窗帘后面,惊魂不定的望着月台:一个宪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站长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电报,向着宪兵立的地方匆匆忙忙走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那准是关于他的事了。他想找一个武器;可是除了一把两面出锋的刀子以外再没旁的东西。他在衣袋里把它打开了。一个职员胸前挂着一盏灯,和站长迎面走过,沿着列车奔着。克利斯朵夫看他走近了,便把抽搐的手紧紧抓着刀柄,想道:“这一下可完了!” 
  他那时紧张的程度,竟会把那职员当胸扎上一刀,倘使那倒楣蛋过来打开他车厢的话。但职员开了隔壁的车厢,查看了一下一个才上车的旅客的票子。火车又开动了。克利斯朵夫这才把忐忑的心跳压下去。他一动不动的坐着,还不敢认为自己已经得救。只要车子没有过边境,他就不敢这么想……东方渐渐发白。树木的枝干从黑影里出现了。一辆车的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过,睁着一只巨眼,丁丁当当的响着……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车窗上,竭力辨认旗杆上帝国的徽号,那是统治他的势力终止的记号。等到火车长啸一声,报告到达比利时境内的第一站时,他还在曙色中窥探。 
  他站起身子,打开车门,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由了!整个的生命摆在他面前了!啊!生存的欢乐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压在他心上,想起离开的一切而悲哀,想起未来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兴奋过后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时离开到站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一分钟以后,站上的职员打开车厢,看见克利斯朵夫睡着了。被人推醒之下,他们惶然以为已经睡了一个钟点。他步履蹒跚的下车,向着关卡走去;等到正式踏入外国境内,用不着再警戒的时候,他倒在待车室里的一条长凳上,伸着四肢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两三点钟以前,洛金是不会到的。他一边等车,一边在月台上踱着,直踱到月台以外的草场上。天色阴沉沉的令人不欢,完全是冬天将临的光景。阳光睡着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好不凄凉,只有一辆交替的机车在那儿哀鸣。到了边界近旁,克利斯朵夫在荒凉的田里站住了。前面有个小小的池塘,一泓清水映出黯淡的天空。四周围着栅栏,种着两株树。右边是一株秃顶的白杨在瑟索摇曳。后面是一株大胡桃树,黑黝黝的光秃的枝干象鬼怪似的。成群的乌鸦停在树上沉重的摇摆。枯萎的黄叶一张一张落在静止的水塘里…… 
  他觉得这些都好象看见过的:这两株大树,这个池塘……——而突然之间他迷迷惘惘的一阵眩晕。那是过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时间有了一个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不知道生在什么时代,也不知道这种境界已经有了几千百年。克利斯朵夫觉得那是早已有过的,现在的一切不是现在的,而是另一个时代的。他不复是他了。他从身外看着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站在这儿的象是另外一个人。无数陌生的往事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血管也在那里汹涌不已: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几百年的旧事在他胸中翻腾…… 
  在他以前的多少克拉夫脱,都曾经受过象他今日这样的磨难,尝过这逗留祖国的最后几分钟的悲痛。永远流浪的种族,为了独立不羁,精神骚乱而到处受到放逐,永远受着一个内心的妖魔播弄,使它没法住定一个地方。但它的确是个留恋乡土的民族,尽管给人驱逐,它自己倒轻易舍不得那块土地…… 
  如今是轮到克利斯朵夫来经历这些途程了;他已经踏上前人的旧路。泪眼晶莹,他望着不得不诀别的乡土隐没在云雾里……早先他不是渴望离乡的吗?——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来,又觉得心碎肠断。人非禽兽,怎么能远离故土而无动于衷呢?苦也罢,乐也罢,你总是跟它一平生活过来的;乡土是你的伴侣,是你的母亲:你在她心中睡过,在她怀里躺过,深深的印着她的痕迹;而她也保存着我们的梦想,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爱过的人的骸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以往的岁月,留在那边地上地下的亲爱的形象。便是他的痛苦也和他的欢乐一样宝贵。弥娜,萨皮纳,阿达,祖父,高脱弗烈特舅舅,苏兹老人,——一霎时都在他眼前显现了。他总丢不开这些亡人(因为他把阿达也算作死了)。想其他的母亲,他所爱的人中唯一活着的一个,如今也被遗弃在那些幽灵中间,他简直悲不自胜。他认为自己的逃亡太可耻了,几乎想越过边境回去。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是母亲的回信写得太痛苦的话,他便不顾一切的回去。倘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见不到母亲,那末,他也预备回去。 
  他回到站上,无聊的等了一会,火车终于到了。克利斯朵夫准备看到洛金那张大胆的脸伸在车门外面;因为他断定她决不会失约;但她竟没有露面。他不大放心的跑到每间车厢里去找,正在潮水般的旅客中挤来撞去的时候,忽然瞥见一张并不陌生的脸。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矮身量,脸蛋很胖,红得象苹果,望上翘起的鼻子又短又小,大嘴巴,头上盘着一根粗辫子。他仔细一看,发觉她手里拿着一只提箱好象是他的。她也在那里象麻雀似的打量他,看到他注意她,便向他走近了几步,但到了克利斯朵夫面前又停住了,睁着耗子似的小眼睛骨碌碌的望着他,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可认出来了:她是洛金家里放牛的女孩子。他便指着箱子问:“这是我的,是不是?” 
  小姑娘站着不动,傻头傻脑的回答:“等一等。先要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蒲伊喽。” 
  “那末东西是谁给你送过来的?”“不是洛金是谁!得啦,给我罢!” 
  女孩把箱子递给他:“拿去罢!” 
  她又补上一句:“噢!我早认得是你。” 
  “那末你刚才等什么?” 
  “等你自己说出是你啊。” 
  “洛金呢?干吗她没来?” 
  小姑娘不回答。克利斯朵夫懂得她不愿意在人堆里说话。他们先得到关卡上去验行李。验完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带到月台的尽头。那时她的话可多了: 
  “警察来过了。你们一走差不多就到的。他们闯到人家屋里,每个人都受到盘问,沙弥那大汉子给抓去了,还有克里斯顿,还有加斯班老头。曼拉尼和琪脱罗特两个虽然不承认,也被逮走。她们都哭了。琪脱罗特还把警察打了一个嘴巴。大家尽管说是你一个人干的也没用。” 
  “怎么是我?〃克利斯朵夫叫起来。 
  “自然啰,〃女孩子若无其事的回答,〃反正你走了,这么说也没关系,是不是?所以他们就到处找你,还派了人追你呢。” 
  “那末洛金呢?” 
  “洛金那时不在家,她进城去了,过后才回来的。” 
  “她看到我的母亲吗?” 
  “看到的。有信在这儿。她要自个儿来的,可是也被抓去了。” 
  “那末你怎么能来的?” 
  “是这样的:她回到村里,没有被警察看到;她正想动身上这儿来的时候,琪脱罗特的妹妹伊弥娜把她告发了,警察就来抓她。她看见警察来,就往楼上跑,喊着说换一件衣服就下来。我正在屋子后面的葡萄藤底下;她从窗里轻轻的喊我:'丽第亚!丽第亚!'我上去了;她把你的提箱和你母亲的信交给我,要我到这儿来找你,又吩咐我快快的跑,别给人抓去。我就拚命的跑。这样我就来了。” 
  “她没有别的话吗?” 
  “有的。她教我把这方头巾交给你,证明我是她派来的。” 
  克利斯朵夫认出那条绣花边的小红豆花的白围巾,就是昨夜洛金裹在头上的。她为了要送他这件表示爱情的纪念物而想出来的借口,未免可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并不笑。 
  “现在,〃那女孩子说,〃对面的火车到了。我得回去了。再会罢。” 
  “等一等,你来的路费怎么样的?” 
  “洛金给我的。” 
  “还是拿着罢,〃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钱塞在她手里。 
  女孩子快走了,他又抓着她的胳膊:“还有……” 
  他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脸,她好似不大愿意。 
  “别挣扎呀,〃克利斯朵夫说,〃那不是为你的。” 
  “噢!我知道,是为洛金的。” 
  其实他亲吻这个放牛女孩子的大胖脸还不光是为洛金,并且是为他整个的德国。 
  小姑娘一溜烟奔上正在开动的火车,在车门口对他扬着手帕,直到望不见他为止。这个乡村使者给他带来了故乡和所爱的人的最后一缕气息,然后他又看着她去远了。 
  等到她的影子不见了,他是完全孤独了,这一回是真的孤独了,在异国的土地上举目无亲。他手里拿着母亲的信和爱人的围巾。他把围巾塞在怀里,想拆开信来。但他的手索索的抖个不住。里头写些什么呢?母亲有什么痛苦的表示呢?……不,他受不了那些仿佛已经听到的如泣如诉的责备:他势必要回去的了。 
  终于他拆开信来: 
  “可怜的孩子,别为了我难过。我自己会保重的。好天爷把我惩罚了。我不该自私自利把你留在家里的。你上巴黎去罢。也许这对你更好。别管我。我会想办法的。最要紧是你能够幸福。我拥抱你。 
  “能写信的时候随时写信来。 
                妈妈” 
  克利斯朵夫坐在提箱上哭了。 
  站上的职员正在招呼上巴黎去的旅客。沉重的列车隆隆的进站了。克利斯朵夫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子,心里想:“非这样不可。” 
  他朝着巴黎的方向看了看天色。阴沉的天空在那方面似乎格外的黑,象一个阴暗的窟窿。克利斯朵夫好不悲伤;可是他反复念着:“非这样不可。” 
  他上了车,把头伸在窗外继续望着远处可怕的天色,想道: 
  “唉,巴黎!巴黎!救救我罢!救救我罢!救救我的思想!” 
  黯淡的雾越来越浓。在克利斯朵夫后面,在他离别的国土之上,沉重的乌云中间露出一角淡蓝的天,只有一双眼睛那么大,——象萨皮纳那样的眼睛,——凄凉的笑着,隐灭了。火车开了。下雨了。天黑了。 
    
   
    
  
 
 
 
 
 
 
 
 
 卷五初版序

    

  作者与克利斯朵夫的对话 
  作者:你是不是跟人家赌了东道才这么胡搅,克利斯朵夫?你简直教我跟所有的人都闹翻了。 
  克利斯朵夫:你不必假惺惺。一开场你就知道我要把你带到哪儿去的。 
  作者:你批评的事太多了。你惹恼了你的敌人,打搅了你的朋友。一个体面人家出了点不大光鲜的事,不去提它不是更雅吗? 
  克利斯朵夫:有什么办法?我根本不懂什么雅不雅。 
  作者:我知道,你是个蛮子。你太傻了!他们要人相信你是大众的敌人。你在德国已经得了反德国的名片。你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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