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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字 霍桑-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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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六章 林中散步





  海丝特,白兰不管眼下有什么痛苦或日后有什么结果,也甘冒风险,一心要对丁梅斯代尔先生揭示那个钻到他身边的人的真实身分。她知道他有一个习惯,喜欢沿着半岛的岸边或邻近的乡间的山林中边散步边思考,但接连好几天,她都没能趁着这个时间找个机会同他交谈。当然,她就是到他自己的书斋去拜访,也不会引起谣言,更不会对牧师那圣洁的名声有什么影响,因为原本就有许多人到他的书斋中去仟侮,他们所招认的罪孽之深重,或许不亚于红字所代表的那种。然而,一来她担心老罗杰·齐灵渥斯会暗中或公然搅扰;一来她自己心里疑神疑鬼,虽说别人并不会猜测;一来她和牧师谈话时,两人都需要整个旷野来呼吸空气——出于这一切原因,海丝特从来没想过不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在什么狭窄的私下场所去见他。 
  后来,她到一家病人的房中去帮忙,而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先前也曾应邀去作道祈祷,她才在那里听说他已经在前一天就走了——到他的印第安信徒中拜访使徒艾略特去了。他可能要在第二天下午的某个时刻回来。于是,到了次日那个钟点,海丝特就带上珠儿出发了——只要母亲外出,不管带着她方便与否,她反正总是必不可少的伴侣。
  这两个行路人穿过半岛踏上大陆之后,脚下便只有一条人行小径可走了。这条小路婉蜒伸入神秘的原始森林之中。树木紧紧夹位窄窄的小路,耸立在两旁,浓密蔽荫,让人举目难见青天。在海丝特看来,这恰是她多年来徘徊其中的道德荒野的写照。天气阴沉面寒冷。头上是灰蒙蒙的云天,时而被微风轻拂;因而不时可见缕缕阳光,孤寂地在小径上闪烁跳跃。这种转瞬即逝的欢快,总是闪现在森林纵深的远端。在天气和景色的一片阴霾中,那嬉戏的阳光——充其量不过是微弱的闪跃——在她们走近时就退缩了,她们原本希望阳光闪跃过的地方会明亮些,但走到跟前倒显得益发阴暗了。
  〃妈妈,〃小珠儿说,〃阳光并不爱你。它跑开躲起来了,因为它害怕你胸口的什么东西。你瞧嘛!它在那儿跳呢,远远地。你站在这儿,让我跑过去抓住它。我只不过是个孩子。它不会逃避我的,因为我胸前还什么都没戴呢!〃
  〃我的孩子,我但愿你一辈子也别戴吧,〃海丝特说。
  〃于嘛不戴呢,妈妈?〃珠儿问道,她刚要拔腿朝前跑,忽地停下了脚步。〃等我长成大人,难道它不会自然就来了吗?〃
  〃快跑吧,孩子,〃她母亲回答,〃去抓住阳光!它会转眼就跑掉的。〃
  珠儿拔腿飞快地跑去,海丝特微笑着看到,她还真的抓住了阳光,并且站在阳光中放声大笑,全身披着的灿烂的彩晖,还随着她快速移动的活跃激荡着而闪闪发亮。那光亮依傍在孤独的孩子身边,似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玩伴而兴高采烈,一直到她母亲差不多也要迈步进入那充满魔力的光圈为止。
  〃这下它要走了,〃珠儿摇着头说。
  〃瞧!〃海丝特微笑着回答。〃现在我可以伸出手来,抓住一些阳光了。〃
  就在她打算这么做时,阳光又消失了;或者,从珠儿脸上闪跃着的焕发的容光来判断,她母亲也可能想象是孩子把阳光吞了进去,单等她们步入更幽暗的地方时,再放出来照亮她们的小径。在珠儿的秉性中,这种永不衰竭的精神活力带有一种蕴含着的崭新精力的感觉,给她的印象最为深刻;珠儿没有忧郁症——如今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从他们先辈的烦恼中,把这种症状同瘟病一起继承了下来。也许这种活泼同样是一种疾病,不过是珠儿降生之前海丝特用来遏制自己的忧伤的那种野性的反映。这种活力在孩子的性格上增加了一种坚硬的金属般的光泽,其魅力甚属可疑。她需要——一些人终生都需要一些东西——一种阴郁来源源地触动她,以便增加她的人性,并使她能够同情。好在对小珠儿来说,还有的是时间呢。
  〃过来,我的孩子!〃海丝特一边说着,士边从珠儿刚刚在阳光中站着不动的地方向四下望着。〃我们要在林子里坐下来,休息一下。〃
  〃我还不累呢,妈妈,〃那小姑娘回答说。〃不过,你要是愿意借这个机会给我讲个故事的话,倒是可以坐下来。〃
  〃讲个故事,孩子!〃海丝特说。〃关于什么的故事呢?〃
  〃噢,讲个关于黑男人的故事吧,〃珠儿回答着,一边攥住她母亲的袍子,一边又真诚又调皮地抬头盯着母亲的面孔。〃讲讲他怎么在这座林子里走动,还随身带着一本书——一本又大又重的册子,上面还有铁箍;讲讲这个长得挺丑的黑男人怎么向在这林子里遇到的每一个人拿出他的册子和一支铁笔;让他们用自己的血写下他们的名字。然后他就在他们的胸前打上他的记号!你以前遇到过这个黑男人吗,妈妈?〃
  〃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珠儿?〃她母亲这样问着,心里明白这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的迷信。
  〃就是昨天夜里你照看的那家的老太婆,她在屋角的炉灶那儿讲的,〃那孩子说。〃不过她讲的时候,还以为我睡着了呢。她说,有成千成千的人在这儿遇见过他,在他的册子上写下了名字,身上也让他打了记号。那个脾气挺坏的西宾斯老太太就是一个。还有,妈妈,那个老太婆说,这个红字就是黑男人打在你身上的记号,夜里在这黑林子里遇见他时,红字就会家红色火苗一样闪闪发光。这是真的吗,妈妈?你是在夜里去见他的吗?〃
  〃你夜里醒来时,可曾发现你妈妈出去了?〃海丝特问。
  〃我不记得有过,〃孩子说。〃要是你害怕把我一个人留在咱们的小屋里,你可以带我一块儿去那儿嘛。我可高兴去呢!不过,妈妈,现在就告诉我吧!有没有这么一个黑男人?你到底见过他没有?这红字是不是他的记号?〃
  〃要是我告诉你,你肯不肯让我安静安静?〃她母亲问。
  〃成,你可得全告诉我,〃珠儿回答。
  〃我活这么大就见过那黑男人一次!〃她母亲说。〃这个红字就是他的记号!〃
  母女俩一边这么谈着,就走进了树林挺深的地方,在这儿她们很安全,绝不会被任何随便走过林中小径的路人看到。她们这时在一堆繁茂的青苔上坐了下来,这地方在一百多年以前,曾经长过一棵巨松,树冠高耸入云,树根和树干遮在浓荫之中。她们所坐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山谷,两侧的缓坡上铺满树叶,中间流着一条小溪,河底淹没着落时。悬在溪上的树木常年来投下的大树枝,阻逼了溪流,在一些地方形成了漩涡和深潭;而在溪水畅通、流得欢快的地段,则露出河底的石子和闪光的褐砂。她们放眼沿河道望去,可以看见在林中不远的地方水面粼粼的反光,但没多久,就在盘错的树干和灌木中失去了踪迹,而不时为一些长满灰色地衣的巨石遮住视线。所有这些大树和巨石似乎有意为这条小小的溪流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或许是害怕它那喋喋不休的多嘴多舌会悄悄道出它所流经的古老树林的内心秘密,或者是害怕它那流过池塘时的光滑水面会映出其隐衷。确实,当小溪不停地偷偷向前流动时,一直在潺潺作响,那声音和蔼、平静又亲切,但总带点忧郁,就象一个婴儿时期没有玩痛快的小孩子,仍然不知如何在伤心的伙伴和阴暗的事件中自得其乐。
  〃啊,小河啊!啊,蠢得烦人的小河啊!〃珠儿聆听了一阵儿流水的谈话后这样叫着人〃你为什么这样伤心?打…txt精神来,别总是哀声叹气的!〃
  但在林间流过它短短生命的溪水,其经历是那样地肃穆,不可能不把它讲出来,而且看来也别无其它可说。珠儿与那溪水就有点相似,她的生命也是涌自一个神秘之泉,并流经同样阴沉的暗景。但同溪水不同的是,她是一路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的,她容光焕发,谈吐轻快。
  〃这条伤心的小河都说些什么啊;妈妈?〃她询问道。
  〃如果你有自己的忧伤,那么小溪也可以跟你把它说出来的,〃她母亲回答,〃就象它在对我谈我的忧伤一样!不过,珠儿,这会儿我听到有脚步声沿着小路走来,…还有拨开树枝的声音。我想让你自己去玩一会儿,留下我和走来的那人谈一谈。〃
  〃是那个黑男人吗?〃珠儿问。
  〃你去玩儿好吗,孩子?〃她母亲又说了一遍。〃可是别在林子里走得太远。留点心,我一叫你就回来。〃
  〃好的,妈妈,〃珠儿回答说。〃不过,要是那个黑男人,你就让我稍稍呆上一会儿,看上他一眼,他还挟着那本大册子呢,不是吗?〃
  〃走吧,傻孩子!〃她母亲不耐烦地说。〃他不是黑男人!你现在就能看到他,正在穿过林子走来。那是牧师!〃
  〃原来是他!〃孩子说。〃妈妈,他用手捂着心口呢!是不是因为牧师在册子上写下名字的时候,黑男人在那地方打下了记号?可是他干嘛不象你一样,把记号戴在胸口外面呢,妈妈?〃
  〃现在快走吧,孩子,过一会儿再来缠我,'〃海丝特·白兰叫喊着。〃不过别走远。就在能听到流水声的地方好了。〃
  那孩子沿着溪流唱着走开了,她想把更明快的歌声融进溪水的忧郁腔调中。但那小溪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安慰,仍然不停地唠叨着在这阴森的树林中已经发生的一些十分哀伤的故事——或是预言某些将要发生的事情的伤心之处——诉说着其中莫测的隐秘。于是,在她小小的生命中已经有了太多的阴影的珠儿,便放弃了这条如泣如诉的小溪,不再和它交往。因此,她就一心采集紫罗兰和木莲花,以及她发现长在一块高大石头的缝隙中的一些腥红的耧斗菜。
  海丝特。白兰等她的小精灵孩子走远之后,便向那穿过森林的小径上走了一两步,但仍遮在树木的暗影之中。她看到牧师正沿着小径走来,他只身一人,只是手中接着一根从路边砍下的手杖。他样子憔悴无力,露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沮丧神情,这是他在居民区周围或其它他认为显眼的地方散步时,从来在他身上看不到的。但在这里,在这与世隔绝的密林中,在这密林本身就使人深感精神压力的地方,他这种沮丧神情却暴露无遗,令人目不忍睹。他无精打采,举步维艰;仿佛他不明所以,不肯向前,也根本不想再迈一步,如果他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大概就是巴不得在最近的一棵树下躺倒,无所事事地躺上一辈子。树叶会撒落在他身上,泥土会逐渐堆积,从而在他身上形成一个小土丘,无需过问他的躯体内还有无生命。死亡这个十分明确的目标,是不必巴望,也不必回避的。
  在海丝特的眼中,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除去象小珠儿曾经说过的那样,总用手捂着心口之外,没有表现出显面易见的受折磨的征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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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霍桑

 

  
  
第十七章 教长和教民





  尽管牧师走得很慢,也几乎要走过去了,可海丝特·白兰还是提不起声音喊他。最后,她总算叫了出来。 
  〃阿瑟·丁梅斯代尔!〃她说,起初有气无力,后来声音倒是放开了,可是有些沙哑。〃阿瑟·丁梅斯代尔!〃
  〃是谁在说话?〃牧师应声说。
  他立刻提起精神,挺直身子站住了,就象是一个人正处于不想被人看见的心情之中,突然吃了一惊似的。他急切地循声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树下有个人影,身上的服色十分晦暗,在阴霾的天空和浓密的树荫遮得连正午都极为膝脆的昏幽之中,简直难以分辨,'他根本说不上那儿是个女人还是个影子。也许,在他的人生旅途上,常有这么一个幽灵从他的思想里溜出来纠缠他吧。
  他向前迈了一步,发现了红字。
  〃海丝特!海丝特,白兰!〃他说。〃是你吗?你是活人吗?〃
  〃岂止如此!〃她回答说。〃我已经这样生活了七年了!而你呢,阿瑟·丁梅斯代尔,你还活着吗?〃
  他俩这样互相询问对方的肉体的实际存在,甚至怀疑自己还活着,是不足为奇的。他们在这幽暗的树林中如此不期而遇,简直象是两个幽灵,出了坟墓之后在世上首次避遁:他们的前世曾经关系密切,但如今却站在那里打着冷战,都让对方给吓坏了;似乎既不熟悉自己的状态,又不惯于与脱离了肉体的存在为伴。双方都是鬼魂,但又被对方的鬼魂吓得不知所措!他们其实也被自己吓得不知所措;因为这一紧急关头又重新勾起他们的意识,并向各自的心头揭示了自己的历史和经历,那是除去这种令人窒息的时刻,平常的人生中所从来没有的。灵魂在逝去的瞬间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阿瑟·丁梅斯代尔恰恰是心怀恐惧,周身战抖,并且事实上缓慢而勉强地伸出他那死人一般冰冷的手,触摸到海丝特·白兰的发凉的手。这两手的相握虽然冷漠,但却驱散了相会时最阴沉的东西。他们此时至少感到双方是同一天地中的居民了。
  他俩没再多说,况且哪一个也没有引路,只是凭着一种默契,便十起退到海丝特刚才走出的树荫中,双双坐在她和珠儿坐过的那堆青苔上。他们好不容易才开口讲话,起初只是象两个熟人那样搭汕两句,说说天空阴沉,就要有暴风雨了,后来便谈到各自的健康情况。他们就这样谈下去,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扯到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话题。由于命运和环境这多年来将他们相互隔绝,他们就需要些轻松的阔谈来开头,然后再敞开交谈的大门,把他们的真实思想领进门限。
  过了一会,牧师的目光紧紧盯住海丝特·白兰的眼睛。
  〃海丝特,〃他,说,〃你得到平静了吗?〃
  她凄楚地笑了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胸前。
  〃你呢?〃她反问……
  〃没有!——除了绝望再无其它!〃他回答说。〃作为我这样一个人,过着我这样的生活,我又能指望什么呢?如果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丧尽良心的人,——一个本性粗野的恶棍,——或许我早就得到了平静。不,我本来就不该失去它的!不过,就我的灵魂而论,无论我身上原先有什么好品质,上帝所赐予的一切最精美的天赋已经全都变成了精神折磨的执行者。海丝特,我实在太痛苦了!〃
  〃人们都尊重你,〃海丝特说。〃而且说实在的,你在他们中间确实做着好事!这一点难道还不能给你带来慰藉吗?〃
  〃益发痛苦,海丝特!——只能是益发痛苦!〃牧师苦笑着回答说。〃至于我表面上做的那些好事,我也毫无信念可言。那不过是一种幻觉罢了。象我这样一个灵魂已经毁灭的人,又能为拯救他人的灵魂做出什么有效之举呢?——或者说,一个亵渎的灵魂能够净化他人吗?至于别人对我的尊重,我宁愿统统变成轻蔑与愤懑!我不得不站在布道坛上,迎着那么多仰望着我的面孔的眼睛,似乎我脸上在发散天国之光!我不得不看着我那群渴望真理的羔羊聆听我的话语,象是一只'火焰的舌头'在讲话!可是我再向自己的内心一看,却辨出了他们所崇拜的东西中丑陋的真相!海丝特,你能认为这是一种慰藉吗?我曾在内心的极度辛酸悲苦之中,放声嘲笑我的表里不一!撒旦也是这样嘲笑的!〃
  〃你在这一点上冤枉了自己,〃海丝特温和地说。〃你已经深刻而痛彻地悔过了。'你的罪过早已在逝去的岁月中被你抛弃在身后了。说实在的,你目前的生活并不比人们心目中的神圣的弥差什么。你这样大做好事来弥补和证实你的悔过,难道还不是真心诚意,实实在在的吗?为什么还不能给你带来平静呢?〃〃不成,海丝特,不成啊!〃牧师应道。〃其中并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那是冰冷与死寂的,对我毫无用处!忏悔嘛,我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可是悔过呢,还一点没有!不然的话,我早就该抛掉这貌似神圣的道袍,象人们在最后审判席上看到我的那样,袒露给他们看了。你是有幸的,海丝特,因为你能把红字公开地戴在胸前!可我的红字却在秘密地灼烧!你简直想象不出,在经过七年之久的欺骗的折磨之后,看到一双眼睛能够认清我是什么货色,我的心内有多么轻松!假如我有一个朋友——或者说,哪怕他是我最恶毒的敌人!——能够让我在受到别人赞扬得难过的时候,随时到他那儿去一下,让他知道我是一切罪人中最可耻的,我想,这样我的灵魂或许还可得以生存。只消这小小的一点真诚就可以挽救我!可是,如今呢,一切全是虚伪!——全是空虚!——全是死亡!〃
  海丝特·白兰凝视着他的面孔,迟迟没有开口。不过,他如此激烈地说出长期压抑的情感,这番话倒给了她一个机会,正好借以说出她来此想谈的事。她克服了内心的畏惧,终于启齿了。
  〃象你此时所希望有的那样一个朋友,〃她说,〃以便可以哭诉一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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