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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奇怪,我父母都不是低能,怎么她会这样,”他感慨似的说:“在小学里就一直留级,先生都说她没有办法。”
“她是不是很用功?”我说。
“她很用功,但是不知怎么,。。。。。。”
“你不要这样想她,”我说:“每个人聪敏不同,也许她始终不知道用功的方法。我想她也许。。。。。。总之,让我教教她看,我倒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过她一二次,我看她决不是一个像别人说她这样的笨人。”
“我有时候也这么想,可是她始终像是什么都学不上似的,就是家庭的事情,她也一点不能当手。”
“我想,她现在的环境已经摧毁了她所有的自信心,一个人失去自信心就什么都完了。”我说:“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
“这也许。”他忽然又转了口气说:“你知道我妈妈在的时候最宠爱她,所以我很想让她多读一点书,到城市去见识见识。但是她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她不愿意一个人到城市去读书?”
“实在她在小学里读书已经读怕了。我看她没有法子跟别的孩子一同读书的。”
“这很奇怪。”我说:“那么你太太怎么样想呢?”
“她还不是普通的女人,芸芊在家里不能帮她一点忙,耽在家里,岁数大了,那么自然希望芸芊早点找一个人家;但是嫁出去,叫她去受罪,我也不安心。她的样子虽早成熟了,但性情脾气,还完全是一个小孩子。”
“那么还是让她到我地方读点书,”我说:“慢慢我劝她到城里进学校去。在乡下,大家都叫她白痴,你太太又没有法子帮助她,那你不是要害她一辈子了么?”
“不过这太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说:“我虽然只见过她几次,但是你知道我很喜欢她。”
“她虽然笨,但是个非常良善纯洁的孩子,”宾阳忽然说:“我的事情她都肯做,非常想做,但因为做得又慢又笨,所以我内人总不要她做。我有小毛病,她总是坐在我床边不离开我一步,但是我内人可顶讨厌她这样,说假情假意的什么什么,总之,你知道许多女人都是这样。。。。。。”
我很奇怪像宾阳这样年龄的人会这样疲惫与懦弱,但是我已经看出了我当初的猜想是对的,他并不幸福,芸芊更是苦恼;他爱他的妹妹,但无法处置这妹妹,他虽然说让芸芊升学,而芸芊不愿意去,那谁知道不是他太太从中作梗?她太太当然只想把芸芊早点嫁出去就算了,读书还要学费用费,而且也许将来还要分他们的财产,我当时没有同他再谈下去,只是约定了明天开始教芸芊,十点钟叫她来。
大概就因为谈起这些噜嗦的事情,宾阳一时心里似很不愉快,所以我同他又下了一盘棋。
他走的时候,我问到芸芊用的书本,他告诉我他家有许多旧的教科书,明天可以由芸芊带来。
八
就这样,我开始做了芸芊的教师。
过去,我曾经对于教育心理,教育学,儿童心理学一类的学科也用过一点功,我也曾在中学教过几年书,但是芸丰的确给了我一个奇怪的难题。
在开始时候,我几乎一点也没有办法。一切的科目,无论国语,算术,自然,历史,地理……我以为讲得非常仔细了,但是她听了一点不懂,她的神情完全没有谛听鸟语时一点灵光,总是痴呆着望着我。有时候我几乎怀疑她没有在听我,我叫她自己讲,一字一句,讲不出的地方我再为她解释,但是她即使学会照我所解释的告诉我,她仍是无法理解所解释的意义。好些时候,我几乎要发脾气,但是我马上克制自己,我极力鼓励她的自信力,还坚持我对她的信心——她决不是一个白痴,她一定有她特殊的所在而是我所尚未探得的。但是我始终未能探得她特殊的所在。
五天以后,我在上午两个钟点以外,又在下午加一个钟点,每样教她,她不弄清楚,我不往下教,非常缓慢的一点一滴向她灌输,用许多故事比喻请她了解。这样就过了十天,教书的事情可以说过得非常苦恼。但是在生活上,我们有比较自然的交接了。
早晨,她总是到篱外去听鸟语,我不去惊动她,但等飞鸟外飞,我就上去招呼她,或者叫她进来,问问她一些昨天所讲的功课,有时候也谈些别的,如附近的山,传说的故事。接着她回家去,十点钟时候她总是很准时到来,下午傍晚时候又来。她的态度当然比以前自然,但一上课,她常痴呆地不知所措,这始终是我难解的问题。我要怎么样才能使她把读书与生活打成一片,使她在功课中感到同别的生活一样可以自然呢。
有一天早晨,我们听了鸟语以后;我从篱笆门出去,我拉她陪我去散散步。
那是一个阴天,天空里有层层的灰云,远山如画,隐隐约约,好像离我们是很远的,田垄间刚刚种上禾苗,满眼青翠,在风中波动着像是一片清柔的绿水,路上都是露水,我们的鞋袜都有点湿了,忽然有一只喜鹊在松树上叫了,芸芊马上停步望它,脸上浮起了她读书时候从未有的灵光。我开始说笑话似的说:
“芸芊,我教你书已经十多天,你还没有教过我鸟语。”
“鸟语?”她笑了,忽然说:“是的,它们也像说话一样,但不是说话。”
“不是说话?但是你懂得它们叫的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懂得,但是我说不出。”
“那么刚才喜鹊叫的是什么意思?”我说。
“它是。。。。。。它是。。。。。。”她忽然奇怪的说:“它说的不是我们的意思。”
“但总是有意思的,它也是生物,生物有一个生命,生命有生活,生活要吃,要住,要寻伴侣。”
“也许,也许。。。。。。”她蹙着微颦,似乎想解释又无法解释的说:“但是它们,它们同我们不一样,不像我们这样的……我怎么说?。。。。。。总之,没有我们这样的复杂,不是我们说话的意义……”
她蹙着微颦,掀着鼻翼,很用力的想表达她的意思,我看她很焦急的样子,不敢再问她了。我想如果鸟语同外国言语一样,那么懂的人总可以翻译,难道不是言语,是一种符号,像惊叹符号一类的符号。我想,也一定因为芸芊无法翻译鸟语给我们听,所以全村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懂得鸟语,但是我对于芸芊对于鸟鸣的感应则实在无法否认。我说
“你怎么学会了鸟语的?”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认识鸟以后,就知道了。”
歇了一回,我又问她:
“你知道那些鸟都快乐吗?”
“有的快乐,有的不。有时快乐,有时不。”
“不快乐的,你也劝慰它们吗?”
“我自然安慰它。”
“那么你怎么同它们说呢?”
“我说不出来,我只是,只是。。。。。。”
以后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问她,只觉得她不是一个人间的凡人,而她独特的地方竟无法认识。
九
但是,有一天,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那天,外祖母叫我写信,芸芊来了,我叫她先到我房里去看看书等我一回。我于十几分钟回到房里,她忽然脸上露着无限的灵光拿着一张纸问我:
“这是什么?”
我一看,是我夜里写的一首诗稿,这诗是这样的:
鸟语
山中有的是鹧鸪,
对着城市烟尘,
千遍一律的叽咕。
说到园里的老树,
衰老的啄木鸟,
又整天在那里道故。
还有柳梢黄鹂无数,
长长的日子,
总嘀嘟春城的荒芜。
此外梁间燕子无数,
始终诉说春风春雨,
花间的许多凄苦。
最熟识是帘下鹦鹉,
他整天怨狗怨猫,
还抱冤发响的茶炉。
那么叫我飞往何处?
难道站在街头电话线,
整天听人类愚蠢的噜苏。
“是一首诗,我昨天晚上写的。”我说。
“你写的?”她脸上露出无比的灵光:“我喜欢它,我抄一份可以吗?”
“自然可以。”我说,但是我心里可奇怪起来,我说:“你懂得这意思?”
“我不知道,”她说:“不过我喜欢。”
“你以前念过别的诗么?”
“没有。”
那时我手头正有一本唐诗三百首,我顺手拣出来,选几首七古讲给她听。她竟非常高兴与欣喜,眼中透露无限的灵光,似乎马上就了解了那些意境。
她的焕发使我也兴奋起来,我感觉到我已经发现了她独特之点;那天我就没有教她别的,我同她讲解了几首唐诗,我问她哪一首喜欢,哪一首不喜欢,奇怪,她竟像很有选择的趣味一样,肯定地来说“是”或“否”,她的脸始终有愉快的表情,眼睛闪着聪慧的灵光,完全像她同飞禽交语时候一样,毫没有平常上课时候那样的痴呆,我是多么喜欢她美丽的脸上永远浮着这种焕发的光彩呢。
我不知道她是凭什么了解这些诗意的,我所讲的原是文字上的意义,实际上一首诗的美虽是靠文字传达,但讲诗的人还是并不能说出诗中的情趣的。她的中文程度自然不高,常常一篇作文写不通顺,而且别字很多。可是,她从我讲解中,竟毫无困难来克服这些文字,而马上穿过这些文字到了诗意的欣赏。顶奇怪的是一个常常记不清功课的人,对于这几首诗,不过朗读了三四遍,就已经可以背诵十分之七八。
她于十二点钟回去,我叫她把几首诗去抄在簿子上,她还借去了我的诗稿“鸟语”,我叫她注意里面每一个字的写法,下次不要写错。
第二天早晨,我与她于听完“鸟语”后又去散步,在路上她背诵了那几首唐诗,还背诵了我的“鸟语”。但这并不是使我惊奇之处。可异的是她诵诗的声音,那声音里似乎含着我未能洞悉的玄美;尤其是当她背诵我的那首鸟语,我叫叫诗句以外创造出新的我所未达的素质。
那时候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砌得很整齐的自石坟墓,江南的坟墓前面都有了个祭场,我们就走进了那个祭场。我无意中碰到她自瓷…般的手,我拉住了它,我说:
“芸芊。”但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是晚春,天是蓝的,田野是绿的,坟墓的周围有黄色紫色的野花,我说:
“你喜欢春天么?”
“我喜欢,我顶喜欢春天,春天有鸟有花。”她说着活泼地摆脱我手,跳到石栏外面去采野花。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坐在石栏上,觉得她的确是神奇的,但是她的神奇也许不是属于人间。她采花回来的时候,我要她同坐在石栏上,我开始从花告诉她植物的知识,我又谈到气候与花的关系。于是我对着天空太阳,我谈到地球星辰的关系,以及风暴雷电的常识,接着我就讲到地球同它的变化,于是我谈到地理,人类的历史。。。。。。在这个长长的谈话中,我发觉她虽然并不十分了解,但是她似乎很感兴趣。
太阳慢慢升到天庭了,我们浴在阳光中,我已感到十分燥热,我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我想到我们都还没去吃早饭,我说:
“你知道刚才我同你讲的就是功课么?”
“这很有趣。”
“那么你把我讲的再想一遍,今天我们不再上课了。”我说:“回头你只把昨天抄好的诗给我看看,好不好?”
。。。。。。
十
自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不拘束上课的形式同她死板地教书了,我要她自己想,自己体会,自己摸索。我把我的诗作给她看,讲给她听,我要她给我意见。我等她能很肯定的说出她懂不懂,喜欢不喜欢,说出她对某个意象之异于我或同于我的感觉,于是我叫她试着用她的言语写她的感觉,我叫她一点不要限制自己,不要用题目,不必联贯,不要故意写长,只把看到的感到的写下来,这个试验对于她的确有效,她写出许多奇突的看法与想法,我于是为她改适当的字汇,正确的语气,这样她慢慢的就比较会表达意思,虽然缀成一篇的时候,仍不免有重叠的叙述、颠倒的论理。
奇怪的是数学,她对于很简单的演算总是搅不清楚,而稍长的数字就常常没有法子控制,无论加减乘除,几乎没有法子做对;可是,很难想的问题,她倒时时很轻易的想了出来。
此后,凡她所不能的,我也不再促她速成,一切在她是一种刻苦的努力的,我完全不要她做了,我要她自信,要她自由自在与自然,不但读书如此,处世接物我也希望如此,而她的确有许多改正。我发觉她的悟性无疑的是超乎常人,她直觉非常灵敏,但是她没有系统与组织的能力,记忆力不强而感应力非常丰富,许多的回忆实际在她只是一种感应而不是记忆,她似乎有十个心灵,但缺少一个头脑,而她性格的超绝与美丽,纯洁与良善也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了。
日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田野的绿波长成了稻穗,天气已经热起来,我的健康有很大的改进,我的食欲增强,失眠减少,我的心境有空前的宁静。我每天有很规律的生活,而同芸芊在一起,也再没有使我感到棘手的困难了。这因为我已经开始对她了解,而她也开始对我信任。
但就在初夏的一天,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
平常芸芊总是在我吃中饭以前就走的,那天不知怎么,我吃饭的时候她还没有走,她同我一同到里面,那时桌上的饭菜已经开出来了。我坐下去,她忽然一声不响很快就跑了。
外祖母没有理会这件事,我心里马上感觉到她有点异样;但我怎么也想不出理由,要说是没有留她吃饭,那原是那里的习惯,而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那里吃过饭。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心里始终占据着一种惆怅与不安。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来,我希望在园中可以问她,但是我等了许久,竟没有芸芊的踪影。十点钟的时候,芸芊也没有来上课,我的心开始空虚与焦虑起来,每天同她见面不觉得什么,一天没有了她,我才发现了她在我生命里的重要。
我在中午已经吃不下饭,下午也不能午睡。三点钟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我走出去,我走到李宾阳的家里,宾阳到镇上去了,不在,我看到宾阳嫂,她很客气的招待我,告诉我芸芊病了。
“昨天还是很好的,很活泼的。”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骇了她,”她说:“她回来神气很不好,跑到房里哭了,饭也不吃。”
“我没有什么事。。。。。。”我一面想着一面说:“难道因为没有留她吃饭?”
“啊,那不会。”宾阳嫂说着。又似乎对我同情似的说:“她是一个不知好坏的人,你太姑息她,她就会什么起来,最好不理她。”
“这话是不对的”我说:“一定有点原因。”
“你要知道那原因?”她笑了。
“自然。”
“那因为你昨天在吃鸟肉。”
我愣了,不错,昨天有乡下人来卖斑鸠,外祖母问我要不要吃,我说好的,她就买了两只,中午的饭桌上就有了这菜。
“你不要生气。”宾阳嫂说。
“这怎么会。”
“人家吃素不管别人,”宾阳嫂说:“她吃素连看别人吃荤,尤其吃鸡鸭飞禽她就不舒服,我们平常根本就不给她瞧见。所以吃饭也分给她一个人去吃。”
“她吃素?”
“她一直就跟她母亲吃素的。”她说:“不过平常她知道别人吃鸟肉也没有这样,昨天她可哭得厉害,连夜饭也没有吃。”
“宾阳兄怎么不来叫我。”
“他还叫我们不要让你知道呢,他说别人这样教她书,她还要因为别人吃什么,而发怪脾气,让别人知道了不当成话!”她说:“这孩子根本就不能对她好,一宠爱她就常有这种奇怪的噜苏,她对她哥哥有时候也常常有不讲理的事情。”
宾阳嫂的话很使我不入耳,我没有说什么,我站起来。我说:
“我可以看看她么?”
“她就在里面。”宾阳嫂说着站起来,带我走到里面一间旧式的房间,窗前一张桌子,放着一些她日用的书,里面是一张旧式的凉床,两口敝旧的大橱在窗的右面,左面是一个敝旧的茶几,就在茶几的上面墙上,贴着一张纸,是芸芊自己写的,我看到就是我的那首诗“鸟语”。我的心怔了一下,我马上发现了她对我是有奇怪的失望了,我知道是这个失望使她感到了不可忍受的痛苦。
芸芊斜靠在床上,她看我们走进去并不吃惊,也没有理我,只是坐了起来,低下头。我说:
“芸芊,你为什么不好好的提醒我,要对我生气呢?你知道许多人一直做错事是自己不知道的,要父母师友提醒了才知道。等于你做错算学一样,要靠别人懂得的来告诉你。每个人都不是圣人,谁都有错,谁都有不知道的。某一方面聪敏,常常另外一方面特别笨,我不是说过我有特别本的地方么?你比我聪敏的应当教我,正像我比你聪敏的地方教你一样,是不是?”
芸芊低着头没有说话,但是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她对我谅解的神情了。宾阳嫂看芸芊不响,她想芸芊并没有听懂我话,但仍是以为自己很聪敏的说:
“人家好意来看你,你还要不识相。。。。。。”
我赶快劝阻了宾阳嫂,拉她一同出来,我回过头去说:
“明天我等你。”
十一
夜里我失眠,入睡的时候竟是四更时分,早晨鸟叫了我才醒来。我到了园中,看篱外的芸芊已同许多鸟儿在咕咕哝哝,她的美丽的姿态,奇妙的神情,愉快的光彩,在阳光中竟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仙子,我马上想到我昨天吃鸟肉的残忍与丑恶,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