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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暮日西垂,落叶满地,孤独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此地离家千里,举目无亲,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注定就要从事最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弟弟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他稍稍懂事父母便离婚了。妈妈带着他寄居外公家,受尽了舅舅的白眼。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时他连哭都不敢哭,觉得整个世界都极度冷酷,只有妈妈的怀抱是温暖的。
一次,外公家请客人吃饭。弟弟同表弟一起趴在锅台边数饺子。两个孩子闻着饺子的香气都情不自禁地淌出了口水,外婆先给他们各盛一碗。弟弟机灵,一数自己碗里是四个,而表弟碗里是六个,于是蹦蹦跳跳地找到外婆理论道:〃我比表弟少了两个。〃没想到舅舅甩手将他推开,训斥道:〃四个还不够吃,你长了多大的肚皮啊?〃弟弟不敢顶嘴,默默走回厨房。表弟对他撇撇嘴道:〃我妈说你和姑姑就知道吃白食。〃妈妈正好路过这里,听了表弟的话半晌无语。外婆气急败坏地责骂表弟,表弟却理直气壮地回应道:〃我妈就是这样说的,他们就是吃白食。〃妈妈的脸腾的红了,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但她生怕弟弟受委屈,故作平静地对他说:〃江江,快吃。〃弟弟抬头,意外地发现妈妈眼睛里挂满了泪水。他把饭碗放在锅台上,一声不吭。妈妈催促道:〃江江,快吃啊,吃完了妈妈再给你盛。〃外婆也跟着说:〃江江,吃饭,听妈妈话。〃弟弟却死死地盯着妈妈,妈妈被他盯的有些害怕,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弟弟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再也控制不住喷薄欲出的泪水,她抱起弟弟,躲到里屋的角落里放声大哭。
那时,弟弟最为困惑,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怎么会理解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呢?他不明白,以前舅舅见了爸爸总是点头哈腰,对自己也亲热的不得了,为什么现在他看着自己和妈妈的脸总是挂满冰霜?弟弟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长时间住在外婆家,而且爸爸一直也不来看他。问到爸爸,妈妈就掉眼泪,一向乐观而坚强的妈妈在那段日子里竟然出奇的脆弱。慢慢地,弟弟知道了,只要提到爸爸、哥哥,妈妈就会难过,那索性他就再也不提了,他把一切疑问都埋在肚子里。直到有一天,妈妈哭着把哥哥领回家。弟弟特别高兴,哥哥进屋后一把将他抱起来,他兴奋地直在哥哥臂弯里打滚,直到哥哥抱不住他,气喘吁吁地将他放在炕上。弟弟闪烁着大眼睛问:〃爸爸呢?〃他天真地以为哥哥回来了,爸爸也会跟着一起回家,在那时,他是多么强烈地渴望能够举家团圆啊!但他不知道此时爸爸已经永远地走出了他的视野。他一提爸爸,妈妈顿时掉下了眼泪,哥哥也随之哭出了声,他自己也跟着哭起来。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幕:弟弟满脸泪痕,站在炕沿,对着妈妈伸手,妈妈将他揽到怀里,号啕大哭。我和妈妈哭是因为我们知道,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在生活上我们自此没有了依靠。可弟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傻傻地哭,哭到伤心之处则近乎于嚎叫,他一边哭一边给妈妈抹着脸上的泪水。
那一年,弟弟年仅八岁。
多年以后,弟弟才知道爸爸曾和妈妈离婚并已去世了。所有这些信息都不能在他心中荡起任何涟漪,他早已习惯了没有父爱的生活。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妈妈和哥哥的地位是最重要的,他们都是自己至亲的人,母子三人在风雨飘零的日子里早就融为一体,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这份亲情都是不可分割的。在单亲家庭中,弟弟慢慢长大,他以他特有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世界。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方式是寻常孩子所难以理解的,而物质上的清贫更使他无比渴望能维持住那个风雨飘零的家。
时间悄然流淌,弟弟坐在床头心事重重。到晚上八点,天已大黑。工人们吃点东西,来到熔炉前。王厂长站在场地中央,简单地介绍一些应注意的问题,随即开工。最初,每个人都抢着干浇注和出窑的活,虽然累点,但毕竟挣钱多啊。然而,当他们直视着从熔炉里流出的高达1300度的铁水时,赚钱的欲望顿时减弱了许多。由于人手少,他们要抬着七八十公斤的铁水往返奔跑五十米,连续十二个小时不得休息。只一个晚上下来,就有一半人打了退堂鼓。这群没有受过任何培训的农民在如此危险的工作面前显得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更不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每件机器都已超过了报废期限,看似威武的熔炉实际上就是一座失控的火药库,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18
弟弟个子很高,他当时大概一米七五多一点吧,但站在这些农民工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没有谁愿意和他一组,两人身高相差悬殊在跑动起来后一点也不协调。一个晚上,弟弟换了三个搭档,最后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只能和那矮胖子一组。一个高高的,一个矮矮的,他们这种组合显得很滑稽,竟然成了众人打趣的对像。但弟弟已然顾不得这些,每当王厂长来此转悠时,他都会罄尽全力地表现自己,生怕试工期后自己被淘汰。
午夜过后,睡意一波接一波地袭上脑海,弟弟只觉得眼皮拼命地往一起合拢。矮胖子提醒他道:〃林江,你休息会儿吧。〃弟弟固执地摇着头。矮胖子不无担心地说:〃你知道吗?万一出点意外,我们的身体会在粘到铁水的瞬间变成蒸汽!〃弟弟听了,心惊肉跳,他跑到水龙头处,用冷水冲了冲头,顿时清醒许多,他对着矮胖子说:〃继续吧。〃那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趟,两趟,最后谁也数不清他们究竟运送了多少趟。弟弟的肩膀在疼痛中失去了知觉,大腿每迈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头发早已烘干,脸上布满灰尘,汗水还没流出毛孔就已蒸发一空,只留下厚厚的盐渍。
收工时,弟弟的大脑已经糊涂了,他跟着矮胖子来到食堂。餐桌上摆着大盆的白菜炖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弟弟此时饿的前心贴后心,但看着如此的美食他居然没有一点胃口。他逼迫自己吞了一个半馒头,吃了碗菜,然后死活也咽不下任何固态物质了。他坐在椅子上,浑身直抖,抱着大瓷碗〃咕咚咕咚〃地喝掉几大碗白菜汤。弟弟的脸色苍白,矮胖子吃饱喝足后问他道:〃你没事吧?〃弟弟摇摇头,说:〃没事。〃然后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回住处,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弟弟突然从梦中醒来。他环顾四周,工友们都和衣而眠。弟弟挣扎着坐起来,他在包裹里掏出洗漱用具,跑到水龙头处刷牙、洗脸、洗脚,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宿舍。
屋子里的空气污浊不堪,弟弟轻轻地打开一扇窗户,把脑袋伸出去,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秋风席卷落叶,在地面摩擦出哗哗的声响,树枝摇曳,惨淡的影子在窗前轻轻舞动。
触景生情,弟弟想到了学校,想到了他临窗的座位。几天前,自己还和同学们一起听课,而此时他却在一个陌生的院落里从事着超负荷的工作。弟弟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努力使自己忘掉校园生活,纵然它是那样惬意,那样美好,但终归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弟弟默默地告诉自己:生活本身是丰富多彩的,上学绝对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当他把这话说过三遍时,自己也不再相信。他凝视窗外的眼神逐渐变的迷离,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模糊起来。泪水无声地洒落,甚至他自己都没有任何知觉。是孤独?是失落?是迷茫?是困惑?谁也无法真正理解一个十六岁孩子的心。
多年以后,我们的生活境况已经大大改观,但当弟弟和我说起那个辛酸的场景,他的眼睛再度湿润,我的泪水也跟着流了下来。我真的没有办法描绘弟弟当初究竟有多么辛苦,即使我再怎么追问,他告诉我的都是打过折扣的。但我相信我理解当时他那种无奈的心情,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但生活中的困难似乎无处不在,它会躲在每一个角落里对我们偷偷发笑。当我们取得新的成绩,就必然要面对更大的困难。高中时,考上大学是我最大的梦想,但真的考上了,学费又成了压在我们身上莫大的负担。大学时,早一点毕业成了我最大的愿望,但真的到了大四,能否找到工作又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难题。如今,我已在工作岗位上奋斗了几年,但生活的压力依旧让我喘不过气来。弟弟当初的心情也大抵如此吧。他告诉我,当时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他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将来。但一想到这个问题他是那样的难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在想:哥哥考上了大学尚且不能一帆风顺,自己只有不足初中的文化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呢?他想不出一个结果,悲观的情绪强烈的冲击着他的脑海。他倒在床头,轻轻地啜泣。那一天,他的泪水打湿了整条枕巾。
三天试工期漫长而艰辛,但弟弟总算坚持下来。中途,矮胖子几次打退堂鼓,甚至丢下沙包跑到混沙组,但每次都被弟弟死气白赖地拉回来。试工期结束,弟弟的肩膀足足肿高了两公分。慢慢地,他的胃口打开了,无论早晚,每顿饭都能吃上五个馒头。周围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谁也没想到这个细高的孩子身上竟然有如此强大的韧劲儿。共同生活几天后,他们发现弟弟的许多习惯都显得与众不同。当大家劳累一天,回到住处,都是把鞋一甩,蒙头就睡,任凭多少蚊虫叮咬都打搅不了他们的好梦。但弟弟却总是洗过脸刷过牙并洗过脚后才会上床。
有一次,弟弟在外面用洗衣粉洗过头,走回宿舍。矮胖子打趣道:〃林江,你还真讲卫生,天天刷牙也不怕把牙刷掉了?〃弟弟嘿嘿笑着,也不回答他。结果矮胖子突然真诚地说:〃还别说,你还真有打扮的资本,如果有人捧你,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大明星。〃弟弟只是把他的话当作笑话听,但当他在玻璃窗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时,自己也不禁为之一振。那个影子虽然消瘦,但棱角分明,头发依旧湿漉漉的,却仍然掩饰不住自己那蓬勃的朝气。
弟弟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人王微,她以同样真诚的口吻称赞过自己帅气!矮胖子在无意间说的一句话竟然勾起了弟弟诸多回忆。他想到了那个古怪精灵的女孩儿,还想到自己穿着新衣时的飒爽英姿。弟弟原以为所有这一切都已在他的记忆中消失的干干净净,但没想到只要稍有暗示,那么所有的场景都会在瞬间涌上他的脑海。弟弟突然很想见到那个女孩儿,他甚至连句正式告别的话都没说便在县城里消失了。弟弟无比强烈地想知道那个女孩儿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想到他吗?哪怕只是稍稍记得他一点点也好啊。弟弟知道,那个女孩儿也许是他永远无法靠近的,而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但现在他突然很想再度见到她,现在想来,她当初注视着自己的每一个眼神都充满关切,纯洁的没有任何杂质,甚至连她无理狡辩的行为现在都觉得是那样的可爱。弟弟莫名其妙地在想:如果周围有这样一个朋友该多好啊,许多压在内心深处的话语都可以向她纵情倾诉!
也许真的见了她,弟弟会一句话也不敢说,但现在他却有着一种倾诉的强烈欲望。这个念头一动就再也压制不下来,一个星期之后,弟弟终于忍不住给那个女孩儿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弟弟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现状,特意强调了两点:一是自己在山西,是一个离迁安很远很远的地方;二是自己现在每个月能挣1500元,比在她老爸的工地上挣钱多多了。弟弟没有讲述自己的工作有多么劳累,他只想告诉那个女孩儿一些自己开心的事。弟弟心中明白,自己和那个女孩儿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但他想告诉她自己现在很努力,没准将来能过上比她们更体面的生活呢!在信的结尾,弟弟忍不住写上了他最想说的话,那就是:如果我不给你写这封信,你还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那是一个黄昏,弟弟一个人走到院子的大门处,他想出去寄信,却不知道附近是否有邮局。看门的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并不想让弟弟出去,弟弟跟他一通解释,那个老人才给他放行,并告诉他出门后直接向前走一公里,到公路上向左拐,继续前行两公里会到一个小村落。在公路边第一家就是间小卖部,在那里能买到信封和邮票,然后把信交给他们就能直接寄走了。弟弟听的晕头转向,没办法只好叫上矮胖子共同走过去,在一个小时后终于找到了那间小卖部。
小卖部坐落在村口,显得孤零零的,但里面的人却热闹非凡。弟弟也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直接和老板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然后趴在柜台上认真地写上:河北省迁安县三中。弟弟并不知道王微在几班,于是径直写上〃王微收〃,又担心那么大的学校里有人和她重名,于是在信封的右下角补充道:林江寄。然后把信交给小卖部的老板,拉着矮胖子走了出来。
在门口,弟弟长长地出了口气,自觉做了一件很大的事。突然,他意外地听到有人在讲唐山话。他和矮胖子同时扭过头,发现小卖部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打电话。在满耳都是外地口音的情况下能听到熟悉的乡音着实让弟弟兴奋起来,他对着那个女人投去友善的微笑。正巧那个女人同时抬头,当她的目光与弟弟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原本丰富的表情竟然在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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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寡母(15)
19
弟弟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自然,拉着矮胖子径直往回走。中年妇女盯着弟弟的背影独自发呆,任凭电话那头〃喂喂〃的叫个不停。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相象的人?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最后她确信这个人一定是曾和她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孩子,也只有他才会长的和他父亲如此神似。她挂上电话,试探性地叫了声:〃林海。〃她声音不大,而且弟弟已经走出很远,但当他听到有人叫哥哥的名字还是迅速止住脚步,回头观望。
中年妇女紧走几步,跟了上来,她凝视着弟弟说:〃林海,你怎么会在这里?〃
弟弟疑惑地问她道:〃你是谁?〃
中年妇女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她说:〃林海,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弟弟摇摇头说:〃阿姨,我不是林海,我是他弟弟,我叫林江。〃
中年妇女有些意外,但很快回过神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说:〃哦,是林海的弟弟,弟弟都已经这么大了……〃
弟弟茫然地问她道:〃阿姨,你怎么会认识我哥哥?〃
中年妇女凄然笑道:〃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哥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话到嘴边,她突然想起林海对她充满仇视的目光,那种目光出自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眼里,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回肚里,只是淡淡地说:〃我是你爸爸的同事,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们。〃
弟弟对爸爸的同事并不感兴趣,而且在他的记忆中对这个女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反而在与这样一个长辈的接触中他显得局促不安。弟弟礼节性地和她告辞道:〃阿姨,我们要回厂子了,很高兴在这里遇见您。〃说完,拉着矮胖子往回走。中年妇女没有说话,她看着弟弟渐渐走远的背影怅然若失。
她突然大声问道:〃林江,你没有上学吗?〃
弟弟回过头,说:〃我已经上班了。〃
中年妇女问道:〃在什么厂子?〃
弟弟说:〃在铸造厂。〃
中年妇女又问:〃在哪个铸造厂?〃
弟弟回答道:〃沿着这条公路走,到第一个路口,沿着那条土路直接前行就到了。〃
中年妇女点点头。
弟弟对她说:〃阿姨,您忙,我走了。〃
中年妇女依旧频频点头。弟弟转身,沿着公路向回走去。
路上,矮胖子对弟弟说:〃那个女的看样子很有钱,她手里有大哥大呢。〃
弟弟说:〃她有钱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矮胖子说:〃当然有关系,她是你爸爸的朋友啊,只要你求求她,没准她就能帮你。〃
弟弟埋头走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
矮胖子撇撇嘴说:〃好个屁,这种活干一年要早死十年。〃
弟弟不再说话,矮胖子自觉无趣,只好跟在弟弟身后。到了厂子,他们先去食堂,吃过饭后回到住处,眯上眼睛小憩一会儿。晚上八点,他们准时爬起来,直奔工地。忙碌一天的工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眼睛熬的通红,把湿透的衣服搭在肩头,有气无力地走了下来。弟弟他们刚上去,窑门便打开了,里面的热浪迎面扑来,弟弟觉得脑袋在瞬间膨胀起来。两个工人轮番往里添着焦碳,他们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红的扎眼,竟然浮现出一副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