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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火中烧的郭文云没去找我母亲和我哥。而是回到办公室一个电话打给了我父亲。那时候,因为边境上出了点事,上级决定要在边境上建农场,师里决定由我父亲负责这件事。这是件特大的急事。但父亲一接到郭文云的电话,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要了辆小车,直奔团场而来。父亲当时气的脸色苍白。
刘玉兰躲到我母亲的办公室,把这事同我母亲一说,眼泪就哗哗地流个不停。而且一再强调说:“是钟槐哥让我来找你的。”母亲抱怨说:“你看你这么一闹,我儿子和我都担责任了。”可母亲看着刘玉兰那可怜又伤心的样子,不忍地就挺了一下腰,脸上露出了一丝凄苦的微笑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用不着太犯愁,反正我们不能看着你再回家去跳火坑。”刘玉兰一下跪下说:“月季大妈,我就是成不了你儿媳妇,我也得叫你娘!”母亲说:“既然钟槐说了,那你还住我这儿吧。现在我要给割麦子的人送饭去,你跟着一起去吧。”
那头小母毛驴已经长大了,现在也当上了母亲,生了一头小公驴。生下小公驴时,我哥高兴的不得了。每天上班前都要带着小毛驴到荒野上奔跑戏耍一番。小毛驴同我哥也有了很深的感情,牠只要看到我哥,就朝我哥亲切地啊欧啊欧叫。母亲赶着毛驴车同刘玉兰一起把饭送到麦田的地头。父亲为了找母亲和我哥也驱车来到了麦田。母亲看到父亲那张着火的脸,知道他来是为了啥事。母亲平静地说:“开饭的时间,吃了饭再说。”
开完饭,父亲就把母亲和我哥叫到林带里。母亲让刘玉兰赶着毛驴车回去。林带里静悄悄的,四下里也没人。父亲怒冲冲地说:“刚才那赶车回去的姑娘是不是就是郭文云接来的?”母亲说:“是。”父亲说:“立即让王朝刚把她送回老家去!你们也不想想,老郭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好不容易接来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你们不但不帮忙促成这事,反而在这中间插一杠子,弄得老郭人财两空,你们别忘了,老郭可是我的老战友啊!你们让我钟匡民的脸往哪儿搁?”母亲说:“钟匡民,你把这事先拨拉清楚好不好!是那姑娘看上了钟槐,不是钟槐看上那姑娘,是姑娘不愿嫁给老郭,不是我们教唆姑娘不跟老郭。这件事我和钟槐都没责任!”父亲说:“那你们就让王朝刚把她送回老家去!”母亲说:“她不能回去。把她送回老家就等于把她推进火坑,我不忍心。”我哥更是一脸的正义感,说:“你们把她送回去,我就去把她接回来。做人连这点良心都没有,那还做什么人!”父亲冷笑一声说:“看来你和那姑娘确有其事了?你也不想想,郭政委那么器重你,你却做下这么缺德的事!你还有没有最起码的道德观念?”我哥也冷笑着说:“爹,你别在我跟前讲什么道德,在你撇下我娘,跟那个孟苇婷结婚时,你想过道德吗?你要说我不道德,那我也是跟你这个当领导的爹学的!”父亲怒不可遏,一个耳光甩了上去。我哥连脸都不捂,说:“你要打你可以接着打,反正你是个爹,爹打儿子这是你的权利,但在我心里,早就没你这个爹了!”
母亲心疼地哭了,喊:“钟匡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的儿子! ……”
父亲也感到自己过分了。在上车时回过头,语气也平和多了,说:“你们再好好想想吧!”
五天以后,已经被任命为边境农场某团团长的高占斌来找我的母亲用商量的口气对她说:“月季大姐,目前边境上的形势有些紧张,为了巩固国防的需要,师里决定派一批身体好,觉悟高,守纪律的人去边境农场。钟副师长想让钟槐也去,想让他在那儿能得到更好的锻炼。”母亲半天没说话,眼里渗出了泪,她猜到了父亲的意图,但很快就把泪抹去说:“他这个爹当的可真够有水平的。”接着母亲又微笑了一下说:“高团长,你们啥时候出发?”高占斌:“第一批人是后天出发。钟槐就在第一批人的名单里。”母亲说:“那你回去吧,明天我一定把钟槐给你送来,耽误不了事的。”
送走高占斌后母亲就去找我哥。我哥听后说:“娘,我去!”母亲说:“这是公事,当然得去。但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找你爹。”我哥说:“还见他干吗?”母亲说:“人要去,但话也要说清楚,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
瀚海市已绿树成荫,道路与房屋规划的错落有致,马路两旁鲜花盛开,已很像座花园新城了。第二天一早,母亲就领着我哥在师部办公室见到了我父亲。母亲说:“我知道你为啥要把钟槐发配到边境农场去,你还在认为郭文云与刘玉兰的事没成是钟槐的原因,你是想把钟槐和那姑娘尽快地分开。”父亲说:“对,有这层意思。”母亲说:“所以我要领儿子来,同你把这件事掰掰清楚。是的,那姑娘在老家时是一口答应与郭文云的这门亲事的。那是因为他父母要强迫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村长。她是为了逃婚才寻找到了这么个机会跑出来的。她那时也是一心想来同郭文云成亲的。可到了这儿后,她才想到了她要跟一个跟她父亲一样大的男人过那种没感情的生活,她就感到害怕。她看到钟槐后就变卦了。我觉得姑娘没错!没有感情的生活,双方都很痛苦,你和我都是从这上头过来的,这样苦滋味你我不是不想再尝了吗?为啥却要却要逼着那姑娘去尝?当然,郭文云也没错,我也很同情他,可钟槐就更没错了,别人爱他,怎么会是他的错!让钟槐去边境农场工作,我不反对,我还要鼓励他去,守关防边本来就是男人该做的事。但让他带罪去充军,我不愿意!打孩子出生的那天起,你就没尽过一回当爹的责任。现在你倒要摆出一个当爹的架势来了。你要知道,为了让孩子们见一下你这个爹,我费了多大的劲!你真要当爹,那你就得像个爹!像我这个娘待他们一样!”父亲有些愧疚地垂下了脑袋。
母亲领着我哥要离开时,一直闷在一旁没吭一声的哥突然朝我爹喊:“爹,我去边境农场,不会给你丢脸的!但你不能冤枉我!”
在来师部时,母亲就让刘玉兰收拾好我哥的行李,送到了师部招待所。吃过晚饭后,母亲就让刘玉兰去同我哥告个别。月儿弯弯,夏夜那凉爽的风轻轻地拂来。在刘玉兰为难的时候,我哥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可这时他见到刘玉兰又感到很腼腆很不自在。刘玉兰含着泪问:“钟槐哥,咱俩的事咋办?”我哥搓着手闷了半天才说:“等几年再说吧。在这些年里,你要是相中比我更好的人,那你就跟他过……”刘玉兰心酸地打断了我哥的话说:“钟槐哥,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你把我看成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了。我说了,就因为我真心爱你,才没答应郭政委的婚事,我变卦,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的,因为我这样做,也太对不起郭政委了。要不对你真心,我下不了这决心,我会等你,一直等下去。”
清晨,招待所门前红旗飘扬,装满人和行李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出招待所。我哥坐在最后一辆卡车上。卡车上了公路后,刘玉兰突然从林带里窜上公路,尾随着最后一辆卡车狂奔着,她挥着手喊:“钟槐哥——”车尾扬起了一团团灰蒙蒙的尘雾。卡车拐了弯,刘玉兰又飞奔着斜穿过林带,追着汽车喊:“钟槐哥——”我哥感动了,眼里涌满了热泪。他也朝她挥手,心里也在喊:“刘玉兰,我一定娶你!……”
车队远去了。尘雾也在渐渐消散。刘玉兰跪在地上捂着脸哭着说:“钟槐哥,我一定要嫁给你……”母亲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同情而怜爱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说:“闺女,咱们回家去!”
五
天气变冷了,大雁从那高远而湛蓝的天空上飞过,留下一串奋进而凄凉的叫声。一夜之间,枯叶落的满地都是。清晨,母亲去上厕所时,发现在基建科当技术员的程世昌竟在打扫厕所。母亲奇怪地问:“程技术员,你咋在这儿干活?”程世昌苦笑一下说:“下放劳动了。原先是让我下大田干活的。郭政委发了一句话,说下大田活儿太重太累,去积肥班打扫打扫厕所吧,那活轻点。”母亲问:“啥原因?”程世昌说:“戴了一顶帽。” 母亲问:“啥帽?”程世昌答:“漏网右派。”
积雪铺满了大地,夕阳的余辉抹在树枝上,那挂满树枝上的千姿百态的霜花被映照的晶莹绚烂。那天母亲去厕所时,程世昌又在那儿清扫厕所了。我母亲突然想起什么就问:“程技术员你家属呢?我咋从来没看到你家属?”程世昌伤感地摇摇头说:“这事我再也不想提起了。一提起,我就几天几夜都睡不成觉。”程世昌告诉我母亲,解放前,他大学毕业后,一时没找到工作。他的一位校友当时在新疆农场农垦处当处长,就写信动员他来新疆帮着支撑他的工作。他就离开了他的妻子与一岁还不到的女儿。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新疆后,他就没再回去过。解放后几年,他才写信给他的妻子,让她带着女儿来新疆团聚,可在进新疆后的路上,竟会遇到一些残忍的土匪,妻子被打死了,女儿也没了下落,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母亲问他:“你女儿叫啥?”
“程莺莺。”
我母亲的心头一惊,忙又问:“你女儿身上有啥念物没有?”程世昌说:“在我离开她们时,我给女儿买了一条金项链,上面还挂了个金长生果。我还让金匠在长生果里刻了程莺莺三个小字。”母亲心里虽惊,但脸上却很平静,宽慰他说:“说不定有一天会找到的。”程世昌绝望地摇着头说:“哪还有这样的希望啊!”
母亲回到家后关紧门,从箱里拿出布包,取出金项链,打开那金长生果,里面果然刻着“程莺莺”在个字。
母亲想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她就赶往师部到我父亲家,拦住正要去上班的父亲说:“匡民,你先不忙上班,有件大事我要找你商量。”孟苇婷已上班去了,父亲到书房把门关上问:“啥大事?这么火急火燎的?”母亲地事情一讲,父亲也有点吃惊说:“真有这么巧的事?”母亲拿出金项链给父亲看,说:“上面程莺莺三个字刻的清清楚楚的。匡民,你看这事咋办?我可没主意了。”父亲思考了一下果断地说:“这事就你我两个人知道。对谁都不要讲。你想想,程世昌目前戴着帽呢,要是把这事公开了,钟柳一生的前途说不定就给毁了。这么好一个女孩子,你忍心吗?对程世昌来说,他会更痛苦。”母亲说:“那程世昌也太可怜了。”父亲说:“现在只能这样!这对程世昌和钟柳都好。”谈到程世昌,父亲就叹惜地说:“他的一技之长,我们会用的!过些日子再说吧。”
春节过后,积雪在白天的阳光下融开了,但到晚上又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层,天气开始慢慢地在转暖。有一天,母亲在厕所边见到程世昌,程世昌带着点喜色对母亲说:“月季大姐,过两天我就要去水库工作了。听说,这事是钟副师长给我安排的。”母亲说:“他一直很器重你,啥时候动身?”程世昌说:“大后天吧。”母亲想了想,像突然下了决心似地:“晚上,你上我办公室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那晚下着小雨,天很黑。程世昌到我母亲那儿,母亲把门锁上。程世昌满是疑惑地看着我母亲,母亲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布口袋,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红包,程世昌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母亲,母亲打开小红布包,亮出一条挂着颗金长生果的金项链,程世昌眼睛一亮全身颤栗起来。母亲把金项链递给程世昌说:“认识这东西吗?”程世昌紧张的喘不过气来。他打开长生果看了一眼,眼泪便哗地涌了出来:“月季大姐,我女儿在哪儿?”母亲说:“钟柳就是你女儿。你还救过她的命。”程世昌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到在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安排着这样的一种命运。母亲显的很平静,说:“程技术员。当我知道钟柳就是你女儿后,我去找过钟匡民,但他对我说,这事不能告诉你,也不能让你们相认。因为相认后,你现在这种状况,会影响钟柳将来的前程,影响她的一辈子。所以让钟柳继续留在我们家会比较好。这样对她今后的发展有利。但这些天我思想斗争了好些天后觉得还是告诉你好,让你知道你的女儿还活着!要不你的心真的太苦了!”母亲看着程世昌的眼睛说,“你不会马上想认你女儿吧?”程世昌思考了一阵,很感激地抹去泪点着头说:“月季大姐,钟副师长和你想的很周到。我想我不会那么自私,为了一时的冲动断了女儿一生的前程。月季大姐,你能这么告诉我,让我知道我女儿的下落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心里也感到特别安慰。”母亲说:“钟柳已经放寒假回来了,我会安排让你见她的。”
积雪在灿烂的阳光下渐渐地融化了。裸露出来的土地湿漉漉地闪着水光,嫩绿的小草在依然严寒的风中探出了脑袋。那天傍晚,母亲燉了一只鸡让钟柳给程世昌送去说:“见了要叫干爹,明天一早他就要去水库了。”程世昌单独住在一间地窝子里。钟柳提了只小柳条筐走进地窝子,亲切地叫了程世昌一声“干爹”。钟柳那年已经14岁,正在发育的她,显得健康、美丽,全身荡漾着少女青春的活力。程世昌看着女儿说:“钟柳,你还有个名字,叫程莺莺是吗?”钟柳犹豫了一下说:“是,干爹,你咋知道?”程世昌强压着心中的狂喜与激动说:“你娘告诉我的。”钟柳说:“我娘从不把我这名字告诉别人。”程世昌说:“因为我是你干爹,救过你的命。” 程世昌情不自禁地抹去涌出眼角上的泪说:“钟柳,你回吧,替我谢谢你娘!”钟柳说了一句:“干爹,你要多保重。”就走出了地窝子。程世昌从地窝子那挨着地的小窗看着钟柳那远去的双脚,泪水便一串串地滚了下来……
程世昌走后不到一个月,那时已是三月中旬了。在江南一带,早已是桃红柳绿了,但在新疆却依然是春寒料峭。一天上午,母亲赶着小毛驴车,从加工厂拉回面粉和清油回机关食堂。林带已有些微微泛绿。这时她看到路边有一位白净净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萎缩在林带里,她那眼神布满了绝望与哀伤。
那女人叫向彩菊,据她说是家乡闹饥荒,饿死了人,逃荒逃到新疆来的。母亲看到她那副又冷又饿的样子,给她安排了饭,还把自己的厚夹袄给她穿上。向彩菊说:“大姐你做好人就做到底吧。帮我在这儿找个活儿干干,只要给口饭吃就行。”母亲就暂时安排她到机关食堂的菜地去干活。
鲜嫩的绿色让人感到春天的明媚与生机。机关食堂的菜地离机关食堂只有半里地。青菜已经绿油油地排成了行。韭菜也都已齐唰唰地顶出了嫩芽芽。一清早,向彩菊就到菜地除草。不一会儿,她看到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骑着自行车来到菜地,拿着锄头也走进菜地来锄草。
太阳刚刚升起,碧绿的菜叶上滚着晶亮的水珠。郭文云看看向彩菊说:“你是哪个单位的啊?我咋没见过你?”向彩菊说:“我是刘月季大姐派我来这儿干活的。”这时我母亲也刚好拿着锄头进了地。自我父亲把我哥发送到边境农场去后,郭文云反而感到很过意不去。他对王朝刚说:“这事就到此为止,不能再闹了,要不我这个当政委的品位也太低了。刘玉兰不肯回老家想留在这儿就留在这儿吧。这盘缠钱你去给月季大姐,说是我给钟槐和刘玉兰办喜事用的。”王朝刚来送钱,我母亲说:“这钱我们不能收。他俩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郭政委真要有宽容的心,就给刘玉兰安排个工作吧。”没几天郭文云果然给刘玉兰在付业队安排了个工作。付业队离团部很近,每隔10天刘玉兰都会来母亲这儿住一夜。当时母亲接上话茬说:“政委,她是我远房表妹,家乡闹饥荒,特地来投奔我的。”郭文云说:“那你表妹是想长期在咱农场呆还是只住一阵子?”我母亲说:“她是想能长期在我这儿呆。”郭文云说:“咱们农场的活儿重得很呢。”向彩菊说:“在农村老家我也是干农活的。”郭文云说:“可你长的不大像个农村妇女。”我母亲笑着说:“政委,瞧你说的,农村妇女就没长的细皮嫩肉的啦?”郭文云一笑说:“月季大姐,那就让她留下吧。”我母亲说:“向彩菊快谢谢政委!”
谁也没有想到,郭文云与向彩菊的这一次见面,给双方都留下了很好很深的影响,那些天,郭文云早晨一有空就要到菜地来干活。
十几天后,郭文云又来到菜地,一看到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干活。就忙问:“月季大姐,向彩菊呢?”母亲说:“昨天劳资科就通知她去学校菜地干活了。不是你给安排的吗?”郭文云的脸上顿时笼上了浓浓的失落与惆怅。母亲这才感觉到了什么,很后悔自己的迟钝。
因为刘玉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