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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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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笑着问:“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投?是不是看我打了个大胜仗才来投我?” 
  高个儿青年说:“不瞒闯王爷,我们有的人原来是做庄稼老实人,走树下怕黄叶打头,踩脚下跺三跺不敢吭声;另外有的人虽说敢造反,可是谁没个家?不到万不得已,总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军同乡勇来到商州西乡,奸掳烧杀,无恶不为。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败人亡,才把心一横,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投到你闯王爷大旗下边,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就是死也死个痛快。倘若得到机会,还可以报血海深仇。我说的全是心中话,闯王爷倘若不信,请你问问大家。” 
  自成已经收了笑容,又向高个儿青年问:“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高个儿青年的眼圈儿一红,说:“我是高车山这边的人。我已经没有家,——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 
  “是的,闯王爷,我已经家破人亡!”青年叹口气,接着说:“我家人老五辈儿给城里财主种地,替人家作牛作马,一年到头挨饥受冻。前年春天,我奶奶活活饿死。去年年底,我大①因还不清阎王债,眼看日子没过头,上吊死了。他一死,财主就逼着俺娘,把俺妹子要去抵债。俺娘见俺大被逼死,俺妹子又被抢去做丫头,呼天天不应,求人人不管,哭了三天没吃东西,连气带饿,到第四天就死了。她临断气前把俺哥、俺嫂子跟俺叫到床前,说:‘老天爷闭着眼,这世界没有咱们穷家小户的活路。妈先你们走一步,在阴曹里等着你们……’” 

  ①大——父亲。读阳平声。 

  高个儿青年哽咽得说不下去,抱着头放声痛哭,李自成的脸色沉重,一言不发,一边等候着他哭过一阵后继续往下说,一边拿眼睛向众百姓扫了个圈。但见百姓们个个“鹑衣百结”,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浑身浮肿。因为高个儿青年这一哭,他们有的眼泪汪汪,有的低头叹气,有的忍不住小声抽咽,有的虽然默不做声,却频频以手揩泪。过了片刻,高个几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泪,抽咽着继续说道: 
  “俺妈才死三天,官军就带着乡勇来打商洛山。龟孙们路过俺的村庄,说高车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贼,先抢鸡、羊、牲口,又抢家具,然后一把火把村子烧光。俺大伯年纪大,没有逃,在家看门。他跪下哀求龟孙们莫烧房子,给一个当兵的一脚踢倒。俺大伯挣扎着爬起来,想夺回他点房子的火把。他在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刀。老头子的肠子流出来,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骂了几句。这个兵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补了一刀。老人家就,就……” 
  高个儿青年又哭得说不下去。群众中抽咽的声音更多了。闯王转过头去问刘体纯: 
  “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白鸣鹤。” 
  “学过武艺?” 
  “我问过他,他说他学过,只是不精。别的老百姓都说他箭法不错,也有胆量,是个打猎能手,一个人射过老虎。” 
  自成点点头,将白鸣鹤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白鸣鹤揩揩眼泪,又接着说: 
  “俺哥躲在树林里,看见村庄起火,走出树林看,给官军抓住,逼他挑东西,可怜俺哥饿得皮包骨头,身上没一点力气,挑了两里就走不动,又勉强走了两里,一头栽倒路旁的山沟里摔死了。俺嫂子藏在树林深处,没看见我哥给官军抓走,还以为他是奔回村庄救火。等这些官军过去,她也哭着叫着奔回村子救火,不想给后边又来的一起乡勇抓到,几个人将她糟蹋。她想扑到火中自尽,被乡勇拉住,刀架在脖子里把她抢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我同邻村的一群小伙子逃到深山密林中,等到回来,屋没屋,人没人了。听邻居们一说,我去找到俺哥的尸首,挖坑埋了,就约了一些邻居来投你。闯王爷,你收下我吧!你收下我吧!”白鸣鹤哭着,趴下去连连磕头。 
  李自成劝白鸣鹤不要再哭,又叫大家都坐在地上说话。等大家都坐下以后,他也坐在草地上,问了几个人的情况。他们对他诉说了各自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引起全场一片哭泣之声。他不再向大家问下去,对他们说: 
  “好吧,你们都留在我这里吧,如今强凌弱,富欺贫,官绅兵勇拧成一股劲儿残害黎民,又加上天灾连年,看来非改朝换代不会有太平日子。你们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泪冤仇,跟着我一起干吧。既然来随我,就是起义兵,诛灭残暴,可不要当成是拉杆子。家有家规,军有军规,不要嫌我的军规严。随我之后,可不要扰害百姓。你们现在举出两个人做总头领,今天就开到马兰峪,帮助重修房屋。以后驻扎何处,如何操练,如何编制,随后再说。现在就举出来正副头领吧。” 
  大家立刻举出来白鸣鹤做总头领,又举出来一个叫做蓝应诚的小伙子做副头领。这两个青年农民就是几年后被人们所知道的蓝、白二将军。当李自成从襄阳进攻西安时,他们随着袁宗第的一支大军由邓州过内乡,攻破商州。 
  李自成命刘体纯派专人照料这一支新弟兄如何解决住处和吃饭问题,开往寨内驻扎。他先回到马兰峪山寨内,从那里转往射虎口。当刘体纯送他出寨时,他拉着体纯离开亲兵们十几步远,小声说: 
  “二虎,你把这儿的防御加紧布置就绪,不可耽误。三天以后,我派人来接替你。” 
  体纯一惊:“接替我?” 
  自成点头说:“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准备一下,得暂时离开军中。” 
  体纯更加诧异:“得离开军中?什么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后再详细告诉你。你现在先别管,也别让左右知道,赶快把这里的防御布置好就成了。” 
  刘体纯不敢再问。把闯王送走后,一个天大的疑问揣在他的心里。自从起义以来,他还没有离开过部队哩。 
  在李自成出去巡视防务的时候,有不少老百姓来控告宋文富兄弟和其他被义军捉获的宋家寨的大小恶霸,以及他们手下的许多爪牙。因为刘宗敏回铁匠营,高夫人因事去麻涧,这些来告状的人大多由吴汝义接见,乡下缺少识字人,所以没有呈文,尽是口诉。多亏吴汝义在这一带已经很熟,人们说出的名字和村落他一般都知道。王长顺已经能到处走动,有时站在汝义的身边。他的人缘很熟,乡下事知道的最多,遇到吴汝义不认识的人他就介绍,听不明白的事他就帮忙说清楚。有的老百姓害怕将来义军离开,宋家寨会进行报复,不敢公然告状,而是装着替义军送柴的、送野味的,来到老营,悄悄求吴中军转禀闯王和总哨刘爷,替他们伸冤报仇。也有的不进老营,而是在寨中找到一个相识的义军头目,把自己控告的事说清楚,请这个头目转禀闯王。 
  刘宗敏在铁匠营没吃午饭就转回老营。他刚在上房坐下,吴汝义就到他的面前禀报老百姓告状的事。还没听吴汝义禀报完,他忍不住把脚一跺,恨恨地骂道: 
  “这些恶霸,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老子非活剥他们的皮不可!” 
  刘宗敏和闯王想活捉宋家寨的大小恶霸已经很久了。他们很清楚这些大小恶霸平日横行乡里,欺压良民,霸人产业,淫人妻女,放青苗账、印子钱,高利盘剥,逼死人命。宋文富兄弟更以寨主身份,私设法堂,杀生由己,俨然是商州城西的土皇帝。宋家寨的狗腿子依仗主人势力,在乡下百姓前如狼似虎,作恶多端。如今宋家寨的这一群恶霸地主和狗腿子落入义军之手已经三天,倘若不是李闯王别有谋划,刘宗敏早已将他们杀光了。继续听吴汝义把百姓们的控告叙述完,他大声说: 
  “你去对那些告状的老百姓们说,咱们闯王爷一定替穷百姓伸冤报仇。有冤有仇的,大胆来告,不要害怕!” 
  吴汝义出去不久,刘宗敏正要亲自去拘押俘虏的宅子看看,先杀一批人,打一批人,使宋家寨的恶霸们尝尝滋味,忽然有一个小校进来禀报,说宋家寨派来两个人求见闯王,并有一群伙计挑了许多礼物。小校还说明这两个人的前来送礼,一则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则是想探询闯王口气,能不能拿钱赎命。宗敏用鼻子冷笑一声,随即问道: 
  “王八蛋们送来些什么礼物?” 
  “回总哨,我看见他们挑来的是四只肥猪,八只肥羊,四坛子酒,一挑子绸缎布匹,还有一挑子礼物是两只箱子,大概是装的金银和贵重东西。” 
  “你带他们到一个院子里歇歇。告他们说,闯王出去啦,叫他们老实等候,不许随便走动。你再找总管回来,同这两个来人谈谈,问清来意。” 
  刘宗敏本来可以自己传见宋家寨的来人,用不着等候闯王。他现在不见他们,只是想先杀了几个人,打了宋文富等,然后接见他们,他们就不敢讨价还价。小校一退出,他就站起来,带着几个亲兵出老营。在老营大门外,他向宋家寨的送礼人只用眼角扫了一下,好像压根儿没有把这些人啦礼物啦看在眼里。宋家寨的人们平日震于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的脾气暴躁,看见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只好屏息恭立道旁,不敢抬头。有人胆子较大,敢偷偷地看宗敏,但是当宗敏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时,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触,吓得他脊背发凉,身子打个哆嗦,心中狂跳,赶快把眼睛垂下。宗敏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背着手昂然而过,只听一阵刷刷的脚步声,走往附近的一个大的院落。 
  捉获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几百,都用麻绳捆绑着,分开锁在各屋中,十分拥挤。老营中派吴汝孝率领了五十名弟兄看守。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但因他是个细心人,而老营中别无偏将可派,所以前天就由宗敏派他担起了这件差事。看见刘宗敏走进大门,吴汝孝赶快迎接,让他进大门旁的耳房中去坐。宗敏说:“我还有事,就坐在这院里吧。”吴汝孝的亲兵立刻替他搬来一个凳子,但他不坐,提起右脚踏在凳子上,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全部带出来。不过片刻,锁在前后两院各屋中的地主和乡勇全部带出,以宋文富为首,齐排儿跪在他的面前。他看看宋文富和宋文贵,冷冷一笑,说: 
  “啊,咱们今天是第二次见面,已经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们光临敝寨,我没有好生接待,这两三天事太忙,也没有来看你们,务请包涵。” 
  宋文富兄弟面无人色,不敢抬头,浑身打战。刘宗敏又冷笑一声,骂道: 
  “我操你娘,你们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钱有势,人老几辈儿骑在百姓头上,做梦也不会想到竟有今天!” 
  他吩咐把捉来的官军不论是官是兵全带出来,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一大片,十几个当官的跪在最前。这个院落不算小,如今却被几百俘虏跪得满满的。刘宗敏向跪在前边的人们问: 
  “你们这些千总老爷,把总老爷,还有什么官官儿,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扬威,如今你们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千总知道他是刘宗敏,磕头说:“两国兴兵,各为其主,恳请刘爷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为民。从今往后,我们决不再与义军为敌,不为朝廷做事。” 
  宗敏说:“你说什么?想求我高抬贵手?你们这些做军官的,见老百姓奸淫掳掠,杀良冒功,捉到义军没有活的,何曾高抬过你们的贵手?有来有往,才算公平。”他向亲兵们一摆下颌:“送这些军官老爷回老家去,一个不留!” 
  亲兵们把十几个大小军官从地上拖起来,推出大门,一齐斩首。刘宗敏又望着那些当兵的,说: 
  “你们吃粮当兵,虽说也到处扰害百姓,多做坏事,个个该杀。可是我们李闯王念起你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有钱有势的子弟不会吃粮当兵,再说,你们都是小兵,听人指挥,有时做坏事也不由自己做主,决定饶了你们的命。你们愿意随闯王起义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滚蛋。放你们走之后,你们只可还家为民,不许再吃粮当兵。倘若再去当兵,下次落到我们手里,乱刀砍死。倒底谁愿意留下?” 
  这些当兵的原以为死在眼前,忽听刘宗敏这么一说,喜出望外,都说愿意留下。其中有少数想走的人,也因为害怕刘宗敏不会真放他们走,只好暂不提想走的话,等日后伺机逃跑。恰好中军吴汝义这时赶来,宗敏吩咐他把这些当兵的带出去,安插各队。办完了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们将宋文富的衣服扒掉,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饶,刘宗敏哪里肯听?他历数宋文富残害百姓的大罪,每数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只打到几鞭子,已经打得宋文富皮开肉绽,鲜血染红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饶,刘宗敏越叫狠打,并且骂道: 
  “你婊子养的,在家中私设法堂,不知有多少无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天也叫你尝一尝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后时,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刘宗敏看了哈哈大笑,骂道: 
  “我操你娘,我以为你是武举出身,皮肉比别人结实,原来也不顶打!今日打死你婊子养的,叫商洛山一带千家万户高兴。”他回头对亲兵说:“我从害病以后就没喝过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营替我拿酒来!” 
  刘宗敏又连着说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亲兵把一壶黄酒拿到。宋文富有气无力地哀呼着。刘宗敏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等这三十鞭子打毕,他狠狠地说: 
  “不算你祖上老账,单说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是替老百姓伸冤报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偿命。你想做商州守备,祸害一州四县,老子送你到阴间去上任吧!” 
  他又说出来两条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凑一百整数。打完这一百鞭子,宋文富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他叫用凉水把宋文富喷醒,叫着他的名字说: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尝尝皮鞭的滋味!你以为只有穷百姓的皮肉才贱,生来就是挨打的材料?别说你这样的一寨之主,就是皇亲国戚,龙子龙孙,有朝一日,落到我刘铁匠的手里,我也不会轻饶一个。你是商州人,我是蓝田人,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这一百鞭子全是为了商洛山中的穷百姓出一口气。至于你勾结官军与闯王为敌,暗袭老营,这笔账今日暂且不算。今日老子数你十大罪也只算点出题目,不是细账。细账慢慢算,你王八蛋赖不了,逃不了。哼!”刘宗敏把方下颌一摆,示意行刑的弟兄们把宋文富拖到旁边,然后喝道:“把宋文贵拉出来,重打八十!” 
  宋文贵早已吓得尿了一裤裆,这时被拖出来,完全瘫在地上。行刑的弟兄们扒掉他的衣服,狠打起来。等打完宋文贵,刘宗敏对吴汝孝大声命令说: 
  “不论恶霸,乡勇头儿,也不管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以后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①、压杠、火烫,凡是恶霸土豪们给老百姓用过的酷刑,都叫这些杂种们尝尝滋味。” 

  ①拶指——明代官府常用的一种酷刑。用绳子穿着几根小木棒,行刑时将小棒夹住手指,用力收紧绳子,使受刑者痛不可忍,往往手指为之残废。拶,音zan。 

  叫吴汝孝监视弟兄们对其余的人们拷打,刘宗敏同吴汝义带着亲兵回老营了。走到老营门口,百姓义勇营头领牛万才向他迎来。刘宗敏一看见他,心中的余怒登时散开,挥着大手笑着说: 
  “快到里边坐,快到里边坐。你们的人马开回来了么?” 
  牛万才回答说:“回总哨刘爷,我的义勇营今日才能从智亭山动身。闯王命我们开到麻涧暂驻,所以我叫副头领带着队伍走,我自己昨夜动身,今日先到麻涧把驻扎的地方安排一下,顺便来老营向闯王和刘爷禀报。不知刘爷还有什么训示?” 
  “到里边坐下谈吧。闯王不在家,你就在这里吃午饭,等着他回来。” 
  宗敏拉着牛万才的手,走进老营。在院里遇见老营司务,他吩咐准备点酒肉款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后,他对牛万才说道: 
  “你们义勇营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闯王要重重犒赏,那些阵亡的也要给他们家里送点钱。你们驻扎在麻涧好生操练几天。以后是让弟兄们各回各家,还是合在义军中不再散开,闯王说看你们大家的意思决定。” 
  牛万才赶快说:“刘爷,我们已经拿定主意啦。” 
  “你们拿定的是什么主意?” 
  “我们拿定主意不再散开,永远跟着闯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们不久就要杀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们肯离乡背井,抛撒父母妻子么?”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来,有大半数人愿意随闯王杀出商洛山。我牛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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