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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3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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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堤上,好久站不起来,只望着滔滔洪水,不断哭喊: 
  “小宝你回来吧!小宝你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小宝,我的娇儿,你是咱张家的命根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妈妈在寻找你呀!……” 
  旷野寂静,没有回答,只有汹涌的风浪冲刷大堤,澎湃做声,而无边的洪水滔滔东流。 
  三四个村中妇女慌慌张张赶来,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她们害怕她扑进水中,从左右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搀起,劝她回去。她挣扎着不肯回村,望着河心边哭边说: 
  “小宝,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们。好孩子,你可要听姑姑的话呀!……啊啊,我看清啦。没有招弟,也没有德秀,只有你可怜的一个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别人扔进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尖肉,我的可怜的儿呀!……” 
  这最后一句哭唤,简直要撕裂人心,跟着是嘶哑声嚎陶大哭。妇女们也都感动得哭泣起来。香兰忽然转过头去,向着西方,望着开封方向,嚎喝声变成了幽幽哀泣,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下边的话: 
  “小宝爹,我对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宝死啦,统统死啦。我不是不愿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宝一命,给张家留下独根。小宝爹,我不是无志气、无廉耻,甘愿失身的人。为着小宝,我苟活至今。唉,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阴间也无脸见你!” 
  她转回头来,对着黄河,想跳进水中。妇女们用力将她拖住,劝她不要轻生。她们说乱世年头,清白妇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踏是常有的,用不着为这轻生。她们还劝她苟活下去,等待着开封解围,夫妻团圆。香兰一听这话,重新嚎陶大哭。妇女们跟着哭泣,都不敢再提这话,勉强将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间,天气完全放晴。二更以后,香兰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来,逃上大堤,沿堤向东,一边走一边哭喊: 
  “小宝,我的娇儿,你在哪里?妈为你快要疯啦。妈在呼唤你,呼唤了几天。儿呀,你怎么不答应妈呀?小宝,你快点答应一声!……” 
  她从西向东走很长一段路,又回头向西走,不停地哭唤,声音嘶哑,几乎呼唤不出声来。旷野寂静,悲风呜咽,月色惨淡。小宝始终没有回答,只有洪水无情地冲刷大堤,澎湃作响,滔滔东流。 
  好心的人们顺着哭声,将她找回,按在床上,强迫她睡下。可是四更时候,她又逃了出来,走上黄河大堤,对着黄河哭唤小宝。主人们睡得正酣,不知道她又逃出。村中只有一个老人,在睡意矇眬中似乎听见从远处传来叫声:“小宝你回来吧!”但是这声音是那样的哑,那样的低,听不清楚,所以不曾重视,只以为是出于他自己的疑心。 
  天明以后,主人不见了她,也听不见大堤上有可怜的哭唤声音。好心的男女们赶快来到堤上,却没见她。人们分别向东向西,沿堤寻找,找了很远,竟没有见到她的踪迹,也没有听见她的哭声,但见洪水滔滔,向东流去。 

  
   



第五十四章



  从五月初二日李自成的部队到达开封城外,开封被围困已经快满四个半月了。 
  连阴雨下了十来天,今天是九月十三日,天气开始放晴。街上满地泥泞,坑洼的地方都积满了臭水。街上很少行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简直不似人间。原来一些荒凉的地方堆满白骨,黄昏以后有磷火在空气里飘荡,现在白骨也被水淹没了。过去开封房子很多,如今人死房空,空房又被拆毁当做柴烧,空旷的地方也更多了。借大一座东京汴梁城,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猫也没有了。甚至飞鸟都已经绝迹了。每一次飞鸟来到,总是被人们设法捕获,或用弹弓打死;又因为城中没有粮食,也没有青草和虫子可做食物,所以久而久之,鸟再也不飞来了。 
  这天下午,开封府推官黄澍在惨淡的斜阳中,骑着一匹瘦骨磷峋的枣红马,从巡抚衙门出来,回他的理刑厅衙门去,前后跟着二十几个兵了和街役。在平常日子,一个府的推官本来用不着带这么多人护卫,但目前情形不同,老百姓恨兵,兵和百姓又都恨官,所以他必须多带几个人出来,以防在街上被乱兵和百姓杀死。至于他骑的这匹马,如今在开封也成了稀罕东西,只有总兵陈永福还有一些战马未被杀掉,其余那些大衙门,每个衙门至多也只剩一匹二匹马了,黄澍的这匹枣红马现在看去毛色毫无光泽,两个助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一般瘦马都是先从屁股和肋窝瘦起,而这匹马竟连头部都显得瘦骨棱棱。它驮着黄澍,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其实已经走不动了,但后面有鞭子在赶着它,只得勉强再往前走。黄澍也并不愿意骑它,无奈街中的轿夫们已经饿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今天黄澍是先去周王府,又去巡抚衙门,如果步行出来,太失体统,路也太远,所以非骑马不行。何况他自己的身体也十分衰弱,如不骑马也不能走两个地方。 
  从巡抚衙门出来后,他的心情非常沉重,甚至近乎灰心绝望。原来他希望这一次开封能够固守,“贼”退之后,他可以叙功受赏,得到升迁。现在这一个希望破灭了。经过差不多四个半月的围困,城内人死了很多,不管是军民还是官绅都受了很大的苦。如今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今天北城和东城外的义军开始搬运大炮,修筑炮台,看来只要连晴几天,就会发动攻城。黄澍明白,城是万万守不住的,如果不赶紧采取对策,城破之后,周王殿下和各个封疆大吏一起同归于尽,他黄澍也万难逃脱。实际上,他今天已是最后一次去周王府和巡抚衙门,以后大概不会再去了。 
  回到理刑厅衙门院中,他被人扶着下马,直接往后边的签押房走去。可是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那匹枣红马正在被马夫牵往西偏院马房中去。那马不小心碰着一块石头,打个前栽,几乎要倒下去。他忽然想到,整个理刑厅衙门中的兵了、衙役、官吏近来都十分饥饿,而他以后很难再骑这匹马了,于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说: 
  “把这匹马宰了吧,每个人分一斤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明天晚上要分马肉。仆人们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听说要杀老爷这匹心爱的坐骑,都高兴地往西偏院走去。 
  黄澍走进签押房,文案师爷刘子彬已经在那里等他。刘子彬如今也饿瘦了,脸孔已经瘦得走了相,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胡须忽然增添了不少花白成分,鬓边也增添了白发。他挥手使仆人们退出,小声向黄澍问道: 
  “老爷去朝见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钧谕?” 
  黄澍苦笑,摇摇头,接着小声谈了他去周王府的经过。 
  原来,当他去到王府时,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祷,管事的刘承奉出来接见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刘承奉说明后,便问周王有何谕示。刘承奉说,周王这两天常在宫中哭泣,宫中也已经绝粮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国将军,更其绝粮得可怜,纷纷前来哀求周王。周王没法周济他们,惟有相对流泪。黄澍随即说道: 
  “承奉大人,目前开封危在旦夕,无力再守。下官今日进宫,是为着拯救一城生灵。从前曾有壬癸之计,看来势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决定,特命下官进宫来面恳王爷殿下做主。” 
  刘承奉吃了一惊,随即恢复镇静,低声说道: 
  “这计策王爷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爷也说不准。王爷怕的是大水一来,开封全城不保。” 
  黄澍说:“开封城外有一道羊马墙,大水碰着羊马墙,水势已经缓和了,加上开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说大水在几天内会流过去,纵然长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贼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没,不漂没的必会退走。流贼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粮食接济城中。” 
  刘承奉又说:“凡事都要多从坏处着想。万一黄水来得很猛,漫过城墙,岂不全城生灵同归于尽?” 
  黄澍说:“大水来时,北城地势较高,决不会漫过城墙。” 
  刘承泰说:“王爷怕的是全城军民死于洪水之中。” 
  黄澍说:“如今天气放晴,流贼即将攻城,而城中军民绝粮,人心不同。万一三两天内城中瓦解,不战自溃,流贼进城,不但军民百姓没法逃命,连王爷殿下和宫眷也难逃出流贼之手。” 
  刘承奉因为知道周王对壬癸之计不敢做主,因此听了黄澍这番话,虽然心动,仍然沉吟不语。黄澍又问了几次,刘承奉只是沉吟、叹气,既不说可行,也不说不可行。 
  正在这时,周王已离开奉先殿,知道黄澍前来求见,他无心接见,便命一个太监出来向黄澍传谕。黄澍立刻跪下恭听,只听那太监说道: 
  “王爷殿下有口谕:寡人阖宫数百口,粮食已尽,不知如何是好。巡抚与黄推官有何妙计,只管斟酌去行,但要从速。” 
  黄澍马上磕头,说声“领旨”,便辞别刘承奉,出了王府。他认为,虽然周王没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计,但有了上面这段旨意,将来万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过去。 
  现在他把经过情形告诉刘子彬后,刘子彬也很高兴,接着问道: 
  “老爷去见抚台大人,他可有什么吩咐?” 
  黄澍又摇了摇头,苦笑说:“抚台大人说他已经智穷力竭,万不得已只好以一死上报皇恩。” 
  刘子彬问:“壬癸之计,他如何决断?” 
  黄澍说:“他不置可否。我问得急了,他竞叹口长气,落下眼泪,我就不好再问了。” 
  刘子彬说:“当然啦,这是最后一着棋,关系重大,连周王殿下都只说了一句话,像抚台大人这样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轻易说出可否。这担子他担不起来,但他心中难道就不想想除了壬癸之计,目前已别无良策?” 
  黄澍说:“我看他心中也未尝不想行壬癸之计,只是怕担负责任罢了。” 
  刘子彬问:“老爷去巡抚衙门时,可有别人在座?” 
  黄澍说:“陈军门也在那里。” 
  刘子彬问:“他的意思如何?” 
  黄澍说:“他多年带兵,很有阅历。如今城中情况,他也最为清楚。他说今日城中人心已经不稳,从搜粮那时起,百姓已经不恨贼而恨兵、恨官,如今更说保开封保的是王府和大官,不是保的百姓,甚至公然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仁义,只要投降,百姓可以平安无事。他又说守门兵了将士也是怨言甚多,埋怨他们拼命也好,饿死也好,都是为周王和大官们卖命,而自己的家眷却在忍饥受饿,天天有人饿死。” 
  刘子彬说:“镇台大人知道这种情形就好,他也可以拿出主张。” 
  黄澍摇摇头说:“他是武将,他怎么好拿出主张?” 
  刘子彬说:“他难道不知道开封不能再守么?” 
  黄澍说:“陈大人对开封目前危险局势了若指掌,他也亲眼看见义军在向城边搬运大炮,准备攻城。不过他说他料就流贼未必真的攻城,因为流贼现在帅老兵疲,土气十分不振,加上城壕由于下雨多天,水已灌满,流贼想接近城墙十分困难,所以他们不会认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贼只要向城上打几炮,呐喊几声,守城军民就会树起白旗,开门迎贼,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时想弹压也弹压不住。” 
  刘子彬说:“陈镇台不愧是有阅历的大将,这话说得很透。” 
  黄澍说:“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计,他就不置可否。问得急了,他只回答说:‘我是武将,智谋非我所长。我能战则战,不能战也惟有自尽以报皇恩。’” 
  刘子彬说:“他们都不肯明白说出自己的主张,看来只有老爷来作出决断了。” 
  黄澍叹一口气说:“是啊,我本来还想去见见我们的知府老爷,可是又想,见了他也无济于事。况且听说前天他太太在吃东西的时候,看见仆人端来的一碗东西里头有一节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吓昏了,已经吃进肚里的东西又都吐出来,从那时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们知府也心绪不宁。我去见他也没有用,如今事不得已,这壬癸之计就由我们决定了吧。” 
  刘子彬问:“老爷看日子定在哪天?” 
  黄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惊慌地进来,将他们的秘密谈话打断了。 
  却说姨太太脸色煞白,哭声嚷道:“天呀,你们还在这里商量事情!咱们衙门中已经乱起来了,马上就要你杀我,我杀你,你们还不快去看看。” 
  黄澍大惊,面无人色,连声询问:“什么事?什么事?你快说!什么事呀?” 
  姨太太说:“你不是叫他们把那匹马杀死么?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役兵丁全是一样。可是张新贵这东西倚仗着老爷一向对他好,他就非要两斤不可。分肉的人说不行,旁边的人也说不行。他马上就拔出刀子,对分肉的人说:‘你说不行,我连你的心肝一起吃掉!’那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动手,就赔笑说:‘好兄弟,何必这么生气?’赶快割下两斤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使肉落到地上。张新贵弯下身去拾肉,这分肉的奴才跳起来一刀将他砍死了。张新贵刚死,一群奴才都围上来,要分他的死尸,也有说不行,不同意分吃张新贵的肉。两下里越吵越凶,就要动武。老爷,你赶快去吧,马上就互相砍杀起来了!” 
  黄澍没有听完,立刻就往西偏院奔去。刘子彬怕他处理不当,紧紧地跟在他的后边。黄澍到了西偏院分肉的地方,那些人正在争吵,都把刀剑拔了出来,没有刀剑的就找根棍子拿在手里,眼看马上就要互相厮杀。黄澍大怒,冲上去就要破口大骂。刘子彬急忙在背后将他的衣襟拉了一下。黄澍猛地省悟,明白此刻决不是怒骂仆人和衙役的时候。他略一思索,就走前两步,双膝跪到地上,叫道: 
  “你们赶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们既然想吃肉,就把我的肉分给你们吃了吧,你们不要吃别的人。” 
  那些人一看老爷跪在地上,都害怕起来,有的赶紧去搀他,有的慌忙跪下,也有的偷偷溜走。黄澍看大家不再争吵,才站了起来,吩咐说: 
  “我们受苦也只这两天了,你们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暂时填填肚。分不完的肉,我黄某决不私自吃掉,留到明天再给大家分一次。这张新贵跟我多年,也出过力气,我不忍看他被众人吃掉,我也不忍看我的仆人互相残杀,你吃我,我吃你。我现在只求你们将张新贵埋到后花园中,让他安心地归天去吧。”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落下眼泪。众人忙说:“请老爷放心,我们马上就去埋他。”立刻就有人去抬张新贵的死尸。 
  黄澎又嘱咐管家亲自去后花园照料,这才同刘子彬重新回到签押房来。坐下以后,他们相对无言,只是叹气。这时姨太太也走进房来,坐在旁边。平时黄澍和刘子彬有重要密仪,姨太太照例是要回避的,可是现在已到了生死关头,商量的是如何走最后一步棋了,所以她不愿回避,黄澍也没有叫她离开。她听了一会儿,实在不懂,只是知道这计策十分重要,而且不可耽误。她忍不住问道: 
  “你们说的‘人鬼之计’是什么计策?” 
  黄澍瞪她一眼,说:“现在不用你打听,以后自然知道。你对谁都不能提‘壬癸之计’这四个字,千万!千万!” 
  姨太太不敢再问。黄澎也不理她,对刘子彬慨然说道:“我黄某官职不高,担子却重。我决不能坐等开封瓦解,死于流贼之手!” 
  刘子彬问:“马上差人往河北去么?” 
  黄澍说:“趁近来围城的流贼疲劳万分,士气衰落,防守十分松懈,今晚就差人绕道下游,赴黄河北岸面见严大人,请他于明日或后日夜间,依照前计行事。” 
  刘子彬问道:“这两天秋月极明,容易被堤上贼兵看见,能成功么?” 
  黄澍说:“敌兵松懈,必无防备。”停一停,他又用严重的口气对这位亲信幕僚说,“子彬,倘若你我都能平安活下去,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刘子彬赶快说:“请老爷放心,我宁死也不会泄漏一字。” 
  黄澍说:“请你快去安排出城的人,我要去休息一下,头晕得厉害。” 
  刘子彬起身告辞走了。 
  黄澍由姨太太搀扶着,往内宅走去,边走边低声嘱咐:“你赶快带一个可靠的丫头,将值钱的东西打成包袱。” 
  “又不能出城,这值钱的东西还用得着么?” 
  黄澎没有回答,用很有深意的眼神望她一眼,不再说话。 
  新任的河南巡按御史严云京在北京陛辞以后,于五月上旬到了封丘。那时开封情况已经不妙,李自成的大军到了开封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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