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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家。裘二海和他老婆裘大粉子都不在家,他就给了裘二海的娘,跟裘二海的娘说,让裘二海千万不要送万泉和去学医。裘二海的娘虽然老了,思路倒还清楚,后来她跟裘二海说,我觉得奇怪,要是他想送万泉和去学医,送我一支人参还有道理。他们瞒着裘二海的媳妇裘大粉子,娘儿俩偷偷地享用了我爹的人参。
裘二海第三次找我谈话的时候,我还装模作样地推三托四,裘二海终于失去了伪装的耐心,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骂起粗话来:“放屁!放屁!万泉和你敢抵抗大队革委会?”我赶紧说:“裘主任,我没敢抵抗革委会,可我真的当不来医生。”裘二海说:“我说你当得来,你就当得来!”我说:“可我爹说,我当医生也必定是个庸医。”裘二海说:“你的话是放屁,你爹的话更是放屁,为什么他能当你就不能当?没听说过!”我回答不出来,裘二海问得有道理。裘二海又说:“小万你真被你爹给蒙蔽了,他要是不想让你当医生,
为什么要给我娘送一支人参?”我说:“他送人参是让你别送我去学医。”裘二海大笑起来:“你爹有那么傻啊?没听说过!”我说:“我爹有时候我琢磨不透他。”裘二海说:“你简直不是你爹的儿子。”我挠了挠头皮,裘二海这话,村里也有别人说过,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像我爹的儿子,我也没有敢问我爹,这牵涉到我娘的名声,也牵涉到我爹的脸面,所以我就只当笑话听听。裘二海骂了我几句以后,态度又好了一些,他又劝我说:“小万你不要犯傻了,还是当赤脚医生好,不劳动,不晒太阳,不受风吹雨打,还可以记工分。”裘二海把赤脚医生的工作说得太轻巧了,赤脚医生怎么不劳动呢,给人看病也是劳动呀,而且太阳也是要晒的,也要受风吹雨打。不过,裘二海的话虽然有些偏颇,但他的话已经打动了我。
本来我一心要当木匠,并不是因为我热爱木匠这个工作,而是因为木匠的日子比种田的日子好过。我这个人比较懒,贪图省力,你们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可现在看起来,学木匠的希望比较渺茫,我就审时度势及时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决定接受裘二海的安排。我的心动了,口也就松了,我问裘二海:“那我怎么学医呢?上学吗?”我的口一松,裘二海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下面的事情对他来说,怎么都行。他稀松平常地回答我说:“上什么学呀,去公社卫生院跟那里的大夫学学就行了。”我说:“那是进修吧。”裘二海又马马虎虎地说:“就算进修吧,进一阵子修吧。”我说:“一阵子是多少日子?”裘二海说:“计较那么清楚干什么,一阵子就是一阵子,差不多了你就回来当医生。”
裘二海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爹当场就跳了起来,指着裘二海大骂,说裘二海敲诈了他七支人参。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看清楚了我爹的心思,他真的不想让我学医。
本来群众也许会相信我爹的揭发,但是我爹急于求成,说话太夸张,把一支人参夸张成了七支,群众不再相信我爹,他们觉得我爹肯定拿不出七支人参,裘二海和裘二海他娘,也不像受用了七支人参的样子。所以群众听了我爹这话就哄笑起来。这种哄笑我听得出来,是嘲笑。站在我爹一边的只有一个人,她就是裘二海的老婆裘大粉子。裘大粉子仗着裘二海是干部,跟裘二海一样凶,真是有夫妻相。
这会儿裘大粉子却笑眯眯地走到我爹身边,轻轻抚摸我爹的背,说:“万医生,你送错人参啦,你把人参送给我多好。”万人寿气鼓鼓地说:“我去的时候你不在。”裘大粉子说:“你送人参给那个老货,他们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了你的人参,还糟蹋你一片心意。”看万人寿气得说不出话来,裘大粉子又劝慰说:“吃掉就吃掉吧,你就当弄错了,人参喂了猪,人就别跟猪生气啦。”万人寿说:“我才不跟他们生气。”裘大粉子说:“你还说不生气呢,你的脸都被他们气白了,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你呢。你是医生,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别跟他们乡下人一般见识,听话,啊。”裘大粉子安慰着我爹,像在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说话。群众又想哄笑了,但这回他们憋住了笑,因为裘大粉子说变脸就变脸,他们敢嘲笑我爹,却不敢嘲笑裘大粉子。
群众虽然憋住了笑,但他们心里都觉得我爹不可理解不可思议,哪有当爹的不希望儿子有出息?虽然做赤脚医生也不算多么的了不起,但是在农村,除了当干部,除了出去当兵,还能有什么比当赤脚医生更出息的?许多大队有年轻的赤脚医生,他们都是大姑娘心中暗暗喜欢的人,想起他们来,她们心里就甜滋滋、痒酥酥的。可惜我们大队没有年轻的赤脚医生,只有一个老医生万人寿。我要是学了医,当了赤脚医生,倒是年纪正当好,相貌也不错,说不定会有许多美好的故事。所以我早就不再坚持当木匠的一贯想法了,我兴致勃勃地听凭裘二海安排,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安排我。只是我爹气急败坏的样子让我和大家都很吃惊,一个群众说:“万医生怎么啦,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万医生是不是怕万泉和学了医,他就没饭吃了?”另一个群众说:“不可能吧,这个徒弟又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呀,他怎么会吃自己儿子的醋?”
我爹听了这些议论更来气,一向知书达理的我爹,变得像个泼妇,他提着自己皱巴巴的脸皮说:“吃醋,谁吃醋,吃谁的醋?他?万泉和?我吃他的醋,你们不要叫我笑掉自己的大牙。”我爹很瞧不起我,但他是我爹,我不好跟他计较,倒是群众有点替我抱不平,觉得我爹太骄傲了,跟自己儿子都要计较。不过群众想虽是这么想,却也不敢对我爹说什么不恭的话,因为一会儿他要是肚子疼了或者咳嗽了,他还得找我爹看病。
我爹气势汹汹,气就有点岔,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口。他停下来,运了运气,因群众的反对而被堵塞了的思路重新又畅通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极好的理由。我爹说:“不行,万泉和文化水平太低。”群众立刻又哄哄地反对我爹。我爹这个理由实在不能成立,我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好歹也念到初中毕业,是正经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的。在我们村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一群人,我算是较高的水平了。像隔壁裘金才的儿子裘雪梅比我大三岁,念到初二就辍学了,再隔壁万同坤的女儿跟我同年,连一天学也没上过,是个文盲。当然,我能念到初中毕业,完全是我爹坚持的结果,要不是我爹逼我,我是念不下去的,功劳归于我爹万人寿。现在他却把他的功劳当成了我的罪过,我理解我爹他是对我严格要求高标准,他可能觉得,一个人要当医生了,初中的文化是不够的。
我正这么想着,已经有群众比我反应快,他接着我爹的话头说:“万医生,你这话不对,万泉和初中毕业,你自己才高小毕业,你怎么说万泉和水平低呢。”我爹愣了一愣,又说:“万泉和不光文化水平低,他也不聪明,他从小就笨,反正,反正,他是很愚蠢的,他五岁还口齿不清,他七岁还尿——”又有一个群众打断了我爹的话说:“万医生,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想起来了,万泉和小时候不光不笨,他还是鬼眼呢。”这位群众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记忆,全场兴奋起来,他们回忆的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乡下流行一种迷信的习惯,凡是大肚子女人,想要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只要这个念头一出来,出门时随便拉住一个小孩子问他,阿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小孩子金口,他说弟弟那必定是个男孩,大家兴高采烈,他要是说妹妹,大家就只当没听见,打着岔就走开了。如果有人要追问,别人就会说,小孩子懂个屁,说话不算数的,就过去了。据说在我三岁那一年,村里有个大肚子女人拉住我问弟弟还是妹妹,我的回答是“弟弟妹妹”。我口齿不清,说的是“其其妹妹。”但大家听了都很振奋,最出奇的就是,那个大肚子女人结果真的生了一对龙凤胎。后来据说在好几年里,小小年纪的我,被大家请来请去看肚皮,甚至很远的地方也有人来请我。但可惜我不是鬼眼,我看不见阿姨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可怜的我还太小,连什么是男什么是女都还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说得准呢。只是他们要我说,我就瞎说一下,如果说准了,他们日后就会来我家感谢我和我爹,如果说不准,他们也会骂我几句,这是正常的。
但也有的人就不正常,比如有一个男人,他相信我的话,以为他老婆肚子里的是“其其(弟弟)”,结果生下个女孩,他就骂他老婆,还踢她,说是她的肚子有病,把一个男孩变成了丫头片子。这才是愚昧愚蠢的表现。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根本也不可能记得,都是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说出来的。那时候我已经长大,懂事了,我关心的是后来这事情是怎么收场的,怎么后来就没有人来找我看肚皮了呢?大家说,后来你就长大了呀,长大了怎么还能看,长大了你的眼就是瞎眼,长大了你的嘴就是臭嘴,再也不是金口了,谁要听你臭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啊。原来是这样。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又有人提到往事,大家都把我小时候的鬼眼跟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就更觉得我应该学医。
我们队里的人都不喜欢裘二海,因为自从他当了干部以后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对头的事情,但在这件事情上,裘二海却得到了群众的支持和拥护。裘二海架着二郎腿,吸着烟,不急不忙地听着群众对他的赞扬,还时不时地瞄一眼我的孤立无助的爹,他还批评那个说话的群众道:“什么鬼眼?你敢搞迷信?那是神仙眼!”大家一致赞同裘二海的话,改口称我是神仙眼。
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我却一直暗中关注着裘二海。并不是我这个人阴险,实在是因为我不能明白而又很想弄明白裘二海到底为什么对我学医这么重视,这么坚持,连我爹骂他他都不回嘴。但此时此刻裘二海就是那么大将风度地架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吸着烟,好像在告诉我爹,也告诉所有的人:万泉和学医,就这么定了。就是我说的,我说的话就是道理。
可我爹也是个倔头,他也和裘二海一样的态度,只不过他和裘二海的作风以及表现方式不同。他倔着脑袋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虽然不再说话,但他的红脸和他站立的姿势也一样在告诉裘二海,告诉所有的人:我就不许万泉和学医,就这么定了,谁也别想让万泉和学医。双方就这么一软一硬,一胸有成竹一气急败坏地僵持着。群众倒是不着急,反正开会是记工分的,会议散得早,队长还会赶着大家再去干活呢,最好能熬到太阳下山。他们吱哩哇啦地说着与之有关和与之无关的事情,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地消磨着时间。
就在这时候,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裘二海悠悠荡荡的二郎腿忽然放下了,因为会场上忽然蹿进一个人来。也就是说,这个人一进来,裘二海的言行就立刻发生了变化。他的二郎腿架不住了,他吸烟的姿势也不那么老卵了,脸上的表情更不那么骄傲了,更令我惊讶的是,进来的这个人,是个小孩,他就是万小三子,大名万万斤。
万小三子一进来,他的小小的三角眼先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就跑到我爹万人寿面前,说:“万人寿,我跟你说——”他爹万全林喝断万小三子说:“小棺材,万人寿是你喊的?”万小三子朝他爹翻了个白眼,说:“他不叫万人寿吗?我喊错人了吗?”万小三子是小霸王,他几乎就是裘二海的小翻版,但比起裘二海来,他除了霸道,还更多一点凶险,只是他现在人还小,还不到十岁,长大起来肯定要比裘二海厉害几个跟斗。
万全林气得不轻,抬起手来要揍万小三子,裘二海却挡住他说:“万全林,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是打万小三子,我就批斗你。”万全林收起手,骂道:“小棺材,你嘴巴放干净了再说话!”万小三子说:“我喊的是万人寿,万人寿这三个字不干净吗?”万全林气得“噗噗”地吐气,却拿他没办法,只好不做声,黑着脸退到一边。
万小三子摆平了他爹,回过头来对万人寿说:“万人寿,我有话跟你说。”大家都静了下来,想听他跟万人寿说什么。万小三子却凑到我爹万人寿的耳边,嘀嘀咕咕,鬼鬼祟祟,大家被他们吸引去了,都在疑惑他们。只见万小三子咬着我爹万人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我爹跳了起来,脸色大变,变着变着,就听我爹说了一句“我不管了”,竟然一甩手走了。
随着万小三子的闯入再度热闹起来的会场一下子又冷了场。就在大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目瞪口呆的时候,万小三子“劈里啪啦”地乱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他跳到桌子上,抬起两条胳膊,朝大家挥了挥,说:“就这么样了,散会吧。”群众哄堂大笑,都拿眼睛去看裘二海,准备他大发脾气呢。万全林开始也跟着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后来忽然想到闯祸的是他的儿子,他笑不出来了,张开的嘴像冻僵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最后的结果却大大地出乎大家的意料,裘二海不仅没有对宣布散会的万小三子发威,反而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声音也降低了好几度,说:“开了大半天了,是该散会了。”
结果就是我糊里糊涂地走上了学医的道路。
第二章 万里长征万里梅(1)
在我去公社卫生院进修的前一天,我在整理行装,我爹在一边冷嘲热讽,他说了许多晦气的话,我没有跟他计较,任由他去说。可我爹说着说着,忽然间就停下了,他的神情振奋起来,注意力集中到了院子里。我知道,我爹听到有病人来了。
果然来了病人。天长日久,我爹的耳朵已经练得像顺风耳,不光听得远,还能听得很准确,是不是病人,他从来人的脚步声中就能够判断出来。
来的病人是个女的,叫万里梅,是八小队的一个新娘子。其实也不能算是新娘子了,已经嫁了两年多了。但大家仍然叫她新娘子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结了婚一直生不出孩子,腰身也一直不变,穿的仍然是结婚时做的花衣裳。换了其他女的,结婚后马上生小孩,生了小孩腰身就变粗了,那些花衣裳就再也穿不下,只好压箱底,等到女儿长大起来,再拿出来修修改改给女儿穿。可万里梅不仅穿着结婚时的衣裳,她还喜欢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炫耀,大家都在地里劳动,衣服又脏又破,一身臭汗和烂泥,却有一个人穿着花衣服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有太阳的时候还打一把洋伞,就像一只花蝴蝶在飞。大家喊她新娘子,当然是带有嘲讽的意思,还含有大家的心理不平衡,因为别人要劳动,她却可以不劳动在田埂上走来走去。不过万里梅好像听不出别人讽刺她的意思,有人喊她新娘子,她就乐呵呵地答应,她还特别喜欢关心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后来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话梅”。
万里梅不劳动是有原因的,她有病,一犯病就拿手捂着胸口喊:“喔哟哟气上来了,喔哟哟气上来了。”就来找我爹万人寿看病了。这是一种农村常见的被大家称作心口痛的病,其实是胃气痛,很多人都有这种病,但没有哪个像万里梅这样犯得频繁。许多人一般一年才犯一次,有的两三年犯一次,他们只是在犯病的时候回家爬到床上躺一下,喘一口气,胃气下去了,就爬起来下地劳动。也有了解自己病情的人,甚至都不用回家,发起来了,就在田埂上蜷起身子像只虾子一样躺一会,等胃气过去了,就好了,就继续劳动。
万里梅的病好像特别的重,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所以她不能下地,倒是三天两头要跑合作医疗。我爹看到别的病人都是胸有成竹舍我其谁的样子,但惟独万里梅来了,他的头就大了。真是万里梅心疼,万人寿头疼。
这一次万里梅照例又是叫喊着进来的,她躬着腰,苦着脸,嚷道:“喔哟哟气上来了,喔哟哟气上来了。”她坐到我爹面前的凳子上,刚要开口说话,我爹皱一皱眉,朝她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话,我最烦话多的病人。”我知道我爹的意思,他总是说,有本事的医生,是不用听病人说话的。其实我爹的话是有问题的,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其中的“问”,就是要问病人的各种情况。当初涂医生在的时候,我爹为了炫耀自己,还给涂医生背诵明朝一个什么人发明的十问歌,开头两句我还记得:“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
我爹不喜欢病人讲话,他就不能从病人那里得到有用的情报,他以为自己只要一望一闻一切就足够了,但是他没有想一想,如果能够再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