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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刘白说,你真不跟我下棋了?
当然。雁南突然觉得不该再怂恿刘白下棋了,也许自己本来就不该教他下棋,现在他除了下棋,还是下棋,都已经一年多没有动笔了,简直玩物丧志。你也该写写东西了。
有棋下,还写什么东西?
你不是专业棋手,怎么能天天下棋?
那才是真正的下棋,下吧。说着刘白搬了棋具,把棋子塞进雁南手里,恳求道,下吧,下吧。
不下,你真的应该写写东西了。
下吧。写作有什么好,远远不如下棋。
刘白看雁南还是不下,又雄辩说,你不知道下棋确实比写作好,你想棋子本身没有生命,每一手棋灌注的都是棋手的生命,而文学不一样,文字本身就是活的,每个字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你动用它的时候,它也在动用你,实际上谁也无法真正驾驭文字,所谓语言大师,也常常似是而非,反而被文字操纵。再说写作是很孤独的事情,人往往被文字弄得怪诞,你看哪个作家是正常的?而下棋是二重奏,是两个人心灵的沟通,使人变得平易、沉静。下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下。下棋必须棋逢对手,我不跟你下,你就没有对手了,看你怎么沟通。以后你不写作,就帮我干家务带孩子吧。
唉,你这个人真牛。
我就是这样,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写作吧。
不。我不下棋心里就没着落,没心思写作,你真不跟我下,我去找表兄下,他比你厉害多啦。
那当然,可惜你又下不过他。
数日后刘白真要去找表兄下棋,雁南阻挡不住,顺水推舟说,真要去,就去吧,顺便可以看看老同学,你要是赢了表兄,以后就专门下棋吧。刘白说好。其实刘白尚不敢想要赢表兄,不过想见识见识大名人的神韵而已,要不是他跟雁南有那么亲密的关系他是绝对不敢找马九段下棋的。
刘白到了北京后,却突然害怕见到表兄了。虽然是亲威,他们却素未谋面,只是互相知道而已,表兄他在电视上见过,是个瘦瘦的小伙子,留一头长发,样子倒没什么威严,但就这样突如其来窜进去找他下棋,是不是太唐突?棋艺是不分亲疏的。
好在马九段生肝炎住院了,这棋也就不可能下了。刘白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上街买了一些慰问品,去医院探望表兄,只见他无聊地躺在床上挂盐水,穿了件格子病服,脸色蜡黄,眼珠子也蜡黄,因为浮肿,看上去胖了不少。见人进来,睁了睁眼,发觉不熟,又无精打采闭上。刘白看他这幅模样,暗藏的畏惧心理一扫而光,马九段现在不过是个需要同情的病号。
刘白说,马九段,我来看你,我是雁南的先生,应该叫你表兄。
马九段听来人叫他表兄,从床上坐起,喜道,哦,你就是刘白?可惜我们在这里见面,当心传染。
不能握手,隔一段距离互相寒暄,雁南好吧好谁谁好吧好谁谁谁好吧都好,问完了,马九段说,你来北京出差?
不是,我特意来找你下棋。
马九段只当是玩笑,笑道,你也喜欢下棋?
是的。
真可惜,下次我们一定下一盘,日本很多作家也都下棋,而且棋艺不低。
是的。
雁南还经常下棋吧?
偶尔也下。
当地没有对手吧?她下棋天赋很好,可惜半途而废,小时候她经常赢我。
又说了许多。病人说话欲特别强,马九段也如此。刘白怕他体力不支,贻误静养,尽管意犹未尽,也只得早早告辞,祝他早日康复重返赛场,电视里见。
刘白走在街上,想着要不要去看看老同学,自己原是为下棋而来,并未想过探望他们,现在棋下不成了,去探望,不见得有兴,还是回去吧。
刘白上了至杭州的火车,刚安顿下身子,棋瘾就爬上来了。一节一节车厢去找,看是否有人下围棋,来来回回看见的只是打牌下象棋喝酒睡觉吃零食,就是没人下围棋,很扫兴,回到座位上一靠,就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好像已从另一边升起,透过窗子,惺忪地瞅着大片大片掠过的原野和静止不动的天空,渐渐地脑子里明晰出一个棋盘,棋子像黄昏的星辰慢慢地露出端倪,大概这就是神游局内了,兀地一种灵感阔大地冉冉地上升,顿觉自己进入一种新的境界。原来这趟北京没有白来,虽然不曾对局,和表兄见见面也熏陶了一遍,自己的棋艺已经焕然一新,差不多和表兄立在同一境界了。待睁眼想明确地留住这一意念,却从眼皮之间消失了,刘白有一种坠落的感觉。
很久没吃东西了,胃有点疼,刘白起身去餐车找吃,走过二节车厢,意外地看见有人下围棋,刘白站在过道里,就不动了。这件轶事,二年后郑虹六段在报上回忆说,当时他们一班人南下参加一个邀请赛,在车上对局的是张文东和陈临新两人,快到南京的时候,不知哪里钻出一个人来,站在过道里很专注地看他们下棋,那人个子短小,脑袋也不特别大,但眼睛炯然有神,显然是个聪明又不引人注目的人物。有人观棋是平常事,他们只把他当作一个棋瘾很重水平不高的棋迷,并未引起注意。那人大概技痒,看他们下完,就夸他们棋艺了得,说我们也来一盘吧,他们两人都想休息一下,又不好意思推却,就建议我跟他练练,我点点头,那人就很兴奋,指着对面座位说,请挤一点,他们挪了挪,也只能挤出一点空,那人就半爿屁股坐在座垫上,半爿屁股放在过道里,不断让行人擦来擦去。当时我们只是暗笑,不敢披露专业棋手的身份,怕吓跑他,真没想到他棋艺居然那么好,思路阔大悠远得让人难以想象,张文东他们都看傻了,很遗憾才下到中盘,车就到杭州了,我们不得不收枰下车,出了月台,正想探问他的来路,那人却不见了。
刘白懵里懵懂跟他们下车,脑子里想的还是下一手,出了月台,猛记起包裹还搁车上,急急忙忙跑回去拿,早有贪小便宜者替他拿走了。刘白想丢就丢了,反正也不贵重,就是几件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有棋下,丢个包裹算什么。三五步奔出月台,四下寻找郑虹他们,哪里还有?刘白叹道,为了一个破包裹,把对手丢了,真不值得。垂头丧气走到街上,需要钱用,摸摸口袋,一点钱也不翼而飞了。这下倒楣了,没有钱怎么回家?刘白猴急着搜遍口袋,结果一无所获,更加沮丧,偏偏这时胃也凑热闹似的疼痛起来,逼得刘白用手去按。既已如此,也只好先找个地方休息吧。刘白回到候车厅,寻个座位坐下,反反复复按摩胃部,额上竟出了些虚汗。又坐了些时,刘白才想起可以求人援助,一下乐了,胃就不疼了。杭州他有不少文友,男男女女总有一打,找谁都可以。那么让谁慷慨解囊当一回义士,他就必须有所选择了,男人没意思,讲起自己的窘况准被嘲笑一顿,当然要找女人,回去也好让雁南吃点醋,可惜会写作的女人都难看,相比之下还是瘦竹的样子有点意思。她在一所大学教书。刘白看咨询台那边有电话,就去查阅电话号码,守台的忽然说,市内打一次五角。刘白心悸一下,查了号码默记心里就走,刘白听见背后守台的骂他小气。五角哪里有,找枚五分的吧。刘白漫不经心地在候车厅踱来踱去,终于眼前一亮,一枚五分硬币银亮地躺在那里不动,刘白一步跨上踩牢,手煞有介事伸进口袋,提起半张废纸让它从口袋边沿朝脚下滑去,然后自自然然猫腰拾起,重新塞回口袋,然后悠然自得步出候车厅。
找到公共电话间,刘白独自玩赏了一会那枚得之不易的硬币,才慎重地投进去,像下棋投下一粒白子。电话立即通了,瘦竹在那边问,喂,谁呀?我是刘白。刘白呀,你在哪里?我在车站。快来吧,我在校门口等你。刘白正要说自己非常需要她来车站接,电话却捣乱似的断了。
去瘦竹那里,要换二班车。刘白硬着头皮挤进公共汽车,胸部里面有个东西老是颤颤的,眼珠子从乘客的肩膀间透过去,一直严密地监视着售票员。一路总算有惊无险,车一到站,逃亡似的跳下车门,松一口气,不料忽然有人拍他袖子,喂,你的票!刘白抬头看边上立着两个红袖章,吓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见前面有个厕所,急中生智,说我急死了,你等一下 ,跑进厕所蹲下,约摸过了方便五回的功夫,刘白才从厕所里一闪出来,拼命就跑,惹得路人反而注意起他来,掉头看背后并无红袖章追来,才气咻咻停下喘息。
刘白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乘公共汽车了,简直使人神经分裂,还是发扬愚公精神步行过去轻快些。刘白赶到校门口时间已过七点,离他跟瘦竹通话的时间约有四个小时了。刘白在校门口东寻西看,不见瘦竹等他,很是奇怪,进传达室问她办公地点,说早下班了,现在都七点多了。刘白才如梦方醒,有苦难言,晚上完了,现在到哪里去找寄身之所?他平时生活马虎,连自家的门号都不知道,哪里会记人家的住址?杭城朋友虽多,但现在都下班了,竭力在脑海里搜索他们的住址,想了半天,半个也没想起来,反而弄得心力交瘁,气得面对大街破口大骂:钱真他妈混帐东西!
这一夜刘白只好露宿街头。
六
刘白说,你猜我那夜怎么过?饥寒交迫,胃疼得难受,只好找了一支粉笔,在校门口画个大棋盘,画谱自搏。围棋真是好东西,能使人废寝忘食,面对绝望,棋手最好的解脱方式就是下棋。画着画着,胃就不疼了,饿感也不存在了。一盘棋画完,瘦竹就上班了,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就是刘白。
雁南说,她准以为你是个疯子。
是这样。刘白突然一拍大腿,啊,我理解棋癫子了,他不是疯子。
我也觉得不像个疯子。
明天去看看。
刘白一夜无心睡觉,窗帘微微泛白,就匆匆赶往广场,于薄明中见棋癫子遥坐树下,尚未开局。隔一点距离,盘腿面他而坐,摆出要与他对局的架式。棋癫子看也不看刘白,手指间夹一粒石子悬在面前,看来就要落子了,迟迟却不落下。耳旁传来鸟噪,刘白仰头看去,见是一群麻雀在柳叶间跳来跳去。忽然那上面即将逝去的夜空吸引了他,星子一粒一粒淡淡地隐退,刘白想起天作棋盘星作子那半句对子,觉得天确实像个棋盘,棋盘渐渐地透亮,深蓝得一无所有。
太阳从东边屋群的空隙处升起,一抹紫红的光线照射过来,映得棋癫子仿佛一团凝固的紫色。他终于无声息地落下一粒石子。地上并无棋盘,也就是四方的一块空地。棋癫子的棋盘就在心里。刘白凝视空地上的那粒石子,茫然不知石子落在何处。待空地上落子渐多,摆出某种模样和阵式,刘白才感觉到棋盘从地上隐现出来,石子落在棋盘上,看得分明又无法穷究。刘白如同进入宇宙,陷入浩淼的惊叹之中。
路人发觉老柳树下又多了一个人,重新勾起了兴致,都驻足探问。刘白并不作答,任他们发着各式各样的议论。有几位熟悉的却一个劲儿追着问,刘白,你干什么?
刘白移过身子说,还能干什么?
跟他下棋?
看看。
有什么好看?
妙极了,你也看看。
熟人看看又看看,说看不懂,实在没什么可看,刘白看他们扫兴,也就不再勉强。
中午雁南见刘白没有回来,吃了饭,也来广场看个究竟。这是夏天,广场一片白光,老柳树被晒得蔫枯,行人都躲阳伞下或草帽下急走。刘白依然蹲那里样子像一只烫熟的虾,脸上滚着热汗。雁南说,看出名堂没有?
刘白很激动地点头。
还是回去吧,看你热的。
还行。你看他,一点汗没有,心静体自凉。
雁南细看棋癫子,果然无汗,觉得不可思议,说真玄。
是玄,他的棋更玄,回去我把谱记下来慢慢研究,这是围棋史上的奇迹。
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影响他的思路?
不会吧。早上不断有人打搅,我说了不少话,不见他有反应。
太热了,太阳真辣,我都站不住了,我看你还是等秋天再看吧,这样曝晒要中暑的。
不行,晒死了也要看,其实也不热,就是汗多点。
路上我听见有人议论纷纷,说老柳树风水好,又多了一个疯子。
我也听见了。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给他也带一点吧。
不要,不能破坏他的习惯,以免发生意外。
伞给你。
不要,我也锻炼锻炼。
这年夏天,刘白在广场上度过。因为地面太烫,他一直蹲着观棋,没有练就像棋癫子那样席地而坐的功夫,脸晒得黑红,肉瘦了一圈,但是没有中暑。太阳能使草木枯蔫,大地干裂,却晒不倒一个刘白,这也 是令人费解的。大概脑子清静,也就水火不入。疯子都生活在季节之外,夏穿棉袄,冬着单衣,时常可以见到。这其间发生了一件趣事,刘白的母亲从乡下赶到广场,见儿子果然曝晒着看人玩石子,顿时号啕大哭。刘白说,妈,你怎么啦?刘母说,白儿,你这是怎么啦?三伏天在这里晒着?我听大家说你疯了,好端端的你怎么就疯了,我就你一个儿子啊。刘白说,我干事情,我哪里疯了。刘母说,你真的没疯吗,让妈考考你,你还记不记得你三岁时在地上抓鸡屎吃?……这则笑话,后来随《沧桑谱》在棋界广为流传。 太阳轰轰烈烈烤了刘白三个月,没烤倒刘白,只好收起了炎威。秋风起了,然而意外也发生了,棋癫子不见了。这是九月八日,令棋界伤感的一个日子,《沧桑谱》因此不得不划上句号。
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棋癫子要在这天消失。那日清晨,刘白一如既往走到广场,见树下空空荡荡,说奇怪,他今天怎么迟了?也不着急,蹲到老位置上静候,他已习惯于蹲着。这是个好日子,风凉而不寒,天空高远得令人神往,刘白默默地赞美着天气。广场上渐有人活动,一些老人疏朗地排列各处练太极拳,轻柔曼舞,飘然欲仙。太阳升到广场上空,四围熙熙攘攘,人声嘈杂。棋癫子还是没有来。刘白这才意识到他今天不会来了,他突然觉得烦躁,心中有种不祥的预兆,要去找他,又发觉自己并不知道他的住处,甚至不知道他来去的方向。那就只好漫无目标满城去找。刘白逢人就问看见棋癫子没有?不是坐老柳树下?不见了。那就不见了。再问他住处。谁也不曾注意他的住处,好像他根本不需要有个住处。刘白找到天黑,只觉着渺茫,心里陡然产生虚幻感,觉得棋癫子并不曾真实地存在过,自己整整一个夏季蹲树下观棋只是一场梦。
刘白疲乏地回家,伤心道,棋癫子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
就这样不见了。我找他一天,哪里都跑遍一点踪影也没有。
雁南凝思一会说,这之前有没有反常现象?
没有。
你有没有打搅他。
没有。我没有打搅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也不敢。谁也没有打搅过他。
他是不是讨厌你观棋,躲起来了?
不对呀,要是这样,我观棋的第二天就该躲了,干吗过了那么久才躲?我有种不祥的预兆,怕他是死了。
我也这样想。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找到他。
刘白和雁南发动所有的熟人,开始大规模地寻找棋癫子,并在报上、电视上登了广告,说一代国手乃国之瑰宝,突然失踪令人痛惜。这样说说无关痛痒,自然不会引起广泛重视。几天后,刘白和雁南商讨,说得付出代价,便重登广告,特别声明有谁发现,本人愿以彩电一台酬谢。本来人们觉得兴师动众找一个疯子很滑稽,但广告者愿以彩电酬谢,那么棋癫子也就是彩电,兴趣就异乎寻常了。那段时间,小城的人们有意无意都在寻找棋癫子。他应该是很好找的,因为人人都认得,然而最终却像一场骗局,谁也没有找到棋癫子的一根毫毛。刘白愤愤说,真岂有此理,死了也该有具尸体啊。他无法相信棋癫子会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小城的人们都把这事淡忘了,他尚不甘罢休,不断去老柳树下守候,期望棋癫子会在某一瞬间突然闪现。这种顽强的寻找,不久之后因刘白的入狱而告结束。
棋癫子就这样如一缕轻烟彻底消失了,至今无人知道其下落,但他留下的《沧桑谱》却震撼了棋坛,以后还将久远地震撼下去。《沧桑谱》的名字是刘白取的,就是他从广场上记下的棋谱。棋癫子自搏,一日一局,刘白共记录了88局。令人不解的是88局中没有一局是完谱,都到中盘就中断了,100至150手不等,黑子和白子关系微妙,无从判断优劣。刘白在后记中郑重说,这不是他的疏忽,国手每下至中盘就走了,翌日重新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