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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玩牌是臭,跟不会玩似的。”
“我怎么没卖,没法卖,‘猫儿’都坐在人家手里,卖也白卖,最后也走不了。”
“怕着你不是也没走成嘛?这时候就不能管那么多了,专削一家,从大往小抻牌,扛着,不让他们垫小牌。你走不了别人还能走呢,逃一家是一家,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打十零。”
“得,跟着您长学问。”
“嘿,他来劲了。”马青看着杨重说,“咱们是不是得治治他?”
“得治治。”杨重说。
“来呀。”于观在窗前横转过身,拉开架势,“您二位要不怕弄伤自个儿就来。”
“真挤兑活人。”杨重边说边凑过去,“我就当生下来就是残废吧。”
杨重、马青一下扑了上去,三个人紧紧扭在了一起,较了会儿劲儿,于观被制服了,笑着说:“别闹别闹。”
“这叫什么?这叫‘捂笼抓鸡’!说,说你臭。”
“我臭。”
马青、杨重笑着松开于观。马青鼓着胸脯子说:“也不看哥哥是练什么的,职业空手道。”
“牛逼。”杨重横着身子扔在沙发上,“我得睡会儿了。”
“你们睡吧,我得去公司看看。”于观说着往外走,“你们要是下午不来,中午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你也睡会儿吧。”马青说,“权当今儿全公司学习。”
“我不困,不想睡。”
“你什么都‘不想’,睡觉也不想,你想干吗?”
“我记得你没担任过圣职。”
“你不正常。”
“你才不正常!”
于观蹑手蹑脚穿过堂屋,大白猫‘噌’地从饭桌上跳下地,碰倒一瓶牛奶,于观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把牛奶瓶扶起来,牛奶已经洒了一桌。丁小鲁在她房内叫于观,接着把房门推开一道缝:“你来。”
于观走进丁小鲁的卧室,丁小鲁穿着睡衣蓬着头坐在床边,林蓓脸冲墙睡得正熟,长长的黑发散在枕上。
“你睡了会儿吗?”丁小鲁小声问。
“睡了会儿。”于观也小声回答,“你干吗也这么早起?”
“我今儿得上班去,不能老不去。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外屋有牛奶。”
“牛奶已经让猫吃了。”
“是么,这个馋猫。”丁小鲁脸上露出微笑,“我再给你搞点什么?”
“不用了,我不想吃。早饭吃不吃无所谓,不是必不可少的。”
“你这样生活太不规律了,对身体不好。”
“反正我也不打算活到一百岁。管他好不好。”
“于观,有什么……我知道你也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这样吧,尽管来。”
“知道。”于观看了眼丁小鲁,抬腿走了。
于观走在遍洒阳光的街上,一辆载满客的公共汽车从他身后驶过,他拼命跑步追上去,挤入车站混乱的人群。
三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城市街道上刮着暖和干燥的风,行人都显得懒洋洋的,步态悠闲,任风把头发和裙角吹得飘拂鼓起。马青和杨重坐在花房般镶着通体玻璃窗的咖啡厅的临窗座位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一位老兄胡砍:
“想想吧,万人大餐厅,多么壮观!多么令人激动!就要在中华大地矗立起来!不要总说外国的月亮圆嘛,我们也有一些世界之最。我豁出来了,工作也辞了,不惜一切要把这件事促成,咱不就为了把事办成吗?不惜糜费!长城当时不也是劳民伤财么,现在怎么样?全指着它抖份了。干就干史诗性的东西!”
“可能骗来那么多老外么?”
“能,官能!你以为老外们一天到晚在干吗?不就憋着到咱们中国来大快朵颐嘛。”
“于观!”杨重看见穿着件皱巴巴夹克衫的于观正从外面街上慢慢走过,又敲玻璃又喊。
于观回头往这边张望,看见象关在兽房里的猩猩一样爬着玻璃挥舞着手臂的杨重和马青,离开人群向这边走来。
“正找你呢。”于观绕过咖啡厅里散布的桌子走到他们座旁,杨重说,“中午别回公司了,有饭局。”
“谁的饭局?”于观坐下,端起杨重的残剩咖啡喝了一口,放回去。
“宝康请咱们,丁小鲁上午来的电话,说明一定要叫上你。”
“他怎么想起挨这份宰?”
“他给丁小鲁打电话让叫上林蓓,懂啦?”杨重眨眨眼儿,“不吃白不吃。”
于观看马青:“你们上午就在这儿闲泡?”
“这哥儿们正和我们说他们要搞万人大餐厅的事呢。”
“万人大餐厅?”于观五官挤到了一起,“又是故事。”
“不是故事是现实。”那人心平气和地说,“花旗银行已经答应贷款了,利率百分之六,只要求中国银行担保。”
“不可能吧?”于观说,“你当这是中国借钱给越南打美国佬?商业贷款没听说过有这么低的,不定谁蒙着谁呢。再说万人大餐厅?好家伙!就算一天两餐,一餐一巡,每年也得七百多万外国鬼子,得组织多少支八国联军?”
“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世界上的情况,无产阶级队伍在壮大,资产阶级人数也在剧增,客源你不用操心,只希望你们帮我把中国银行担保办下来。”
“办不了,中国银行从来不为这种野鸡项目担保。”
“我记得你好象说过你们家的小保姆原来在中国银行什么副行长家里当过保姆?”
“没错。”于观扭脸对杨重说,“你要拐他们家孩子我可以跟她说说。”
“办不了就办不了吧。”那人看着杨重,“不用过于为难,你们办不了我再找别人。”
“的确不是不愿帮忙,是没办法。”
“没关系,这事我经多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说实话,我就是抱着办不成的决心来办这事的,办成了,意外之喜,办不成,早已料到,永远充满信心。”
“现在做事还就得这样。”三个人奉承地笑起来。
“你那件衣服没退掉?”马青看着于观身上的夹克说,“怎么你自己穿起来了?”
“嗯。”于观揪揪夹克的袖子,“售货员说领子脏了不给退。我想我已经答应人家肯定帮人家退掉,钱都先给人家了,再找人家要也不好意思,算了,反正我也正缺春秋穿的衣服。”
“可你穿着不合适,袖子也短。那孙子也够孙子的,穿过的衣服拿来让咱们退,你接活时也不仔细看看。”
“一件衣服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需要好看,凑合穿吧。”
“你们聊,我走了。”那人站起来说,把桌上的烟装回自己的口袋。
“走啊?”杨重、马青都说,“别走了,呆会儿和我们一起吃饭。”
“不用了。”那人笑着说,“我已经过了为了一顿饭什么都不干的年龄了——我还有事。”
“这也是空手道。”于观说。
那人刚走到咖啡厅门口,林蓓象只花蝴蝶似地一阵风冲进来。那人为她闪开道,回头看了她一眼,出去了。林蓓灵巧地穿过各个桌间,带着全厅被吸引来的视线来到他们的桌旁,一屁股坐在刚离去那人的座位上:
“我在剧场走台刚完就跑来了,没迟到吧?”
“没迟到。”三个男人一起微笑着看她。
“谁请客,你吗?”林蓓问马青。
“我哪请得起,宝康请。”
“他请?他为什么请?”
“你不知道我们就更不知道了,我们是沾你的光。”
“沾我的光?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谁也没说你跟他有什么关系。”于观笑着说,“你何必紧张。”
“我紧什么张?你们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就好象我怎么啦似的。其实我根本不会和宝康有什么,我一点也没觉得他那人好,我觉得他特可笑。”
“别解释别解释。”
“真是的,我不跟你们说话了。”
林蓓越着急,三个人就越逗她,最后还是马青为她解了围,问她晚上是不是要演出?
“演,你们还不去给我捧捧场?”
“那当然得去,你不让去都不成。”
“请你们去捧场要收我费吗?收费我可没钱。”
“不用收费,过会儿吃饭给你三个哥哥一人斟一杯酒就行。”
“这容易,那就说定了。”
“你发觉了没有?演员笑起来和一般人不一样,别人笑都是眯着眼,她们笑是睁圆眼。
”
“宝康!”于观手拢成喇叭喊出现在咖啡厅门口的宝康。
宝康转过身,喜洋洋地微笑着,他身边站着一个面目和蔼、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这位是赵尧舜,我的老师。”
* * *
这群人换了间中国式金红色调的餐厅,围着檀色的大圆桌团团坐下,宝康为于观介绍中年人。
“早就听说你们,非常想结识你,所以就来了。”赵尧舜边说边从裤袋摸出一盒烟一个打火机放到桌上,抽出根烟含在嘴上,用打火机点上,连续按动了几下打火机点不着火,“怎么搞的?”
于观把杨重的火柴扔给他,宝康捡起火柴擦着火给赵尧舜点着烟。
“赵老师就是爱和年轻人交朋友。”
“是呵。”赵尧舜吐出烟说,“今天的年轻人和我们年轻那时候大不一样,很多心态、想法需要重新认识。我不认为现在的年轻人难理解,关键是你想不想去理解他们。我有很多年轻朋友,我跟他们很谈得来,他们的苦闷、彷徨我非常之理解,非常之同情。”
“赵老师对青年人的事业也非常支持。”
“我们不过是一群俗人,只知饮食男女。”
“不能这么说,我不赞成管现在的年轻人叫‘垮掉的一代’的说法,你也是有追求的,人没有没有追求的,没追求还怎么活?当然也许你追求的和别人追求的不一样罢了。人这个东西是很有意思的,总希望自己的环境变化,变得新一点,不可捉摸一点,否则便会觉得平淡、空虚,你也一样。”
“噢,是这样的,怪不得。”
“要不无法解释人类为什么会不断进步!”
于观注视着赵尧舜,笑起来:“看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人类发展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好好聊聊,有空好好聊聊。”赵尧舜象牧马人爱抚自己心爱的坐骑一样轻轻拍着于观的背,“年轻人,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赵老师,您别光夸他呀,是不是也夸我几句。”马青探着头笑着说。
“都不错,你也不错,今天在座的都是很可爱的青年。”
“丁小鲁怎么没来呀?”于观直着眼大声问宝康,“你告她在这儿吃饭了吗?”
“告她啦,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会儿还不来。”
“这个丁小鲁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丁小鲁?”赵尧舜手夹着烟问宝康和于观。
宝康没说话,于观低头摆弄筷子:“女的,《能干妇女报》的。”
“那就是她,我跟她很熟。放心,她知道我来一定会来。她知道我来吧?”
“知道,我专门跟她说了您要来。”宝康说。
“噢,你们和她也认识。”赵尧舜逡巡看着每个人的脸,“那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妈妈过去和我是同事。她岁数也不小喽,个人问题大概到现在也没解决。”
“我们跟她也不熟,一般认识。”于观说。
“那姑娘心眼不坏,就是……”赵尧舜含笑指指脑袋,“这儿慢一点。”
“上菜吧,宝康你叫服务员上菜吧,我都饿了。”林蓓叫着,用手撑桌向后翘起椅子看着厅顶密集深嵌的灯眼。
“上菜上菜,服务员,上菜。”宝康叫穿着红制服的服务员,“你怎么着急了?下午还有事?”
“晚上演出,下午得早点去装台。”林蓓把椅子落回着地,从纸套里抽出筷子,小学生握铅笔似地攥着竖在桌上,翻着白眼说。
服务员很快上齐了冷拼,又开始一道道传热炒。林蓓端着酒瓶站起来说:“我给大家斟酒。”笑眯眯地从马青斟起,斟到赵尧舜问:“您喝吗?”“来一点吧。”赵尧舜说。林蓓一倒倒溢了出来,接着往下挨个斟。
“我是不是先说几句?”宝康端着小酒杯站起来,环顾问。
“有什么可说的?”马青夹着大片的牛肉往嘴里塞,“甭玩那虚的,咱就各吃各的。”
“那好那好,大家随意。”宝康坐下去,用手在桌面上请着,拿起筷子先给赵尧舜夹了一块松花蛋。
“自己来。”赵尧舜边吃边侧头问于观下手的杨重,“你是哪儿的,也是‘三T’公司的?”
“我就是一傻波依。”闷头吃喝的杨重粗鲁地回答,“您甭为我费心。”
“年轻人总是过低估计自己。”赵尧舜哈哈笑着,伸臂去夹海茄子。
“你怎么不喝呀?”宝康问吃一筷子就放下筷子坐一会儿的于观,“吃得也不多。”
“我不会喝酒,从不喝,这他们知道。”
“哪有男子汉不会喝酒的,不行。”宝康端起酒杯,“我跟你干一杯,不喝酒算什么男人。”
“可以喝一点嘛。”赵尧舜也说,“我原来也不能喝,后来老要去应酬,也就练出些酒量。”
“人不喝你别强迫人家。”杨重冲宝康说,“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我就烦这贴胸毛的事,其实那都是娘儿们素急了哄的,咱别男的当着男的也演起来。”
“我跟你干这杯吧。”马青站起来和宝康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非常有意思呵。”宝康坐下来,赵尧舜笑着对他说,“——你这些小哥儿们说话。”
“要不我怎么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呢。”
“直爽,好交,难能可贵。”
* * *
一群人酒气冲天地混在街上的人流中稀稀拉拉走着,马青搂着赵尧舜的肩膀。
“老赵,我给你发个妞吧。”
“别别,我可干不了这事,这是你们年轻人的勾当。”
“别羞涩,我看出来您其实心里特愿意,您尚有余勇可贾——您看这大街上哪个不错?”
“那个穿牛仔裤的小姑娘气质很好。”
“不就是她吗?我给您擒来。”
“小马别胡闹,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马青已撇下赵尧舜,快步跟上前面那个象踩着弹簧行进的少女。
“请问,去扁壶胡同怎么走?”
“扁壶胡同?”少女边迈着弹性的大步走边皱起眉头寻思,“有这个胡同吗?”
“有,没错,我去过,可现在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胡同口有个包子铺。”
“啊,那你往前走。”少女抬起头看了马青一眼,“前面过了红绿灯的第二个路口有个包子铺,不过我记不清那是不是扁壶胡同了,你到了那儿再找人打听吧。”
“谢谢,首都人真好。”
少女斜马青一眼,嫣然一笑走了。
马青停下来笑嘻嘻等赵尧舜。
“老赵,我可跟人家约好了,明儿下午五点鹫峰,不见不散。”
“真有你的,你都和人家说了些什么,那么快就搭上了。”老赵笑着说。
“我跟小姑娘说我们这儿有位赵老师想跟你认识认识,赵尧舜赵老师,全国都有名的,小姑娘说:‘呦,赵老师,我知道他,他在哪儿?’人家立刻就要来见你,看来是特仰慕您。我说赵老师哪能想见就见,人家特忙,又要接见中央首长又要写文章,你们得约一下。小姑娘说:‘约就约吧,什么地方好我也不知道,干脆鹫峰怎么样?那儿远,也静,赵老师教诲我我也专心。’”
“你瞧你都胡说些什么,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老赵您别嫌那儿条件不好不安全,我端枪给您站岗,不成我再给您以身当床。”
“别拿人岁数大的人开心。”于观和杨重和他们走成并排,于观对赵尧舜说:“您别听他胡扯,他跟你瞎逗呢。”
“我活这么多年还听不出他话真话假吗?饭后散步开开玩笑,没有关系,我也是很爱开玩笑的人。”
“老赵,说真的,”马青笑着问,“你这辈子肥水流没流过外人田?”
“没有,不敢,我这种身分的人你们不了解,看上去有名有地位令人羡慕,其实很受束缚,自己就把自己束缚住了,不象你们年轻人可以无所顾忌。我们年轻的时候和你们现在不一样,那时的人都很拘谨,谈恋爱都要向党组织汇报。我那个老婆……不说啦,这些说起来都没意思,我们这代人个人生活都是悲剧——宝康呢?他怎么不见了?”
赵尧舜停下来回头张望:“他和那个小林去哪儿啦?我们要不要等等他们?”
* * *
“我真不喜欢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林蓓低头捂着坤包,和宝康并排慢慢走在稠密的人群中,“假模山道的。”
“我也不喜欢。不过对他你完全不必用喜欢不喜欢衡量。”
“他真是你老师?”
“就那么回事罢,我叫老师张口就来,这世道上老师也太多了。你跟于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