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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去了。”马蒂用她的心灵告诉耶稣。
“很好。”
“谢谢你,耶稣。”
“你和来时的你,还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还是同一个人。”
“很好。”
“我还是同一个人,而且我领悟到了,我先前的苦恼和疑问,都是可贵的过程。这些过程造成了我,所有的经历都有意义,包括以前我所认为没有意义的那些生活,都含有太多的课题让我去经历,去克服。我将不再躲避。”
“你要往哪里去呢?”
“往哪里去都一样。我想要回到我来的地方,用新的勇气,走完我的路途。”
“很好。”
“有人要我带一个口信给你。”马蒂的心灵说。
“是他。”
“是的,海安。他要我问你,到底能不能对你自己坦诚?”
“告诉他,我将亲自回答他。”
谈话到此,耶稣关闭了他的心灵,他们的沟通于是结束。马蒂随耶稣站了起来,一起动身下山。
这是一场未竟的对话,但是马蒂也不再开口了。有一些事,既然已经明白了,就不必再说出口。
攀爬在山岩上,耶稣在她的下方,他们两人之间,以一条长索相缚着。从这里看下去,叫耶稣的人,真像就是海安。
但是马蒂知道这个人不是海安。他们两人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在台北享尽繁华生活的海安,放浪形骸游戏人间;而在马达加斯加荒原里独自流浪的耶稣,宁静得不愿意与任何人交谈。
仔细一想,他们两人又有些地方真的相像。相像的地方,在于他们的不完整。耶稣和海安,是从天上跌落地面,摔成两半的星星。
一个是充满了目标追寻真理,可是却活得不似人间,就像槁木死灰没有生命。
另一个纵情享乐活得五光十色,但是却没有目标。
黄昏时马蒂和耶稣来到半山腰的凹洞里。他们准备在这里过夜,第二天继续下山。马蒂侧身睡在耶稣旁边,她把毛毯摊开覆盖在两人身上。夜来寒风不停,身边的耶稣散发着微微的温暖,但是马蒂又觉得耶稣的某些地方,透着冰雪一样的寒冷。
为什么?为什么失去了他的人的感情?在长久的追随之后,马蒂已经了解,耶稣是在朝向神性的路途上独行,可是他毕竟是人,在未达到神的境界前,却完全失去了人的根性,那他是什么?一个幽灵?
此时此刻,充满了对世界的感情,想要回到她的城市的马蒂,有一个尖锐的体会,她终于发现,耶稣宁静的自我放逐,是一种更深沉的颓废。
马蒂的一颗心里面,充满了一种女性的柔情。她多么希望能灌注一丝丝感情到耶稣身上。一些热情,一些鲜血,就算是一滴泪,马蒂仰望星空,关于一滴眼泪就能赋予一个人生命的童话,她从小就读过而且不相信。现在躺在耶稣的身畔,她才知道,能够流出一滴眼泪的人啊,拥有多么大的幸福。
第二天更加寒冷,他们在漫天狂风中下了山,还没走到山脚下,马蒂就看到远方驶来一辆车,车后扬起了一路长长的尘埃。
是那辆吉普车,车上是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山脚下平野茫茫,耶稣和马蒂完全无从逃避。
散兵把车停在他们面前,用奇怪的法文叫耶稣的名字。那声调里充满了调侃,他们讪笑着,都看着马蒂。马蒂躲到耶稣的背后,她觉得非常不祥。
果然,散兵们下了车,用梅里耶土话叫喊着,来到耶稣面前,拿枪托戳着他,暴力扯下他的褡裢,抖开,看到里面一无财物,他们都生气了,又要抢夺马蒂的背包。
马蒂尖叫,散兵们更加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他们的笑脸上有野兽一样的表情。一个散兵强行揽住马蒂的腰,耶稣开始格斗起来,几个兵和耶稣扭打成了一团。就在这个时候,马蒂看到原本抱住她的那个兵,举起了他的枪管。
那枪管瞄向耶稣的背。
扣扳机,发射,硝烟扬起。
扭打在地上的士兵都停止了动作,他们茫然望向枪管。耶稣也转回头,望向枪管。
枪管上是一缕轻烟。
马蒂在子弹发射之前,扑到耶稣背后,代耶稣承受了这致命的一枪。她仰天跌倒在沙地上,子弹贯穿了她的左胸。马蒂的眼前充盈了整个天空,蓝色的天。
没有想到真的要杀人,散兵们都紧张了,匆忙跳上吉普车,急驶而去。
耶稣跪地抱起马蒂,看到她闭上了眼睛。耶稣搂紧了她。在马蒂的左胸前,心脏的部位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这朵花也印红了耶稣的左胸,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灰布袍上,染上了马蒂的鲜血。
马蒂先是失去了视觉,接着失去了听觉,她掉落进入一个无声、无息、无色、无臭、无空气、无重力的无边之境,那里是宇宙的深处,那里有无人能享用得到的,无边的自由。
我想回去,我想远游,而现在我要死了。
连思考也平息,马蒂停止了呼吸。
耶稣抱着死去的马蒂,看见她胸前的血红色的花。三十年来在幽邃之中的漫游,耶稣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颜色。
第五章如同往昔
素园摇下车窗望出去,看到前面十字路口上,一辆公车和私家轿车擦撞了,正在就地争执中,怪不得这一条路整个塞车了。
计程车司机回头问素园,要不要绕小巷子离开,素园摇摇头,靠回椅背。今天太累了,她一点也不急着回公司。
素园的旁边有一个黑色的扁平提袋,有对开那么大,是携带专业设计稿用的。提袋内正装着两个彩色平面设计稿,素园刚从客户那边提案回来。
客户是一家急于提升企业形象的人寿保险公司,素园的广告公司承揽了平面广告设计工作。为了让客户满意,公司一次动用了两组设计人员,帮这家寿险公司做了两套截然不同的设计稿,这一天下午,素园就是前去说明两套作品。
在素园的强力推荐下,名叫大丰的寿险公司终于敲定使用其中一幅作品。这个平面广告的设计很简洁,只有一个螺丝钉特写镜头,和一个模特儿乔扮的女寿险员。广告中女寿险员说:“我已经被训练成大丰的一个螺丝钉。”意思是说,大丰的寿险员训练专精,整齐划一,无私无我,能够给保户最高度专业的服务。
其实素园讨厌这个稿,她也讨厌这一句矫情的广告词,但是她还是极力说服客户接受了这个稿,舍弃另一个设计上较出色的作品。
素园之所以这么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公司里的设计组兵分两派,一派属于保守势力,是公司的资深设计人员,另一派则是公司挖角而来的新秀。公司不将这些人混合编组,反而让他们壁垒分明互相竞争,是因为广告公司内部比稿的传统由来已久,竞争越激烈,作品就越见成长,所以公司乐见两组之间的对垒。
这一则“我已经被训练成大丰的一个螺丝钉”,出自保守派设计人员的手笔。素园其实也不大喜欢这一组人。她帮这组人的作品护航,是因为不愿意看到新秀派的作品过关。
公司的业务人员也分成两组,素园是其中一组的小主管。长久以来,双方一直有跨线竞争的问题,表面上虽然相安无事,私底下的较劲却从未止息。而业务组和设计组之间的关系则是一项艺术,太亲昵无法公正比稿,太疏远又无法培养默契。最近另一个业务组就有一点破坏这个游戏规则的倾向了。他们和新秀派的设计人员走得太近,一连帮新秀派接进了好几个设计案,而素园手上也有一个大案子正委托新秀派设计,眼见新秀派志得意满又忙得无法分身,她这次才策略性地帮保守派的作品护航。
一个提案的背后,能有这么复杂的人事纷争,素园不只觉得累,还感到厌恶。明明知道另一个稿比较优秀,她却建议客户接受了次级的作品。
素园厌恶自己做得这样成功。
她望着窗外的塞车景象,开始想到了花莲的碧海蓝天。
素园前两个月,一直忙着一个饭店业主的广告案。这个业主在花莲规划了一栋五星级度假饭店,素园曾经陪着客户到花莲去过几次。建筑中的度假饭店近乎完工,人事招募也已经开始,素园在饭店的欧式庭园中散了几回步,觉得那里真是个乐园。
饭店是呈V字形的两排长形建筑,三千坪大的庭园里栽种了各种热带植物。以木材搭盖的休闲小屋错落在椰影中,宫廷式的迎宾大厅宽阔得像机场,大海就在眼前,而尘嚣又离得那样远。
这是一个让人松口气的地方。
饭店的业主很喜欢素园,曾经有一次,他语带豪气地问素园,愿不愿意到饭店来担任公关副理。素园连忙答谢,她认为这只是双方的应酬话。
没想到这业主后来又追问了两次。现在素园的心里开始了骚动,她常常花上一整天,想象着在度假胜地上的生活,离开台北的生活。
五点半钟,台北的交通尖峰时段又开始了,好不容易塞车回到了公司,素园把提案的结果报告了,之后连续开了两个业务会议,并且在会议桌上吃了便当。八点钟,她匆匆收拾办公桌下班,今天素园要到伤心咖啡店去。
到了伤心咖啡店的时候,小叶正忙着。店才刚重新开幕,还没有请到固定的帮手,小叶忙坏了,所以小梅常来帮忙,吉儿有时候也来。海安康复后精力旺盛,夜里都会过来。吉儿戏称海安是来坐台,在某种层面上,吉儿这形容不假。海安常来以后,客人明显地增多了。
海安与吉儿斜倚在老位置上喝咖啡,他的那伙飞车同伴正闹翻了天。素园在吧台后面找到小叶,小叶兴致勃勃地向素园展示她所发明的新调酒,吧台前的少女客人们争着试饮,咖啡座上的女客们正以双眼追逐着海安,热闹的重摇滚震撼着店里的空气,这一切情景,就如同往昔一样。
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样,素园想到了,马蒂不在这里。
第五章一模一样的背影
盛夏的台北,连着两天晴朗非常,蔚蓝色的长空纯净得就像是蓝宝石,没有一丝流云,微风吹过城里的水泥丛林,空气里的细尘都远逸到城外去了,连远望北边的观音山,都像是加上了滤镜,山色变得明艳清楚。
这是台风要来的前兆。
中午过后,风势开始加强。这风是一阵一阵地来,狂风过处,满街的店招都格格作响,风息之后,烈日之下的一切又仿佛凝止了。路上行人匆匆,台北市政府在中午时分发布了台风休假的人事令。
雨,在傍晚时开始下了起来。小叶打亮了伤心咖啡店的蓝色店招,从玻璃窗望出去,雨珠像海浪一样一波波扫过来。小叶捧着一杯热咖啡去打开了音响,又打开小舞池上的流转灯。店里只有她一人。
此刻的小叶想念店里的那只猫,小豹子,还有那一只孤单的爱情鸟。当初为了照顾卧病的海安,小叶关闭伤心咖啡店的时候,就把猫和小鸟分送给店里打工的妹妹了。那时候妹妹抱着鸟笼,问小叶说,忙完以后,要不要把小鸟送回来?
“不必了。”小叶摸摸鸟笼下悬挂的竹牌,上面刻着浓情蜜意四个字。她告诉妹妹说:“你带走吧,每次看到这只鸟,我都想哭。”
现在只有小叶一个人,窗外是逐渐增强的台风,可能不会有客人来了。小叶擦了擦桌子,洗了一些柠檬,又去咖啡杯寄养架上,把所有的咖啡杯都拿出来,摊了一桌,逐一擦拭干净。
每个杯子前面都有一个名牌。小叶最喜欢的,是马蒂那只深蓝色的骨瓷杯。
满身雨珠的海安推门进来。
“岢大哥!”小叶叫道,“台风天你还骑车!也不穿雨衣。”
海安甩甩头上的雨水,看一眼冷清的店面,爽朗地笑了。他说:“台风夜,我们来做一些灿烂的事吧。”
病后的海安清瘦了许多,可是整个人看起来却更加精神。他还是保持了以往神出鬼没的行踪,不过却是天天都来伤心咖啡店,有时候坐镇整晚,喝咖啡跳舞,让女客们的芳心极度荡漾,有时候他只是匆匆过来,看一眼,又走了。
今晚的海安并不匆忙。小叶把酒架上的几种烈酒都拿到海安的桌前,又拎来两只威士忌杯,就和海安对饮起来。小叶不停地去换CD,又去炸了一些小点心。夜深了,店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人,小叶已经不胜酒力了,而海安正清醒。他自己去换了一张喜欢的唱片,跑到小舞池上跳舞。窗外风雨狂啸,如同地狱里的鬼嚎。
就在这个时候,门再度开启了,小叶的醉眼看到门外走进来另一个海安。
小舞池上的海安舞姿顿时停止。迷离的舞台灯光流转在他的脸上,他看着站在门口的耶稣。
耶稣也看着他。
两人的对望,就像是镜中的注视。一样美的脸庞,一样冷的表情。
小叶恍如在梦中,完全没有办法明白眼前的情景,但是她太醉了,勉强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却又弯下腰去,吐了。
耶稣打开褡裢,里面是两个咖啡色的小陶瓷。他取出其中一个,交给海安,连同马蒂的身份证件皮夹。小陶瓷里是马蒂的骨灰。凭着马蒂皮夹里一张伤心咖啡店的卡片,耶稣来到了这里。
海安收下了,将马蒂的东西放在吧台上。他还是注视着耶稣的眼珠。
小叶才从桌前站直了身子,就看到海安和耶稣推开门。一模一样的背影,两个人并肩走进了暴烈的风雨里。
第五章今晚的星星
“你能够对自己坦诚吗?”海安问他。
耶稣和他对站在落地玻璃幕前。这是海安的家,此刻从落地玻璃望出去,台北市有一半是朦胧暗淡的,暴风雨带来了大区域停电,灾情还在扩大中。
耶稣只是望着他。
海安伸手要抓住他的臂膀,耶稣却斜肩避开了。
“你不能对自己坦诚,所以你不能面对我。”海安说。
窗外风狂雨骤,窗里的电灯不时明灭闪烁。
“你想要我。”海安沉声说,“为什么不敢说?我花了三十年才找到你,难道你还要再躲我?”
“是的,”耶稣说话了,他说着清楚的中文,“因为我们相像,所以我不愿再见到你。一道力量在前方吸引着我,一道力量在后面拉扯着我。你是我的幽灵,让我去吧,不要再拉住我。”
“我和你一起去。”海安急着说。
耶稣只是看着他,像是对镜子的注视。
“我让你自由,只要让我跟着你走。”海安叫道,他抢过耶稣的小陶瓷,狠力摔击到地上,喊道,“我让你自由。”
小陶瓷在地上摔裂了,迸成碎片。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缕冷空气,腾挪而起,逸散在大气中。
海安捡起了陶瓷碎片,朝自己的脸颊猛割下去。从右眼角到嘴角,海安割裂了一道狰狞的长形伤口,如泉涌的鲜血沿着他的手腕洒落到地面。
这时候小叶惊叫了一声,打开门匆匆逃了出去。
小叶在海安与耶稣离去以后,即刻清醒了。她追到了海安家,当她拿钥匙进入海安家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海安摔碎了耶稣的小陶瓷,又看见海安亲手毁了容,她看见耶稣,和海安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流下了一滴晶莹的眼泪。
小叶很惊慌,在狂风暴雨中,她淋得全身湿透,风雨中飞舞着致命的碎招牌,夹劲削过她的身边,但是小叶恍然不见,她在雨中狂奔。
小叶完全明白了。
他有感情。原来海安真的有感情,他爱他。原来那一切的狂放不羁,颓废荒唐,都是因为海安封死在内心深处的、冷峻的纯情。
风雨击打在小叶的身上,她的身上和心里一样地冰凉。小叶的罗曼史,已经结束了。
台风渐渐转弱,在最黑的夜里,风雨戛然而止,云破天开,整个台北市全面停电了,台北之上,是有史以来最灿烂的星空。
明子在星光下披衣而起。在这台北大安区最豪华的一栋大楼里,裸身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中,明子惊醒了,她看见窗外银河闪耀,满天星星发光,美得就像是一个梦境。
明子在窗台上坐下,看星星。
明子的命运,像一颗彗星。远游在天际的她,受到了一道强力吸引,自从在日本的大雪中遇到了海安,她就不由自主地飞奔而来,曾经是那么接近,就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却又被那道无情的重力场推开,全速飞离。啊,海安,明子在星空下回忆着无情的海安。
今晚的星星,怎么会亮得这般不可想象?好像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