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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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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看完了,她盼望卢嘉川再来借书给她看,可是他没有来。她向白莉苹、许宁那里借到许多政治、经济、哲学、文学的书。有许多书她是看不懂的,像《反杜林论》、《哲学之贫困》,她看着简直莫名其妙。可是青年人热烈的求知欲望和好高骛远的劲头,管它懂不懂,她还是如饥如渴地读下去。当时余永泽还没回来,她一个人是寂寞的,因此她一天甚至读十五六个钟头。一边吃着饭一边也要读。钱少了,她每天只能买点棒子面蒸几个窝头吃。懒得弄菜,窝头不大好吃,可是因为捧着书本全神贯注在这上面,一个窝头不知不觉就吃完了。自从发明了这种“佐食法”,她对于书本一会儿也不愿离开。
“许宁,请你告诉我:形而上学和形式论理学是一个东西吗?”
“辩证法三原则什么地方都能够应用,那你说,否定之否定应当怎么解释呢?……”
“苏联为什么还不实行共产主义社会?中国要到了共产主义社会,那将是个什么样子呀?”
许宁常去找白莉苹,顺便也常看看她。每次见到他,道静都要提出许多似懂不懂的问题。弄得许宁常常摇头摆手地笑道:“啊呀,小姐!你快要变成大腹便便的书虫子了!人怎么能一下子消化掉这么多的东西呀?我这半瓶子醋,可回答不了你。”话是这样说,可是谈起理论,许宁还是一套套地向道静谈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道静深深为她新认识的朋友们感到骄傲和幸福。于是她那似乎黯淡下去的青春的生命复活了,她快活的心情,使她常常不自觉地哼着、唱着,好像有多少精力施展不出来似的成天忙碌着。这心情是余永泽所不能了解的,因此,他发生了怀疑,他陷在莫名其妙的嫉妒的痛苦中。
(第十二章完)

第13章

道静正在院子里生火,准备做饭。一抬头卢嘉川走进来了。她立时扔下手里的煤球和簸箕,不管木柴正在熊熊燃烧着,慌忙地要领老卢进屋去。
“怎么?你还不放煤球?劈柴就要过劲啦。”卢嘉川含笑站在炉子边,拿起簸箕就把煤球添到炉口里。接着小小的炉子冒起了浓浓的黑烟。道静心里更加慌促——她正为叫卢嘉川看见自己做这些琐细的家务劳动而感到羞怯,加上他竟这么熟练地替她一做,她就更加觉得忐忑不安了。
“卢兄,这么久不见你……”她讪讪地说,“到屋里坐吧。你近来好吧?哦,你知道我多盼望……”道静兴奋地站在屋地上,东一句西一句简直语无伦次。卢嘉川呢,他却安详地和道静握握手,搬把椅子坐在门边,看着道静微微一笑,说:“小林,这些日子生活得怎样?忙一点,好久不来看你了。”
道静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一种油然而生的尊敬与一种隐秘的相见的喜悦,使得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她靠在桌子边,还带着刚才的羞怯、不安,小声说:“卢兄,这些天,我读了好多书,明白了好多事,我的精神变了。……”她红着脸不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沉默了一下,看见卢嘉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慌乱和激动,于是她才完全镇静下来,开始向他报告起她所读的书,这些书所给与她的影响,以及她心情上的变化来。她越说越高兴,渐渐全部消失了刚才的慌乱和不安,神采飞扬地歪着脑袋,说:“卢兄,多么奇怪呀!怎么这么快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好像年轻多啦。”
“你现在并不老,怎么能够再年轻?”卢嘉川眯着眼睛看着道静。顽皮的微笑又浮在他的嘴角。
“不,不是这样。”道静的神气非常庄严认真,“卢兄,你不知道,我虽然只有二十岁,可是我……我过去的生活使我早就像个老太婆了。我看什么都没意思,对什么都失望,甚至悲观到想过自杀。……可是自从过年那天夜里认识了你们,你教我读了许多书,我就忽然变啦。……”她正说到这儿,一扭头,发现余永泽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屋子当中。看见他的小眼睛愠怒地睨视着卢嘉川,道静的话嘎地停住了。还没容她开口,余永泽转过头来对道静皱着眉头说:“火炉早着荒了,你怎么还不做饭去?高谈阔论能当饭吃吗?”又没等道静开口,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屋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道静坐在凳子上,突然像霜打了的庄稼软软地衰萎下来。
有一阵子,她红涨着脸激愤得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倒是卢嘉川老练、沉着,他对砰然关上的房门望望,又对道静痛苦的神情默然看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走近道静的身边:“这位余兄我见过。既然他急着要吃饭,小林,你该早点给他做饭才对。我们的谈话不要影响他。你把炉子搬进来,你一边做饭,我们一边谈好不好?”
“好!”道静正怕卢嘉川生气走掉,一见他还是留下来,她高兴得立时搬进炉子,坐上饭锅。渐渐地,气忿变成了沉重的悲哀,她低下头看着地说:“卢兄,替我想个办法吧!这生活实在太沉闷了。憋得出不来气。……”她抬起头来,眼睛忽然放射着一种异常热烈的光,“你介绍我参加红军,或者参加共产党,行吗?我想我是能够革命的!要不,去东北义勇军也行。”
“哦,”卢嘉川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似乎感到有些惊异:这年轻女孩子把参加革命想得多么简单容易呀!他望着她,沉了一下问道:“为什么呢?为什么想去当红军?”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不愿意我的一生就这么平庸地、毫无意味地白白过去。从小时候,我抱定过志愿,——我要不虚此生。黑暗的社会不叫我痛快的活,我宁可去死!”
她红涨着脸,闪烁着乌黑的眼睛说下去,“可是,自从看了你们给我的那些革命的书,明白了真理,我就决心为真理去死。我觉得人活着应当像那些英雄,像那些视死如归的人。卢兄,叫我到火热的战场上去吧,我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卢嘉川坐在椅子上,用手轻轻拍着桌子,好像在替道静滔滔的言语打看拍子。他摇着头,刚刚可以觉察到的调皮的微笑又浮现在他活泼的眼色中。
“小林,咱们先讨论个问题。——你该把饭锅搅一搅,不然要糊了。你过去和家庭斗争,不满意黑暗的社会,现在又想很快去革命、上战场,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
道静突然被窘住了。她咬着嘴唇沉思着,忘了搅锅,大米饭真的有了糊味。卢嘉川站起身把锅搅了搅端到火炉的一边烤着,她还沉在思索中一点不知道。半晌,她才迷惘地看着卢嘉川呐呐地说:“我,我没很好地考虑过这个。……但是我相信我不是为自己。——我讨厌那种自私自利的人。”
“但是,你这些想法和作法,恐怕还是为了你个人吧?”
道静蓦地站起身来:“你说我是个人主义者?”
“不,不是这个意思,”卢嘉川的神气变得很严峻,他的眼睛炯炯地盯着道静,“我问你,你过去东奔西跑,看不上这,瞧不起那,痛苦沉闷,是为了谁?为劳苦大众呢,还是为你自己?现在你又要去当红军,参加共产党做英雄……你想想,你的动机是为了拯救人民于水火呢?还是为满足你的幻想——英雄式的幻想,为逃避你现在平凡的生活?”
道静愣住了。过了一会,她又忍不住笑了。卢嘉川的话多么犀利地道破了她心中的秘密呵!她不由得害羞起来,歪着脑袋半天才说:“卢兄,你说得很对。过去我只想当个好人——不欺侮人,也不受人欺侮。也许这就叫做‘独善其身’?确实,我很少想到为旁人。但是我有一点儿还不明白:我常常省下自己的零用,给洋车夫、给乞丐,我喜欢帮助穷人。你能说这也是为个人?”
“我想,”卢嘉川点点头说,“对一个人行为的评价——包括他一切的努力和奋斗,不仅要看他的动机,更应当看他的结果。看他是在推动现社会前进呢,还是在给这个腐烂的社会贴金,或者在挽留这个腐烂的社会。……”轻轻的、意味深长的微笑,浮在卢嘉川的眼角,他机警地向门外瞥视一下,又看了看那个倒霉的饭锅,继续说下去,“小林,你救济几个洋车夫或者几个乞丐,能叫千百个洋车夫和乞丐都有饭吃吗?这个除了能够满足你个人的‘好人’欲望之外,对整个社会对全体劳动人民又有什么好处呢?……说到参加红军上疆场,这愿望是好的,可是也得看实际情况。革命工作是多种多样的,有火热的白刃战,也有不为人注意的平凡的斗争。”他又转动一下发着糊味的饭锅,向道静瞥了一眼,“像你做的这些做饭洗衣的琐碎事情,如果它是对人民对革命有利的、必须的,需要我们去做时,不一定非要上战场才算是革命。……小林,怎么样?非要当个战死疆场的英雄不行吗?”
卢嘉川说着笑了。林道静也跟着笑了。她的情绪随着他的话像小船随着波浪一样忽高忽低。当她觉察到卢嘉川是用一种真诚坦率的友谊在向她劝告时,她那由于面子、自尊而引起的不快就很快地消逝了。当她看到他爽朗地笑起来、并且露着关切的神情向她点头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欣喜。
“卢兄,真感谢你!”她绯红的脸上浮跃着欢喜的笑容,美丽的眼睛睁得又大又亮。
“怎么,中午了,饭熟了吗?”余永泽狸猫一样又偷偷地跳进来了。这回他把礼帽向床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床上,瞪着道静不动了。
道静的脸霎地变得灰白。她愣愣地望着余永泽,张不得口——她实在不愿当着卢嘉川的面去和他吵嘴。
卢嘉川是个机灵人,他一看这两个人的情况不对,便赶快拿起帽子,先向余永泽微笑地点点头,又向道静含着同样镇定的笑容说:“我们今天的谈话很不错。……现在,你们吃饭吧,我该走了。”他又向余永泽点点头,便走向房门外。道静默默地跟在后面送他出来,直送到他走出大门,道静才咬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讲就回来了。当她一回身却发现余永泽也跟在她身后,瘦脸拉得长长的,像个丧门神。
这天夜晚,道静晚饭没吃就睡下了。她心里被许多复杂的情绪、思路搅扰得很惶乱。时间很久了,她躺在枕上还没有睡着。睁眼望望,昏昏的灯光下,余永泽正坐在桌旁低头发着闷。这时,她的眼睛忽然盈满了泪水。
“这,这就是那个我曾经热爱过的、倾心过的人吗?……”她赶快把头蒙起来,生怕他听见她伤心的痛哭。
余永泽坐在桌旁思索着。他早就知道林道静接近卢嘉川,今天,他俩那种亲密纵谈的情况,更加使他明白了道静变化的原因。他竭力克制自己,他想: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为一个女人来苦恼自己。可是,当他眼前闪过了卢嘉川那奕奕的神采、那潇洒不羁的风姿,同时闪过了道静望着卢嘉川时那闪烁着的快活的热情的大眼睛,他又忍不住被痛苦和忿恨攫住了。他激动地坐在椅子上想得很久,也想得很多。但是他毫无办法。道静这女人是倔强的,是有自己独立不倚的思想的,你用道理说服不了她,用眼泪也不能打动她,施加威力更是不行。……怎么办呢,聪明的余永泽最后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给卢嘉川写封信。劝告他,警告他,如果他懂得做人的道德的话。
信是这样写的:
卢公足下:余与足下俱系北大同学,而令戚又系余之同乡,彼此素无仇隙。乃不意足下竟借口宣传某种学说,而使余妻道静被蛊惑、被役使。彼张口革命,闭口斗争,余幸福家庭惨遭破坏。而足下幸矣,乐矣,悠悠然、飘飘然逞其所欲矣!……人,应当懂得做人的道德,人也应当不以危言耸听去破坏别人的幸福,否则殊有背人之良知德性也。余谨以此数言奉劝足下,是耶非耶?幸三思之。
尚望明鉴。
余永泽一九三三年三月
信写好了,他心里好像出了一口闷气,舒畅一些。把信封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床前。这时他看见道静睡着了。她熟睡的面孔好像大理石的浮雕一样,恬静、温柔,短短的松软的黑发覆披在白净的丰腴的脸庞上,显出一种端庄纯净的美。……后来他又看出她的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脸上却挂着晶莹的泪珠。“她哭啦?……”这个念头一闪,他立刻被一种怜悯的感情把满腔气恼全部勾销了。他忽然感到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女人。而他应当理解她,原谅她。……他站在床前望了她一会儿,心里想:“她是善良的,诚实的,她不会欺骗人,不会爱别人的,我干吗庸人自扰呢?……”想到这里,仿佛豁然开朗似的,余永泽的心情舒展了。他伏下身来在道静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回过身把那封刚写好不久的信,一狠心,投入到将熄的火炉里。看见炉口冒起一阵火光,他好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业,立刻豪壮地举起胳臂,连连伸出去打了几拳,然后几个哈欠一打,他赶快脱衣睡下去。
(第十三章完)

第14章

许宁来找白莉苹,白莉苹不在,他就到道静的屋子里,站在当屋地上问道静:“小白哪儿去啦?她怎么又不在家?”
道静看着许宁漂亮面孔上的沮丧神情,微笑着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就是总不在家嘛。”
许宁原来和崔秀玉很不错,后来崔秀玉到东北去了,白莉苹这富有魅力的女人就把他迷惑住。这些天来他们俩常在一起。不过白莉苹一向交际很多,许宁来找她有时找不到,他就来向道静打听。
许宁坐在凳子上,惘然地问道静:“小林,你说,白莉苹是怎么回事?”
道静没有回答他,却问他:“小崔有信吗?她真的去参加了义勇军?”
许宁突然满面涨红。平日这欢腾的爱笑爱闹的小伙子变得期期艾艾地说不上话来。他翻着眼皮对墙上一张贝多芬的画像望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说:“小林,你别误会,我爱小崔和爱小白是不一样的。要不是因为我妈妈、因为快要毕业,我就和她一同到东北参加义勇军去了。……小白这家伙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了。”道静不会说那些俏皮锋利的话,她不满意许宁这种对待爱情的态度,但是她只能诚恳地直率地对他说,“许宁,别忘了小崔。你看,那姑娘够多好。”
“是的,小林。说实在的,我心里常常想着她。而且一想到她,还,还有些痛苦……”许宁被道静这种纯挚的友好的态度感动了,他望着她,像对一个知心的朋友说起他心里的事:“本来我对小白没什么,可是她——真有办法……我们有些工作又需要经常在一起,所以……别说她了,我会克制自己的。”他默然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就要走。
“许宁,问你,”道静拦住他,“你见了老卢老罗他们吗?怎么……”
“嘿,你不提差点儿忘了。老卢叫我告诉你:明天是‘三一八’惨案纪念日,北平学生要举行扩大纪念会,还可能游行示威,你愿意参加吗?”
“游行做什么?”
“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加紧进攻中国,反对帝国主义和他们的走狗,拥护社会主义的苏联。”
“参加!”道静毫不迟疑地说道,“你也去吗?老卢呢?”
“他吗,当然去!”许宁一改刚才的神情,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冲着道静一挥拳头,“我——当然去啦。还有,小林,你要尽量多发动你的朋友们也参加。老卢说应当广泛地发动群众。我走了,明天见!上午八点在北大操场集合。你可要去呀!”
许宁已经走远了。道静还一个人站在门槛上望着他的背影微笑着。她从来还没有参加过任何游行集会,这么多人群聚在一起将是个什么情景呢?……她被一种新奇的神秘似的感觉兴奋得许久都不能安静下来。
余永泽腋下挟着一叠子书回家来了,道静忘情地拉着他:“泽,明天我要去参加‘三一八’纪念游行,你也同去吧。”
“什么?你要干什么去?”余永泽惊愕地瞪着道静。
“‘三一八’纪念游行,你又不愿意呀?”
余永泽懒洋洋地放下书本,半天才开口说话,声调那么凄凉:“静,听我一次话,不要去吧。听说外面常捕人。……救国的事还可说,可是‘三一八’算个什么纪念日?万一……静,安静一点!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哪一块云彩下雨……”他注视着道静,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乞求似的哀愁。
“不行!谁都像你这样胆小,掉下个树叶也怕砸死你!”道静对余永泽别的规劝或罗嗦还都比较能够忍耐,唯独关于革命方面的事,她简直点火就着,是最不能容忍的,“算啦,我还打算叫你跟我一起去呢,闹半天,你还想拉我的后腿。算啦,谁也别管谁!”刚一说完她就跑出去了。
她找到她的好朋友王晓燕。老卢叫尽量多发动人,她很希望自己能多找几个人一块儿去。可是晓燕问她:“游行干什么事呀?”
“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走狗,拥护社会主义的苏联……”
晓燕沉默着,好半天没出声。道静站在她面前心神不安地看着她,好像等候判决似的。终于晓燕郑重地摇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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