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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公子也不看她,挥挥手:“你下去吧。”
老鸨子忙不迭的下去了,不忘随手掩上房门。
“飞景?哪个飞景?”泠公子扬手一招,我缓缓行过去,侧身坐下,旦笑不语。
泠公子打量我一阵,又道:“曹丕《曹论》有云:‘建安二十四年二月壬午,选兹良金,命彼国工,精而炼之,至于百辟,浃以清漳,光似流星,名曰飞景。’一作‘蜚景’。元仓子曰:‘蜚景之剑,威夺百日,气成紫霞。’你是这个飞景?”
“泠公子好学识。”我颔首笑道,“不过那是把名剑,我不过是个凡人。”
泠公子又道:“你是今日刚来的?”
我点头不语,抬手给他倒酒。
泠公子沉默一阵,突道:“方才进门时,你说我今儿心性儿不好,是为何?”
我敬他一杯才道:“‘醉看杨柳,婀娜似有求。’公子未醉,却托柳言醉,心有所求。‘奈何桥下’一句最是有趣,可作‘奈何桥’‘下’解,亦可作‘奈何’‘桥下’解。后四句则直抒胸臆,可惜‘年华已旧’太过悲切。”
泠公子突地笑道:“那句奈何桥下,你以为本公子该如何句读?”
我起身推窗笑道:“本该作‘奈何’‘桥下’,方和词韵,但依托上行之‘三生三世’,飞景以为,公子想说的,当是‘奈何桥’‘下’。”
泠公子一呆:“难得难得。你说我这词句太过悲切,那依你之言,该怎麽改?”
我呵呵一笑:“词句言说,当是言说之时心意。飞景何德何能,竟能推知公子心意不成?”
“也是。”泠公子点头道,“你,不错。”
我假意低头一笑:“公子过奖了。”
泠公子行上一步,眼望窗外明月:“你既有满腹才学,为甚麽流落这烟花之地?”
我一笑:“迫不得已。”
泠公子眼波流转:“好个迫不得已。本公子很中意你,你可愿随本公子离去?”
我哈哈一笑:“飞景先谢公子厚爱了,只是有心愿未了,只能辜负本子美意了。”
“甚麽心愿?”泠公子上前轻握我手。
我只一笑,也不答话,反手拉过他手来,写一“命”字,才轻轻放开。
泠公子一愣,正要问话,我一抿嘴:“飞景今日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公子且玩儿得进兴。”
打个躬,自去了,留他一人发愣。
回过身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刘钿,果然好手段,找得到申国的慕容泠,可惜天不助你!
第十三章 略施小计
回得房里,刘铭正走来走去,焦躁不安,见我回来,才低呼一声,扑进怀里。
我含笑环住他:“怕甚麽,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一个小小的相姑馆也吓住了我的铭儿?”
铭儿一抿嘴:“三哥好大胆,也不问一句就闯进去,万幸无事。”
“能有何事?”我轻笑一回,将方才之事细细告知,才笑道,“那个泠公子,若是我没猜错,定是申国九王子慕容泠无疑了,那位浛公子应是十二王子慕容浛。”
“这时候老大和他们混在一处,究竟打得甚麽主意?”
我一摇头:“尚且不知,不过…”也就一笑,按下此节不表,“铭儿,今儿也累了,你且去厨房给我要壶酒来。”
铭儿点头道:“好。”言罢起身去了。
待他走远,才低唤一声:“出来吧。”
一道青影飘下,垂首道:“保护爷不利,还望主子责罚!”
我摆摆手:“罢了,亓烟你起来吧。”
亓烟尤自单膝跪着:“害爷身陷此腌雑之地,亓烟万死!”
我呵呵一笑,抬手扶他起来:“本就怪不得你,我和铭儿是秘密先行。你贸然现身,有百害而无一利。何况,匿身于此,大有展获!”
行前,就曾细细部署。齐飒在豳国护着泱儿,我也不放心连之,何况文思还跟着,因而派四人中行事最稳妥的亓檀跟着,至于影映二人,早已混入南方四郡,故身边只得亓烟亓塘二人。而近日所行皆是流离之所,二人不便现身。
不过,祸兮福兮,若是没被李家那几个小子卖到此处,也不见得就能窥破刘钿与申国一节。
思及此,有怎会苛责二人?
见我确是真心,亓烟叹口气:“主子宽厚,只会叫奴才们更加愧疚。”
我轻笑一声:“甚麽时候烟儿也婆婆妈妈的了,好了好了,你起来吧,还有差事要你办。”
“主子吩咐!”
“查查慕容泠他们和刘钿谋划些甚麽,还有,那个李家三子,究竟是甚麽来路,也好好探探。”我沉吟片刻,又道,“这个琼花楼…总觉得突兀得可疑,你与塘儿分开来查吧。”
“是。”
“这就去吧。”
烟儿闪身穿窗而去,我自回身坐下。
稍顷铭儿拿了个坛子进来,面有愠色,口里直嚷:“三哥,那个管酒的小子居然说甚麽花雕不能给小官儿喝,只有大主儿来了才能上,随意给了一坛打发我,真是气死人了!”
我随意一笑:“无妨,虞郡到底是小地方,将就些吧。”伸手自取了一碗,倒入口中。
才入口,竟自一怔。
米酒。
琥珀色,晶莹澄泠。
舌尖悠然六味,糅合混出,自有风流姿态。
文思…现在该入爻国境内了吧,爻国前次已然投入我卫国麾下,当平安无事才是,何况跟着连之,他定会百般维护…连之,难为你包容了,刘锶欠你的又怎是这一次…
幽幽一叹,凝望杯中琼液,也只能一叹。
铭儿乖觉的偎进怀里:“三哥想谁了?”
我强自一笑:“我想水患,想卫国,想申国,想…”
铭儿一噘嘴:“三哥想那麽多,都没有铭儿的份儿,真是偏心。”
我呵呵一笑,拧他面颊:“嘴上说的总有先后,哪儿能作真?”
铭儿侧头道:“那,三哥不说二哥哥,难道不想麽?”
心里没由来一紧:“想啊,想得紧…”
铭儿小心道:“二哥哥去了那麽久…三哥当真想得紧麽?”
我淡淡一笑:“岂只是想得紧,而是…只要不想,他自己也会出来,我又能怎样呢?”
铭儿眼圈突地一红,紧紧环住我:“三哥怎能这样!”
我拍拍他后脑,铭儿哽咽道:“老四不许我在你面前提二哥哥,我还是多嘴了,三哥莫要生气,铭儿再不敢了。”
我扯扯嘴角,老四这份心意,倒叫刘锶汗颜了。勉强一笑:“铭儿,三哥没有生气,也不曾伤心,已经是很久的事儿了,还有甚麽人记得?若是我也忘了,就真没人记得他了…”
铭儿道:“若如此,三哥又怎会时时展露笑颜呢?”
笑?
笑。
也是,我从何时起学会于愉悦时展颜,学会于惆怅时弯眉,学会于痛心时微笑?
谁记得?
记得又有何益?
不过是自苦罢了。何苦呢?忘却这些琐碎,许是轻松自在许多,但空白之处,只会引人追寻更多,再承受一次的勇气,我又向何处寻访?
还不如独自一笑,强过垂泪感伤。
小女儿情态无益,大丈夫当顶天立地,纵是心中柔肠百结,也道黄沙漫漫,畅饮高歌。
只这些,说与谁,于谁共?
子敬,文思,镗儿,铭儿,连之,男子间,竟无一交心之人;泱儿,滟儿,影儿,女子中,独无一红颜知己。想我刘锶金戈铁马,灭国无数,竟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不由苦笑三声,独饮一杯清酒。
镱哥,若我早死,自来相伴;若我侥幸,则自去往生,且莫牵挂。刘锶,早已习惯寂寞早已学会寂寞,早已,融为寂寞…
若是存着这份情,纵是寂寞排山倒海,又能奈我何。
突地门外扣门声响,忙的一定心神,推开铭儿几分,起身应门。
门一开,愣了两人。
“泠…公子?”
“他是…”慕容泠眼光直盯着屋内,回首看时,才见铭儿脸上尤自带着泪痕,正垂下头来擦拭。
我轻笑道:“那是…舍弟。”
“不知遇上甚麽烦心之事,在下不才,倒愿分担些个。”慕容泠做势往里要行。
我略略上前半步,含笑挡在门口:“泠公子贵人事忙,小的们哪儿修得这些福分?”
慕容泠一呆,面上讪讪道:“飞景将客人拒在门外,有怎是待客之道?”
我一愣,是了,在此地,在此时,在此人面前,我不是卫国的三王爷,而是琼花楼的小官儿飞景。由是一笑:“倒也是,不过飞景方才已经见过公子了,也道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扫了公子雅兴,这才请退。”
慕容泠轻道:“你怎麽了麽?”
我浅笑道:“怎敢劳公子挂心,不过小疡…”
“既如此,又何妨…”
我一皱眉:“公子,恕飞景不识抬举了。飞景待客,不问财帛多寡,不贪权位高低,若是看对了眼,百般恩爱也不难,若是…”
慕容泠瞅眼铭儿,方道:“他真是你弟弟?”
我坦然道:“自然是。”
铭儿忙的起身,行至我身后,悄声道:“三哥小心应对,我在隔壁,莫要挂心。”
正要拉他,却先一步离去,慕容泠趁机进得房来,自坐于桌侧,拿起那壶酒来。
叹口气,只得招呼龟奴取些酒食来待客。
慕容泠直望我坐下,方收回目光,装作把玩酒杯。
我心头冷笑,且看你玩甚麽把戏,口中却道:“飞景敬泠公子一杯!”言罢仰头先干为敬。
慕容泠饮了一杯,才道:“飞景,你是第一天作小官儿吧。”
我眉毛一挑:“怎麽?”
慕容泠见我面色阴晴不定,慌的辨白:“我,不是…唉,已往那些小官儿见了我,莫不是战战兢兢,我见犹怜;又或是大胆妖艳,顾盼生情…”
我摇头轻笑:“敢问公子,在公子心中,小官儿应是如何模样?”
慕容泠一愣,我追问道:“若是我见犹怜,女子中小鸟依人这更有怜取情态;若是妖娆动人,那女子岂不更加娉婷媚惑。公子以为如何?”
慕容泠举起酒杯,却又不饮:“那你以为呢?”
我只一笑,伸手取了他手中酒杯道:“飞景以为,公子杯中早空了。”
慕容泠不由面上一红,答不出话来。
我一笑,也不言语,只静静坐得片刻,方道:“泠公子若是还有玩乐,飞景就不碍事了。”言罢起身欲走,一双手牢牢缠住。
低头看时,慕容泠红了一张俊脸,喃喃道:“哪儿有丢下客人的小官儿,飞景你架子不小呢!”
我轻轻抽出手来:“飞景早已说过,不会财帛,不会权位,公子何必相逼?”
慕容泠仰头道:“飞景,你要甚麽?”
突地起了调笑之心,勾起他下颚道:“飞景待客只有两个原则,其一,只接自个儿喜欢的客;其二,飞景从不作下方那个。”
慕容泠僵了片刻,我自一笑,正要离去,突听他道:“那飞景可喜欢在下?”
不由回头一看,见他混不是说笑的样儿,才正经三分:“论相貌,公子清雅,论才学,公子清奇,飞景倒是仰慕得紧。”
慕容泠由是笑道:“若为飞景,本公子甘愿为下,飞景以为如何?”
倒是把我怔住了。这个九王子,耍的甚麽把戏?
见我迟疑,慕容泠急急道:“飞景莫疑,在下并非玩笑。”
我眉头一皱:“泠公子,飞景身无长物,贱命一条,公子何必…”
“有道是难得有情郎,不知飞景可愿成全?”说得这一句,慕容泠羞红了脸,忙的垂下头来。
我立在当下,脑中转过无数念头。
慕容泠当不知我身份才是,说这些个,试探甚麽?
慕容泠见我久不言语,忙不迭起身道:“还是在下唐突了,这就…”
我一把拉住他,含笑吻了下去。
片刻即分,睁眼时才见慕容目瞪口呆,不由一笑:“怎麽,公子不喜欢,又或是,不习惯?”刻意加重“不习惯”三字,窘得慕容泠双腮飞红,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只是没想到飞景会依允。”
我呵呵一笑,缓缓坐下,斜眼瞅他道:“公子若是贪图一夕之欢,也无不可。”
慕容泠一愣,赧颜道:“飞景竟有看透人心的本事麽?”
我自斟了一杯,方道:“那我先问公子一句,是要一夕之欢呢,或是相望相守?”
慕容泠一呆,方道:“相望相守?”
我浅浅一笑,饮尽杯中酒道:“不是飞景自负。飞景顶得上一名侍卫,一群军师,一组谋臣,一支铁骑。只是见公子绝非寻常子弟,故而斗胆一问,若是错了,公子莫要见怪。”
慕容泠道:“久闻卫国人才济济,不想烟花之地,也是藏龙卧虎…”
我只管饮酒,由他慢慢考量。
稍顷,慕容泠点头道:“若我不图一夕之欢,飞景当如何?”
“公子要飞景如何?”
“我要侍卫,要军师,要谋臣,要铁骑,更要飞景!”
“那好。”我放下酒杯,直视他道:“公子若是下得了决心,明日前来,先为飞景赎身吧。”
慕容泠一呆:“这是自然,只今晚…”
“方才说过,不图一夕之欢,这麽快就忘了?”我戏谑道,“若是公子火气大,这琼花楼里多的是男人。”
慕容泠面上一红,方道:“飞景取笑了。”
也不理会,只管行去将房门拉开,面上笑道:“那明日飞景恭候公子大驾!”
慕容泠深深望我一眼,竟自去了,只行过身侧时,留下话来:“飞景,你是第一个赶我走的人,还是一天内三次。”
我呵呵一笑:“多谢公子夸奖!”
慕容泠又望我一眼,方去了。
见他行远,铭儿才自小屋转出,进屋笑道:“三哥好本事!”
我摇头叹息道:“乱世之中,男人亦不安全,有甚麽好赞的。”
铭儿眨眨眼睛:“那个九王子安的甚麽心?”
我想想那张动辄羞红的脸,不由愉悦起来:“谁说得准?不过我倒是挺期待这位新主子的。”
铭儿愣得一阵,久久不语。
第十四章 狭路相逢
第二日傍晚,亓烟带来连之消息。只云已平安过了爻国,国君私下增了不少财物。他捡了几样精巧的给文思,又替我打点了些给国内权臣,剩下的全数送回武圣那边,只说是我孝敬的。又提及泱儿来了私信,忙的拆开来看。
三哥如面:
近日可安好?菡京一别不觉月余,泱儿甚思故国,更盼得见三哥安康。不知朝中诸事是否顺畅,唯愿三哥吉人天佑,一切顺当。
泱儿于豳国甚好,白榆温柔体己,嘘寒问暖,彬彬有礼。泱儿亦自嘲,两人相处,更似友宾。豳国有乱,泱儿万幸平安,三哥体念,点点铭刻于心,不敢丝毫淡忘。
此番于卫国商议之事,乃是白榆首倡。朝臣亦有逆声,不知何故白榆仍力主行事。申国不知如何知晓,竟派了密使前来,细枝末节之处,泱儿无能,无从探知。只知申国以三王子白槿入申为要,不插手此次事宜,还望三哥明鉴。
另有韩焉不日前辞官南行,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还望三哥留意。
闻得三哥匆匆南下,心疼之余,只得于朝庙每日沐浴馨香,遥祝三哥康健!
泱儿望南泪书叩拜
捏信皱眉想了片刻,方小心放入香炉烧了。好在备了些个佛手,不然这琼花楼里如何安眠。
连之倒是有心,难为他了。打点这些个琐事还要他帮着,也是羞愧,并着文思还要他照顾,更是难安。只爻国已是万里之外,鞭长莫及,祈盼两人平安归来。
至于泱儿,也只能一叹。柳五和飒儿都在,保她平安当不是难事。朝堂诡谲,她又可应付得来?那个白榆,不过是个西贝货,若敢碰泱儿一根指头,看我不掘了他祖坟!
由是又想,恐怕这个假货也活不得多久,等连之谈妥豳国事宜,当尽快立起泱儿威仪,到时候踢开那假货,另为择婿就是。
想到信末那句“韩焉不日前辞官南行”,心中一阵感怀。这个韩焉,如影随形,实在叫人难以琢磨。这次又打的甚麽算盘?前次仗着急智才侥幸打成平手,实则隐落下风,不过有对手如此,倒也多些乐趣罢了。
突地想到信中提及白槿入申国之事,不由奇怪,申国这一手,伸得诡异。
尽快回了连之,只云平安南下,叫他不用挂心,多嘱他小心身体,谨慎行事,若有麻烦万难决断,宁肯无功折返,也莫要强出头,妄顾了性命。
踌躇一阵,复信于泱儿,只道一切安好,叫她宽心。
着亓烟送了回去,这才舒了口气。
暗自算算行程,郭俊他们当在七日后到虞郡,我该尽快行事了。
除下外衫中衣,正待更衣出门,却有人扣门。
以为是铭儿,自笑道:“门没锁,进来吧。”
“飞景——”话说了一半,猛地停住。
飞景?我回身一望,就见慕容泠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正要叫他坐下,见他眼光尴尬,不敢直视。这才想起身上只着件内衫,排扣散开。确是尴尬。不过这位王子也太面嫩了些。
心里倒是一笑,面上只正经道:“原来是泠公子,飞景衣衫不整,倒是怠慢贵客了。”
慕容泠窘得只敢望着脚尖:“无妨…是我胡乱闯进来在先…”
“若我没唤你,你也不会进来。”我呵呵一笑,随手抓了件水蓝滚银边的袍子欲穿,奈何家里解语知忧伺候惯了,又碍着慕容泠在,一时竟手忙脚乱起来。
慕容泠见我苦笑连连,只轻声道:“我,我帮你?”
“诶?那可真是感激不尽!”我大大舒了口气,忙的把衣衫递于他。
慕容泠接过来,小心解开盘扣。我自大大方方往前一立,微展双臂,挺直腰板。
“你倒挺会享受的嘛。”慕容泠突地轻笑道。
我一愣,回了一笑:“公子试探甚麽?”
“你究竟是甚麽人呢?”慕容泠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微皱眉:“于此时此地,飞景就是飞景。”
慕容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