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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的突然应征,刘懿洲大惑不解,他甚至亲自来了一趟昆明。
来时我正在收拾行礼,他一掀帘子走入,我立即认出他来。感觉这情景十分熟悉,却不记得是何处见过。事实上,这些年都是仰仗他照顾我。有时候儿想起他送我离开北京时说的那句〃喜欢你〃,觉得很好笑,自己理解为是兄弟一般的手足之爱,叫人心底发亮发暖。
我停下手来请他坐,刘懿洲只点点头:〃昆明气候果然是好的,我们出去走走?〃
我悉听尊便,起身与他出门去,留下一屋子东西等会儿整理。我直觉他要阻止我,我等着他的发难,心里早已预先准备过千百道问题,反复演练数次,直到镇定如常。
夜晚凉风习习,昆明四季如春,此刻分外凉爽怡人。刚过朔望,隐隐只见浅浅一轮月牙儿。云颇多,星星闪烁天际。偶有路灯,昏黄的灯光十分亲切。学校初建难免拥挤浅窄,白天人声鼎沸,此刻静谧安详。我们走到林荫地带,安静清爽。风中有无名花香,还有叶子浓绿的气息。
大约是要离开了,心中竟充满不舍,看甚麽都比以往留恋万分。我看着走在我左侧前方半步的刘懿洲,心里是感激亲厚的。他现在愈加沉稳,听说已摆脱财政部调入外交部,整日与英美打交道。他的出身无人提及,经由吕先生进入官场也无人再说。我甚是佩服他,毕竟现在北京方面闻说正与日本人积极配合,难保不会再出一个傀儡政权。他始终没有投降日本人,也没有为难共产党,我已经很感激他。何况刘叔叔的事,他亦是最伤心的人。
刘懿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走在我前方半步,脸颊还是记忆中的俊秀,但多了很多愁烦,凝结在眼角眉梢,虽不说,还是看得出。
〃在这里住的可好?〃刘懿洲第一句如是说。
我愣了一下才道:〃很好。〃
〃吃的如何?〃刘懿洲看我一眼,〃总是那麽瘦弱的模样,似乎比我送你走时更瘦了,一点儿男子气都没有。〃
〃我很能吃,一顿三大碗!〃我心中警钟大作,急急剖白,〃虽然瘦些,但决不弱!这些年感冒都没得过!〃
刘懿洲上下打量我一圈,只是轻笑了一声,伸手捏捏我的脸。我也傻笑一下,装着无所谓。
〃同学相处可愉快?〃他松开手接着踱步,树叶在他头顶沙沙作响。
〃还好。并无矛盾,也无志同道合之辈,大家都是好同学。〃我有些奇怪他没有直逼重点,似乎总在试探,我必须小心再小心。
〃还是没有女朋友?〃
我脑中嗡一下苦笑道:〃何苦笑话我?〃
〃吕华仪走前来重庆见过我,要我看好你,不准你和别的女人有来往。〃刘懿洲转头看我,语中全是笑意。
我哭笑不得:〃那她还真是找对人了。〃
刘懿洲呵呵一笑:〃是,你眼中从来就不会有女人,对不对?〃
我低下头来,他却突道:〃为甚麽不接着读书?〃
我心中一惊,绕了这麽久才进正题。我原来怎麽准备这个问题的?
〃我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我摇着头。
刘懿洲看着我的宿舍:〃少胡说,我问过你的教授,他们都说你成绩优秀。况且最近外交部正与美国方面沟通,争取今年暑假之后再开游美学生的事宜。努力这麽久,不要功亏一篑。〃
我摇头:〃国难当前,逃跑不是男子汉所为。〃
〃是麽?〃刘懿洲看我一眼,〃那为甚麽参军不加国军,反而要去共军那边儿?〃
我失笑:〃现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有甚麽分别?〃
〃自然有。〃刘懿洲叹口气,割了一阵才道,〃入国军,你是来找我;而去共军,你是找孟华。〃
我大吃一惊看住他,刘懿洲也看着我,月亮露出来,照在他脸上,轮廓分明,温暖亲近。他靠近我一步:〃荣哥儿,还记得那年我送你离开北京时说的话麽?〃
我退后一步,抵在树上。刘懿洲没有动,只是看着我:〃我应该说过,我是喜欢你的,荣哥儿。〃
我结巴起来:〃可是,你,你是喜欢孟华哥的。〃
〃是,我是喜欢他。若不喜欢,怎能作朋友。他有理想有干劲,是个好人。〃刘懿洲微微笑着,〃虽则我与他终究是朋友,但我始终觉得认识他是为了见到你。〃他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孟华从小就爱说你,我很难想像一个男孩子如他所说那样机灵可爱,但我见到你,才发现他不是一个好的描述者。〃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听他说:〃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看他与看我的目光是孑然不同的,为此困惑过一阵子。后来想通了,不过是嫉妒而已。你曾经嫉妒我,是不是?〃
我无法说谎,因此点了头。他笑起来:〃原来如此。我爱你,你爱他,他不爱你或我。而你嫉妒我,我又嫉妒他,真是绝佳的小说题材,卖给新鸳鸯蝴蝶派那些作者,不知能赚多少。〃
〃起初与他分道扬镳,只是理想不同,但后来更添上你,我一门心思是要证明的。〃刘懿洲接着道,〃左证明右证明,无非是要证明别人错自己对,证明选择他是你的错误。〃
我想了想试探道:〃懿洲哥,是不是我甚麽举动叫你误会?〃
〃不,你没有作错甚麽,我也没有误会甚麽。〃刘懿洲幽幽叹气,〃你并没有多出色,我也想不明白为甚麽喜欢你。〃
这一点我倒是颇能理解他,我想了这麽多年,也不知道为甚麽喜欢孟华哥。
〃可还记得那年在北京你因为我受伤?现在想来,如果那时候儿死在你身边,也是乐事。〃刘懿洲看着树梢沉默一阵,〃你知道这是甚麽花麽?〃
我抬头闻一闻:〃茉莉吧。〃
〃是。〃刘懿洲点了头,〃荣哥儿,说个文艺青年的比喻,你是一种白色的花树。〃
〃白色?花树?〃我愣住。
〃不高大,不健壮,花朵瘦小苍白。〃刘懿洲笑起来,〃但是很香,叫人迷醉。〃
我说不出话来。刘懿洲靠近我,伸手抚摸我的脸:〃你可知道,花大都是依靠昆虫授粉,所以颜色艳丽以求吸引昆虫。但是白色的花不具有这个优势,所以白色的花总是特别香。〃
我正要说话,刘懿洲已经低头吻住我。我太过惊讶,竟忘了推开他。他的吻很亲柔,停留在嘴唇上,像一片花瓣。是的,他的嘴唇很薄,很凉。
我的手抓紧了树干,刘懿洲放开了我:〃我知道既然感情不能留下你,就再没甚麽能留住你。你走吧,但要记住,若你去了他那里,我们以后就是敌人了,真真正正的敌人。〃
我愕然:〃你在威胁我?〃
〃不,我不是威胁你,只是要证明你也错了。我会派人送你们过去。〃刘懿洲在我胸前口袋上插了一支钢笔,然后背过身去,〃我方才不说过麽?年轻的时候儿总想证明,别人都是错的,只有自己对。〃
三十七
我并没有带很多行礼,一切从简。收拾东西的时候儿,我看到那颗子弹。是的,曾经停留在孟华身体中的子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静静看了一阵,找了个小袋子装起来放入身上内袋里,紧紧贴在心口处。犹豫了一阵,也把那支钢笔放了进去。毕竟,这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东西了。
与一同参军的同学辗转多次,终于到达河北境内。此地已是日本人控制范围,来往都得小心。越是靠近根据地周围,情形越是紧张。九月的时候,日军调集了五万兵力分二十五路向晋察冀边区腹地五台、阜平、涞源等地大举围攻。我们的火车停在五台,下车换步行。护送我们的士兵告诫我们,途中一旦遇到日本人,一定要马上藏好,切勿出声。我们六个同学紧张万分,点头表示牢记。
白天不敢行路,只能夜晚赶路。沿着齐腰的长草急行,一边警惕的四下张望。偶尔遇到一队或几个日本兵行过,我们立即俯身趴在草丛里,不敢出声。我们九个人,只有那三个士兵有枪,虽则分了我们几个同学一人一只手雷,但还是忐忑。途中经过几个村庄,之间焦土一片,断壁残垣。士兵告诉我们,那是日本人的〃扫荡〃政策,〃三光〃之下寸草不生。我们听得气愤难当,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根据地,立即参加训练,好上阵杀敌。
当时正在赶路,快穿越日军的封锁区接近根据地范围,因此日军巡逻更是频繁。我们行进甚是缓慢。又遇上一队日本兵,大约十二三人。我们伏在草丛里,屏气凝神。
日本兵说着甚麽,呓哩哇啦的走过去。我才松口气,突然身后那个同学啊呀了一声,又捂住了嘴。我转头看他,才发现他腿上缠了条蛇,此刻浑身发抖。借着月光一看,并不是毒蛇。我顾不得甚麽,赶快找根棍子将蛇挑走,扔得远远的。但这一折腾,已经叫那几个日本兵觉察,他们统统转身,将枪上膛瞄着四周向我们这边走来。
我不禁握紧双手,护送我们的其中一个士兵塞给我支手枪,我一愣,他低声道:〃是刘先生交代我们的。。。说不到紧急时刻不能给你。你也别慌,等会儿我和兄弟们挡在这里,你们趁乱快跑。记得往北行,再走约一刻钟会看见一条河,顺着河走。〃
话音未落,日本人已经开枪了。我是第一次这麽近听见枪响,顿时觉得耳中隆隆的。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护送我们的三个士兵并没有贸然反击,只是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前方瞄准。
我猜测他们是想等有把握的时候儿在放抢,争取一来就撂倒几个,我们逃生的希望才大些。还没等我想明白,他突然喊了一声:〃快走〃
我刚扶着我那同学跑了两步,就听身后爆炸了,原来是小日本扔了手雷。我着急的四下看着,还好听见浓烟中开始了反击的枪声,知道那位大哥没有大碍,因此放下心来扶着我同学往北边跑。
我难以形容这个混乱的情景。子弹就在耳边发出破空的响声,间或手雷的爆炸声。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经常是走几步就叫爆炸的余波震倒,一身一脸的泥土。手臂上有几处擦破了皮,十分疼,但也顾不得这许多。我那同学脚不方便,我只能背起他往前走。
易时易地而处,我决不可能背着这位明显比我体壮的同学往前走,但在当下,情景能激发人的潜能。我竟然摇摇晃晃背着他往前行进。其中几次跌倒,就又站起来。我没有时间担心其他同学与护送我们的三位大哥如何,我只能冲着北边一直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果然看见一条河。正在我欣喜的时候儿,就听见一排子弹扫射过来。我连忙趴下,才看见河岸边也有一队日本兵,背上的同学嘀咕一声:〃天亡我也?〃
我忍着害怕:〃别灰心,我们绕过去。〃
〃别想好的了,我们后有追兵,前有阻截,唉,真是出师未捷〃
〃滚!要死你先死,我可一个日本鬼子都还没干掉呢!〃我打断他。
〃那,现在怎麽办?〃他低声道。
我看着后面的日本兵暂时还没追上来,前面的日本兵正猫腰过来搜查。我想了想,默默估算一下这里到河里的距离:〃你会游泳麽?〃
〃会。〃
我舒口气:〃这样,你把你身上的手雷给我。〃他依言掏出来给我,我眼睛盯着那几个日本兵,〃一会儿我先扔过去炸死他几个人,你就往河那边儿跑,争取下到水里,沿着河游,我给你断后。〃
〃可你就两颗手雷。。。〃他瞪起眼睛来。
我晃晃怀里的枪:〃还有这个。〃
〃好啊,你小子。〃他笑了一声就又严肃道,〃那你小子可一定要活着!〃
〃那是。〃我应了,不再废话。这枪不大,想来也没几发子弹,我不能浪费了。况且之前我也没学过怎麽开枪,光听枪声就觉得手臂发麻。现在心里又乱,还能瞄准麽?可也无可奈何,逼上梁山,只好专心盯着那几个日本鬼子。等他们只有十几米的时候儿,拉下手雷的环来扔过去,顿时炸起一阵灰土,我那同学捂着腿就往河边跑。我猫着腰也往河边跑,一边打量灰土里还有几个活着的。不知哪个地方射来颗子弹,打在我大腿上,顿时站不稳就倒了。同学惊呼一声要回来:〃荣哥儿,你〃
〃混蛋!你小子还管我,还不下去?!〃我恼怒起来,挥着枪打了两下,震得手臂有些发麻。他愣了一下,咬牙跳下水去了。
顿时日本兵分成两队,一队往河边追,纷纷往河里射击。我放了两枪,有一枪打翻了一个日本兵,虽不知死了没有,倒是大大长了我的信心。见吸引过来部分敌人,心想同学可以安全一些,就又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
无暇细数,我且行且退,腿上疼的很,向河边的路又叫七八个鬼子拦着。我咬咬牙,将最后一个手雷扔了过去。趁着炸起的混乱勉强往河边跑。河边石头太滑,又没有太高的草遮掩,那一段实在不适合隐藏。刚才是我掩护着,那个同学才能下去,现在只有我一个,只怕凶多吉少。我听着子弹在身边呼啸而过,也顾不得害怕或是疼痛了,只管往河里去。一不留神,左臂上又中了一枪,我翻身倒在地上。一咬牙,心想,免不得是个死字。既然如此,就在多脱几个鬼子好了。想通这一点,我翻过身来,提起枪往后面就打。
约莫是我的样子太过吓人,几个鬼子竟忙的翻身趴下找掩护,我立即往河里窜。只是还没下去,身上就又一木,我知道是中枪了。扑通一声就倒了下去。秋初北方的河水已经有些薄凉,我被水一淹似乎清醒几分,但身上疼的厉害,实在不能游水。一个浪过来,我叫水流卷着冲出老远。耳边还能听见鬼子呓哩哇啦的声音,间或有子弹飞过来。我听见有人跳入水中的声音,我猜他们是想活捉的吧。但我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散了,随着水流的冲击,身上的力气也一点一点没了。似乎岸上又来了些人,枪声更加激烈,但我眼前黑洞洞的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模糊的闭上了眼睛,身体直往下沉。。。
我似乎回到了方家镇的老宅。三进的院子,门口的石阶还是斜斜的,上面的〃方宅〃两字,一点儿都没有改变。我走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我不奇怪,因为老宅已经没人住了。我沿着安静的穿廊走过大厅。走过游廊,走过耳房,走到后院。我看见我住的院子,对面是爷爷住的。还是清净的,没有一丝沾染。但我没有停下脚步,我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后园的那颗桃花树居然还开着花。无比灿烂的招摇着,晃动着。我恍惚间看到树上有个小孩子,他死死抱着树干不松手。下面也站着个小孩子,他扬面望着上头儿,似乎说着甚麽。
阳光刺眼,我看不见他们的脸。风吹起来,我也听不到他们说甚麽。但我的心就安宁了,踏实了。我知道,这是一直困扰我的,佛家说姻缘际会,因果循环。这是我的因,只是,我的果又在哪里?
不知道哪里烧起火来,我眼前出现浓浓的烟气,黑色的笼罩了天空,鼻中全是难闻的焦味。我看见火舌像一头怪兽从天上卷下来,瞬间就烧化了眼前的一切。我着急得想叫他们离开,但是我嗓子像被扼住了,甚麽都讲不出。
一身冷汗的醒了过来。
我知道是做梦了。
我趴在一张床上。枕头,勉强叫做枕头吧,十分硬。我难受的转了一下,闻到一股甚麽作物的香味,心想也许是枕头里塞了甚麽谷物的壳。转头看向四周。非常简陋的土坯房子,墙上黑黄的,对面的窗户开着,外面有人生火,烟气飘了些进房来,很是难闻。我想拉拉被子挡住鼻子,才发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又疼的像要断成几节。嗓子里干渴得厉害,但说不出话来。
我看见枕头旁边放着我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叠好,似乎还补过。我看见我的证明材料和带着钱都在衣服上面放着,材料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我笑了一下,心想,大约不是那麽容易死的了。。。却又想到甚麽,再看看那堆东西,发现果然是少了。顾不得许多挣扎起来要找,身上就疼的不行,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就听见有人进来了:〃你醒了?〃
三十八
进来的是个黝黑面庞的男人,两道浓浓的眉毛。没有甚麽特色的五官,绝对是扔进人堆儿里找不出的那种。他眼睛炯炯有神的望着我,我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问好。
他咳嗽一声,带着河北农村的乡音:〃你叫甚麽名字啊?〃
〃方荣。〃我应了。
〃方荣?一听就是地主家的崽子吧?!〃他没好气的看我一眼,顺带瞄着我的衣服。
我忍不住笑了,是的,换作以前,多半我是要变脸的。但现在,我反而觉得有趣:〃是,我爷爷是乡绅。〃
〃好啊!〃他瞪圆眼睛,〃你这敌人混到这儿做甚麽?〃说着就捏起拳头来。
我忙道:〃这位大哥别误会,我爷爷是我爷爷,我是我。〃见他眯着眼睛不信,我又道,〃我老家在南。。。〃话没完却又触动了心头那根柔软的弦,我说不出来,低下头浑是难受。
他愣了一下就又放下手来:〃那你怎麽一个跑这儿来?〃
我克制着自己,〃我一直在外地求学。〃
〃你是哪个学校的?〃他走近一点打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