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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青蝶
第一章
六月的江南，芳草芊绵，燕子双飞，柳软繁花浅。
万花丛中，正有一只青色的蝶儿徜徉其中，正嬉戏间，雨滴落到轻薄的羽翼上。它微颤一下，向着叶茂掩映处隐去。
戚少商正在花丛旁的酒亭中饮酒，细雨如丝，清风送爽，正是惬意时分，见到这样一只笨头笨脑的蝶儿，不禁莞尔。
青碟躲进花丛，轻盈地立在一株牡丹的花芯上，馥香四溢，熏然欲醉，正沉迷间，突然有只硕大的黄｜色蜘蛛呲牙咧嘴地冲过来，它唬地一下飞起来，却正正撞到早已张开的蛛网中。
戚少商酒过三盏，便待离开，余光一瞥处，发现正在牡丹丛中挣扎的青碟，便好笑地走过去。
〃你又怎么了？〃他将头凑过去问，看到它正被细细的蛛丝劈头盖脸地缠住，狼狈不堪，便动手将那蛛网拨开，小心翼翼地轻提它的翅膀放在手心。
〃好啦！以后小心些。〃他拂一拂它小小的青翅，张开手掌让它离开。
青蝶却没有马上就飞，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是不是吓傻啦？〃他笑着将手举高些，〃雨停啦，飞吧。〃
青蝶这才振翅飞起，恋恋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向花柳间飞去。
林中的夜晚，万籁寂静。青蝶停在柳树的垂丝间，翅翼合拢，似已安歇。
月亮的光华洒落在它青色的翅上，渐次发出耀目的光晕。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至将它全身笼罩。
子夜时分，当那光亮渐渐消退，地上出现一个修长的少年，赤裸的身体上只拂了一层青纱，似蝴蝶的翅膀。
那少年站起来，拢紧身上的青衣，愈发显得长身玉立。
他来到牡丹花丛边，找到白天缠住他的丝网，狠狠绞碎。美目灵动间，见那黄｜色的大蜘蛛正得意洋洋地望着他，便冷冷道：〃再过三天，我便蜕了这蝴蝶的躯壳彻底化为人形，到时候再找你算帐！〃
那蜘蛛撇嘴一笑，〃一个修了几百年的小蝶妖而已，很了不起吗？〃
少年不再搭话，重新在柳树边席地而坐，手下一探，出现了一张古琴。他信手弹奏起来，琴音清越，如泉水流泻而过。
无数的蝴蝶伴着琴音自花间飞出，翩然而舞。一阵温暖的东风吹来，千百朵花牡丹在瞬间竞相开放。
花香萦绕中，他不由想起白天那男子晶亮的眼、温和的笑，想起他手心炽热的温度。念及于此，脸上不禁泛起一片红晕。
此后三天，那男子每天下午都来柳堤旁的酒亭饮酒。他见到了，便有意飞过去，停在他身畔的花丛中，偷偷听他和朋友或酒肆的老板对答。
他们的言谈中，他渐渐得知他是圣上钦点的武状元，是朝中最年轻的四品虎贲将，是刚从战场刚刚归来的将军。。。。。
于是，夜里的琴声便多出几分旖旎的情致，那蜘蛛探出头来听听，笑讽道：〃这蝶儿怀春了。〃
青蝶闻言叹道：〃他是不世的将才，而我只是小小的蝶精，终究是天壤之别。〃
三天之后的清晨，青蝶自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修长的四肢正裸露于第一缕晨光中。
他开心地爬起来，将青翼化成的布衣迎风披上，身体轻旋，在花丛中如青莲般绽放。
午后，微微地落下雨丝。青蝶掩在花丛中，见那男子正豪爽地高谈阔论，可惜再无法偷偷飞到他身畔去听。
雨丝渐渐急促起来，青蝶却忘记了躲闪，任雨点打湿青衣。眼见那男子又要起身，他情急之下，回身变出一把淡色的绸伞。
戚少商正在仰望天色，踌躇着是不是该等雨停下来再走。收回目光时，突然见到一书生持伞自长堤缓缓而来。
那书生着一袭青色长衫，迎风轻舞，翩然欲飞。腰间则系了碧玉丝绦，越发衬得盈盈堪握。
走得近了，见他脸色白皙如玉，两道剑眉入鬓，似颦非颦，一双狭长清眸，似喜非喜。
戚少商是惜美之人，两人堪堪擦肩而过时，终于忍不住赞道：〃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材，气宇不凡。〃
青蝶化人不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垂首淡然一笑，走到亭中。
戚少商此时也不急着就走，随他一起坐下，凭栏听雨。
过了片刻，青蝶轻轻道：〃听闻。。。。。戚将军府上正在请琴师是吗？〃
戚少商回首望着他，眸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你会弹琴？〃
青蝶微微一笑，自亭边悠然地拿起几个空杯，依次倾入不同份量的酒，举箸敲击。声音清亮悠远、婉转飞扬。
戚少商识得那是一阕扬州清曲《荼蘼开罢》。果然听他低低吟唱道：
〃绿槐夹道，柳树成荫，最关情，隔花人远天涯近。怕的是，晚霞斜照，月上楼稍；最凄凉，晓风杨柳，夜雨芭蕉。〃
那是青蝶每晚在柳堤旁听熟的曲子，但在常年征战的戚少商耳中却犹如天籁。一曲弹罢，余音袅袅之际，已忍不住击掌惊叹。
青蝶放下手中之箸，抬眼笑道：〃不知这浊音还可以入将军的耳吗？〃眼波流转，只看得戚少商心荡神弛。
〃简直妙不可言。〃他由衷赞道，〃不过以兄弟的才华，做戚某的琴师只怕委屈了。〃
青蝶莞尔一笑，〃我只是想筹些盘缠进京赶考。〃
〃那我送兄弟些银两便是〃。戚少商未等他话音落下，立刻豪爽地大声道。
青蝶讶然地看着他，〃可我们才刚刚认识。〃
戚少商笑道：〃所谓倾盖相交，即成莫逆。我听兄弟琴音清澈，如拂去尘埃，定是心思纯净之人。〃
青蝶被他赞得开心，脸上泛起红晕，但仍然婉拒道：我还是用自己赚来的银两更踏实些，戚将军，你可应承请我？〃
戚少商见他执意如此，便点头道：〃自是求之不得！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青蝶一时被他问住，幸好此时岸上正有书生在朗朗而诵：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
他灵光一现，〃我叫惜朝，〃想一想又补充道：〃姓顾。〃
〃好美的名字！〃戚少商赞道。
青蝶复又撑起绸伞，与他并肩向外走去。经过花丛时，趁戚少商没有察觉，调皮地向那一直在旁虎视眈眈的蜘蛛扮了个鬼脸。
〃我终于可以留在他身边了！〃他望着连绵不绝的雨丝，欢喜得忍不住要叫出来。
第二章
三个月后，盛夏。
戚少商回府的时候，见青蝶正端坐在荷花池畔的凉亭中调着莲子百合绿豆汤。波光潋滟，更衬得肤凝似玉、素手纤纤。
上个月，青蝶从管家那里知道他自幼极爱这道甜品，便天天亲手为他调制。
每日下午将蒸好的绿豆花、百合、莲心摊在洁白的纱布上，让风慢慢吹凉。小心地盛在薄胎瓷碗里，冲入清凉的薄荷糖水，再用冰块镇住。打开时便如翡翠般晶莹剔透，令人望而生津。
戚少商走近，见他后颈微微渗出汗来，如同玉上氤氲着一层细细的水汽，便道：〃惜朝，这些粗活还是让下人做吧。〃
青蝶闻声回头，只淡淡一笑，眼波如水，自他脸上流转而过。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他知道戚少商并不快乐。
父母虽是高贵显赫，却早早驾鹤西归。入得朝堂，当今天子又荒淫无道，忠言逆耳，戚少商上朝归来，时而惆怅、时而愤愤，甚少得见欢容。
此时青蝶会挑些清雅的曲子，琴音空灵，如月拂柳枝、风过竹林。戚少商每每听罢，顿觉一切烦扰犹如云烟般消散贻尽。
有时他会持了那拂琴的手，细细打量，笑说：〃如此美妙的琴音，须如此灵巧的手方能奏出。惜朝，你是上天赐给我的。〃
青蝶的手被他执住，心中便止不住砰然，手心的热力源源传来，既觉羞涩，又想他握得再久些。迷乱间，脸上的红云便一点点晕开。
戚少商是自持之人，每见他如此窘迫便会轻轻放手。青蝶初涉尘世，对欢爱只是似懂非懂，却隐隐地觉得失望。
是日，戚少商怒气冲冲地回来。
昔日辛苦收复的失地又要被那昏君拱手相让，大殿之上，他据理力争，却被皇上厉言斥责。主和派也在一旁冷嘲暗讽。
戚少商回到府中，急火攻心，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青蝶忙用白绢帮他抹净，小心扶到椅上，心疼地劝道：〃将军既然如此忧怀，何不解甲归乡？惜朝愿长随左右。〃
戚少商摇头道：〃采菊东篱下固然是件美事，但是我戚家世代为官，决不能弃这大好河山而不顾。〃
青蝶不再多语，只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三天之后，入夜，戚少商没有回来。
青蝶遣人去宫中打探，只听说白天又起争执，但已经散了。他心中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便幻了真身，飞出去寻找。
柳堤边，他惊见戚少商浑身浴血地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发出幽蓝的光芒。眼睛紧紧阖拢，似是永远也不会睁开。
青蝶见状眼前一黑，再也把持不住咒语，自空中重重跌下。他勉强支撑起身体，慢慢爬到他的身边颤抖着去探脉搏，脉相微弱得几乎无法感应。他顿时眼中泛酸，摸上脸颊竟湿湿一片。
几百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妖的眼泪一经流出，便会万劫不复。〃他记得蜘蛛曾这样告诫。
当晚，大夫摇着头走出厢房。青蝶没有去问结果，只淡淡将下人遣开。
烛光下的戚少商依然英伟，却失去了白天的飞扬和锐气，似一个安静的孩童。
青蝶用手指细细地抚摸着他的眉宇，一遍一遍。
〃我会救你的。〃他轻轻地低语。旋身面向月光盘膝而坐，头顶渐渐升起缕缕白烟，未几，自口中缓缓吐出一颗碧青的珠子。
他握了那珠向床边走去，似是被抽空了力气，脚步略带踉跄。好容易来到床边，额头已渗出密密的虚汗。
戚少商仍直直地躺在那里，似乎已经没有生机。青蝶将珠子抵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划着圆圈，青光掠过，翻开的血肉渐渐恢复如初，但戚少商的面色依然青冷可怕。
青蝶又转几次，见再无效果，便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那颗珠子，一咬牙，将之向戚少商口中探去。
〃蝶儿，〃他突然听到蜘蛛的声音，抬头一看，果然见那蜘蛛正拽着一根银丝荡在他的眼前。
〃这珠子是你修炼几百年的精华所在，不能给他！〃
青蝶闻言一笑：〃你怎么来了？〃
蜘蛛垂头道：〃我不放心你这只笨蝶儿。〃
〃你都看到了，他对我很好。〃青蝶唇角勾起，眼神不禁又恋恋地望向戚少商。
〃我知道，也为你高兴。但是这颗珠凝结了法力，失去它，你几百年的修为将毁于一旦，变得连凡人都不如。随便什么都可以伤到你。。。。。。。〃
〃只要能救活他，我愿意。〃青蝶轻轻截住他的话，神色是蜘蛛从未见过的决绝。
〃你这只笨蝶儿。。。。。〃他想再说什么，却被哽住。
青蝶抚摸一下他毛茸茸的脑袋，〃别担心我，好好修行去吧，到时候，即使我有事你也可以来帮我。〃
蜘蛛抬头望了他良久，默默扯过一缕丝线缠在他的食指间，吹一口气，银线便隐入皮肤之中。
〃蝶儿，如果你有难，就扯这根丝线，我会马上过来相助。〃
青蝶看了看指间，笑道：好啊，我会记得叨扰你这个老朋友的。〃说完，心口一酸，竟是又要垂泪，忙强行忍住。
临行前，那蜘蛛望向戚少商，狠狠地道：〃这笨蝶儿如此待你，如果有一天你负了他，我定会与他一起来杀你！〃
青蝶忙道：〃他不会的，不会的。。。。。〃
目送那蜘蛛恋恋地牵着丝线飞走，青蝶敛住心神，将那青珠轻轻送入戚少商的口中。
许是昏迷得久了，戚少商已无力自行吞咽，青蝶只好衔了那珠，用舌一点点推入他的口中。
过得片刻，听到喉间轻动，想是已经顺利咽下，青蝶正欲直起身子，却见戚少商的眼睛蓦然睁开。
青蝶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与他紧紧相依，脸上一红，便要仓惶逃开。却被那人拉住，牢牢揽进怀中。未等反应过来，炽热的吻便辗转印在他的唇间。
他尝试想推开，眼前却浮出刚才重伤之下那张惨白的脸，心中一软，便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任由欲望的火焰熊熊将自己吞噬。
戚少商次日醒来，看到青蝶正怅怅地倚在栏前，便趋身过去抱住他。
〃对不起，〃他低低地道，〃昨晚。。。。。是我一时没有控制住。我一直敬你，可是受伤之下便难自持。〃他慌乱地解释着。
〃惜朝，〃他嗅着他的卷发，〃你知不知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已经无法自拔了。〃
青蝶闻言又是开心，又是羞涩，不敢看他，只将头深深埋入他的怀中。
几天之后，戚少商已完全康复。他知当日的凶手定是朝中主和的大臣所主使，却没有去深究。更难得的是，也不再急着上朝，只围着青蝶转来转去。
望着外面晴空万里，他突然冒出一个主意，〃惜朝，我们去放纸鹜好不好？〃
当青蝶还是只蝴蝶的时候，常看人们在草地上放纸鹜，飞得高高，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便用力地点着头。
两人跑到书房，戚少商裁出一张硬硬的纸，让青蝶来画。
青蝶阖上眼睛，发现自己最熟悉的还是蝴蝶，便细细落笔描绘，片刻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蝶便跃然纸上。
〃好漂亮！〃戚少商赞许地一吻，寻了一段极纤细又极柔韧的竹，扎起了纸鹜的竹骨。
竹条灵巧地穿过他的手指，一只竹蝴蝶渐渐成形。蝶翼圆润，蝶尾曳开两尺，他把青蝶的画贴到竹骨上，便携起他的手跑向山边。
纸鹜飞得很高，甚至比青蝶过去飞得还高。他扯着线，感觉纸鹜被风托起来，灵动自如，似有生命一般。
他们在阳光下开心地笑，声音朗朗，响彻山间。
跑得累了，两人并肩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
〃我决定了。〃戚少商突然开口，〃明天就去向皇上辞官。〃
他将头偎向青蝶，〃惜朝，我要与你离开这浑浊世间，一生酒间花前老。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你快乐生活。〃
青蝶没有回答，嘴角却微微弯起溢出甜美的笑意。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快乐会永远留在身边，
他们可以。。。。。。这样一直幸福到老。
第三章（结局）
次日，细雨霏霏。
当青蝶醒来的时候，戚少商已经出门，留书说是去山间采摘桂花。他这才想起自己昨晚曾说过想吃酒酿桂花羹。
望着外面密密如织的雨帘，他不禁轻嗔：〃这呆子，不会等雨停了再去吗？好象只有今天没有明天一样。〃
荷花多数已经盛开，白色粉色的花蕊在细雨的滋润下美得晶莹。青蝶坐于池中小亭间，灵巧纤细的手指拂过琴弦。
琴声悠扬，如船行秋水、静谧宜人。他一身青衣掩在雨雾之中，身边围绕着几只翩翩素蝶。风过，撩起颊边的几缕卷发，愈发显得悠然出尘，恍若谪仙。
柳荫小径上，一行人正匆匆而来，为首之人身穿明黄衣衫。途中被这飘渺的琴音所吸引，走至白玉雕栏处眺望过去，顿时为眼前的美景所震摄。
原来世上真有所谓的〃冰为肌肤玉做骨〃，他眯起眼睛，唇角溢出几分见猎心喜的快意。
戚少商闻讯赶回来时，那人已端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
他连忙将采来的桂花枝交给下人，趋身跪倒：〃微臣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那人笑意盈盈道，〃爱卿，不必多礼，起来吧。〃
戚少商却没有动，依然跪在那里垂首道：〃微臣今天正想入宫晋见，有一事还望皇上恩准。〃
〃哦？这么巧？朕此次前来，除了想看看卿家的伤势如何，也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戚少商颇感意外，抬起头来，
〃朕的长公主已届二八年华，前次在宫中偶见爱卿，屡屡向太后提起，太后被她磨得心烦，就跟朕商量要将公主下嫁于你。戚卿家，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喜事啊？。〃
此时，有小厮过来换了新茶。
只听戚少商惶恐道：〃微臣愚笨，恐怕难以匹配公主。〃
皇上笑道：〃不必妄自菲薄，卿家年轻有为，英雄气概，我倒觉得甚是满意。
戚少商正待再说什么，皇上的脸色已微微一沉，
〃太后已经选好黄道吉日，就定在下个月十八。戚爱卿好好准备一下吧。〃
戚少商跪在那里，一时间心乱如麻，正思筹着应该如何婉拒，却见皇上端起茶杯，用杯盖轻拂去飘浮的茶叶，似是不经意地说：
〃刚才朕得闻佳音，如仙乐渺渺，弹琴的。。。。是什么人？〃
戚少商闻言一惊，〃是微臣的朋友。〃
皇上眼神飘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