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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微笑道:“噢,是么?好极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霍乱步不提一句和乱法或报仇有关的事,他也就不提,东拉西扯些没用的废话,便举起茶杯。霍乱步知道这是逐客的讯号,站起身,长长的一躬,道:“在下……告辞……”
话音还没落,忽然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顾惜朝微觉意外,忙道:“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霍乱步叫道:“公子,我们四人自幼蒙你收留,得你教授学问本领,不管有什么血海深仇,我们四个心中永远都惦记着你的好处!”
顾惜朝说道:“好,我知道了,你快起来。”霍乱步叫道:“公子!我知道你已经不相信我们,我只想提醒公子,千万不要过于信任戚少商!”
顾惜朝怔住。霍乱步道:“那戚少商与公子的仇恨,远非我四人可比。他人又奸诈狡猾,公子在晋阳只得他一个熟人,就算他不起杀心,他身旁的兄弟随从,哪一个是好相与?哪一个对公子不是欲杀之而后快?况且他又是黄巢的朋友,他对老爷和大爷,又能安什么好心?公子若真的拿他当好人信任,迟早要上他的当!”
顾惜朝皱眉不语。霍乱步一咬牙,说道:“乱步言尽于此,公子你保重,若有什么需要,公子只管派人到城西营地里来找乱步,乱步现在,在张大人面前也算说的上话。我们三人已经商量好,就算要报仇,也要先报了公子的大恩。”说着,向地上磕了一个头,起身快步出门。
戚少商和李淡之在张彦球的军中。
他们面前的张彦球,是个四十开外,中等身材,面白微须的中年,此刻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谁看了都会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李公子,小人自入晋阳城至今,日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我一命轻若鸿毛死不足惜,但我全家百余口,上有百岁老人,下有襁褓婴儿,小人实实不忍他们无辜被难。公子慈悲心肠,求您救救我全家!”
“张大人言重了!”李淡之微笑道,“张大人知谋善断,本是良将,百井之变又不是大人的本意,怎么能让张大人为之负责!郑相来到的时候,晚生自当为张大人请命。”
张彦球涕泗再拜道:“公子活命之恩,小人永生不忘。此后终小人一生,必将惟公子马首是瞻以报!”
夜里很深的时候,戚少商、李淡之、赫连春水、张彦球等人率领一个二十人的马队,悄悄走在晋阳的街道上。
马蹄上缚了厚厚的棉毡,点亮路途的只有星光。
来到城门前,城门守军已心领神会。静谧的夜中响起吊桥放下时齿轮绞索吱嘎的声响。
城门缓缓开启。
城外已有一行数十人的队伍,黑衣,车马,静悄悄的等在那里。
李淡之下马,快步迎出城门,低声叫道:“郑从谠郑叔父,在哪里?”一名高瘦的黑衣人摘下风帽,走向前,笑道:“老夫在此,来者可是李家侄儿?”
李淡之慌忙跪拜,道:“小侄李淡之,拜见叔父!”那高瘦的老者将他搀扶起,笑道:“何必这么多礼!后面的都是你的朋友么?”
李淡之道:“是!那一位便是张彦球张大人,这一位是小侄的良师益友,戚少商,戚大哥。那位是土谷浑赫连铎赫连将军的侄儿。”将每个人都介绍过,郑从谠点头笑道:“晋阳一城平安,多亏了诸君之力!各位,都来互相认识认识。”
郑从谠,前门下省侍郎,同平章事,新任的河东节度使。朝廷以河东兵亦骄,故使宰相镇之,并令其自择参佐。他所带来的数十人,除了护卫随从,亦有前长安令王调,前兵部员外郎刘崇龟,前思勋员外郎赵崇,并进士刘崇鲁等人,皆是当时名士,后来时人便将河东节度称为“小朝廷”,言名士之多。这个静静的早春暗夜,天气很冷,晋阳城外或坐或站的这些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虽然连谈笑声也是悄悄的,却都感觉到了融雪化冰般的热意。
李淡之道:“郑叔父,晋阳一城好说,瞒的却是河东一道沙陀军的耳目。戚大哥与小侄正忙于诱击沙陀军,因此不能白日迎接叔父,叫叔父受委屈了。”郑从谠笑道:“我知道你们年青人的主意,很好!我若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只带着几个人,这么悄悄的过黄河了!不过,我只给你十天的时间,最迟十天后,圣旨就要到晋阳,到那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瞒过!”李淡之正色道:“叔父放心!十天之内,必将成功!”
32
李克用去了雄武军的地盘。
雄武和李国昌的振武军一样,也是边境的一处藩镇。主帅李牧均本是北地杂胡出身,与李国昌交好。雄武境与北方鞑靼,只隔着一道山脉,及山脉上的长城。该处山脉属阴山余脉,极长的一带尽是悬崖峭壁。
李克用是去借兵。
顾惜朝从霍乱步那里得到这个消息,他整颗心都凉了。
他可以确定,那只鹰没有飞到李克用那里。因为攻打晋阳,围城是辅,策反为主,同时机会稍纵即逝,为避免为援兵攻击,应尽量轻车简从作游击战备,不需要那么多兵将。
李克用不会不明白攻打晋阳的要点是什么,他去雄武借兵,显然是作硬攻强打的准备。而晋阳虽是战略要冲,对于李克用来说,恐怕还没重要到非拿下不可的地步。他要打的还是朔州。
顾惜朝留在晋阳已没有任何意义。
问题是,霍乱步就那么值得信任么?
他可以信任谁?
他曾经去见过晋阳城内的几员武将,也曾经夜半潜入张彦球的军营。他得到的永远只是些模棱两可的回答。
令他真正心惊的是,他这些日子见到的将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似乎都早已料到他会出现。
他的一举一动,都已在别人掌握之中。
顾惜朝独自坐在书房中。隔着大开的长窗,远远看见戚少商的一身白,向这边走过来。
他缓缓地摩挲着温暖的手炉,白腻如玉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眉宇间却有难言的阴鸷。
当戚少商出现在打开的门前那条石头甬道上,他隐藏起自己的阴鸷,脸上变出一个孩子般单纯快乐的笑容。他看着戚少商挺拔的身形在阳光下越来越近,他阴影中的笑容越来越简单。
戚少商已经走进来。他的身形很高大,在门口的光线中投下一长片暗黑的阴影。他背光的脸看不出表情。
“你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他的声音似乎听不出什么波澜,他的眉宇间,背对着光,看不出光彩。
顾惜朝让自己的微笑带上些淡淡的讥嘲:“好久不见阿,戚大侠。”
戚少商似乎愣了愣,他逆光的脸看不出表情,只听他茫然道:“是,很久不见。”顾惜朝轻轻的笑,侧着头,问:“戚大侠究竟在忙些什么?难道又在忙着喝花酒?”
戚少商看着他,似乎,也在暗自盘算。他向前走了几步,逆光的脸终于清晰,他慢慢扯出一个满是疲惫的笑容。
“是,我在忙,我目标明确,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忙。”他深深深深望着顾惜朝,“或者你可以告诉我。”
顾惜朝微笑:“刚才为什么到处找我?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外面会朋友才对。戚大侠永远有数不清的朋友,每一座城池都如此。我们上一次这样单独相处,只有我们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地方?”
戚少商叹口气说道:“十七天前,我们刚刚搬到这里,我去你房里送宵夜。”顾惜朝怔一怔,他自己,是真的忘了。
他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怎么还记得住那些小事。戚少商说道:“我本想找你去吃饭,想着大家一起吃,热闹些,吃的能多一些。不过……你稍等。”说着,出门去。
这书房本也算是个小小的花园,有围墙围着假山花木。顾惜朝起身,目光跟着他,他分明看到当他出园门时门外两个披挂着轻甲的士兵。顾惜朝的脸,很阴沉。
戚少商很快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似乎特意换过衣裳的厨子。那厨子,腰间别着尖刀,两只粗壮的手臂举着一只大瓦罐,头上顶着砧板、蒲布包。他行过礼,从腰间白布袋子里取出长柄勺,揭开瓦罐的盖子,一时间,腥香四溢。
里面是一只肥肥的鸭子。那厨子用尖刀将鸭肉片得飞薄,盛在碗中,撒些胡椒、芫荽,再冲入滚烫的鸭汤。奉给两人一人一碗,便躬身退至门外。
顾惜朝微笑道:“这位仁兄虽是庖厨之辈,倒是好刀法。”
戚少商却只是揭开蒲布包,取出里面的一盘胡麻饼,微笑道:“胡麻饼,泡在鸭汤里面,味道很好。”
顾惜朝按他说的,将胡麻饼泡进热热的鸭汤里面,咬一块,细细的品着个中滋味,忽然低低地叹一口气,说道:“胡麻饼,若是干嚼,又韧又硬,没的叫人牙根酸痛。鸭汤呢,虽然浓,虽然补,可总觉得有股子骚膻之气。奇怪的是,这胡麻饼泡在鸭汤里,竟然是又香又软,纵是珍馐佳肴也未必能比。戚大侠,人和人是不是也如此?”
戚少商道:“是。”
顾惜朝微笑道:“可是鸭汤若冷了,胡麻饼若是焦糊了,此美味便不复再得。”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几乎在微微发颤,但,顾不得了。他悠然望向虚无的远处,轻声道:“看来,同样的东西,同样的人,总得热诚相对,才可以阿!”
戚少商慢慢闭上眼睛。
“惜朝,”他轻声说,“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顾惜朝尖锐的望向他。
“你究竟做了什么?”顾惜朝冷冷的问,“你不要告诉我,晋阳的事,现在是你在主持。”
“实际上是的。”戚少商疲惫地承认,“确实是我在主持。”
一时默然。
顾惜朝将桌上的瓦罐、碗筷、盘碟一气儿全部扫到了地上。
好一阵稀里哗啦乒乓咣当的声音,但戚少商在意的不是这个,他惶急的起身,低叫道:“给我看看!有没有烫到?”
顾惜朝向后让过,冷冷地道:“不劳戚大侠费心。”
戚少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他愣一阵,慢慢坐回座位上。
“我一直不离开晋阳,因为至少河东路有军心不稳这个最致命的弱点。戚大侠是怎么克服这弱点的?”
“朝廷已经派了新的河东节度使,七天前。”戚少商回答,“是郑从谠,你知道他的,此人谋略出众,又是宰相之尊,自是德高望重。其实这些日子,我们已经将河东路所有有反心的军官或杀或捕,除之殆尽。”
顾惜朝望着他瞳孔在收缩:“我以为你不喜欢杀人。”
“我是不喜欢杀人,但必要的时候我不在乎杀人。”
“对,”顾惜朝苦笑,“你是‘大侠’,但‘大侠’并不等于妇人之仁。倒是我低看了你。”他沉默一阵,低声道:“那么河东的军队已经集结了?昭义军大溃之后,到那里去找有战斗力的军队?哦,李可举,赫连铎。”
“是,这两人当初对征讨你义父并没兴趣,但沙陀兵出击时杀红了眼,他们各自损兵折将,后来你义父也没有诚心道歉过。所以,他们现在对沙陀,恨之入骨。”
“他们在哪里集结?”
“我不能告诉你,对不起,惜朝,这是打仗。”
“好!”顾惜朝朗声道,“那么现在算什么?有种你瞒我一辈子!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跑到晋阳来找你,就找到了这个?我自找的,是不是?”
戚少商痛苦的闭上眼。
“你是有意把李克用引到朔州去,是不是?”顾惜朝咬牙切齿地道,“朔州周围地势复杂,有黄河,有山地,要埋伏一支兵马不是什么难事,最重要的是朔州离云中远,李克用既然跑去找李牧均借兵,想必兵马不够。这一次攻打朔州,蔚州防御必然松懈。戚少商,你好狠的心,你竟然……你竟然……”
他知道这时守蔚州的只能是李国昌。
他不会再领兵出征了,他一身都是伤痛,他晚年虽反,那身伤痛,却是一生为大唐鞠躬尽瘁,守护北疆,激战叛军,东征西讨而得来的。可李克用在外征战,他却还必须要为儿子守护根基所在的城池。
现在他另一个儿子曾经不顾一切信任的那个人,正要派兵去陷他入最危险的境地。
“李克用,论打仗,是天才。”戚少商淡淡的道,“但他从没失败过,他太骄傲,太轻敌,太容易冲动,这一次本来就是怒发冲冠。所以只要派一个曾败在他手下的将军去激他,他一定会上当。”
顾惜朝喃喃道:“住口,住口,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不听……”他茫然在厅中四处走动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什么。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无名剑。
宝剑出鞘,他指向戚少商。
“我要出城,戚少商,放我出城!”
戚少商闭一闭眼睛,他轻声道:“今晚我也会带兵出城,到时你混在我亲兵中。”他强忍着心头巨大的痛苦,慢慢地道:“我已经准备好了鞑靼的地图,你尽快回蔚州,带着你义父北逃鞑靼去吧。”
顾惜朝怔住。
“对不起,惜朝,我不能放走李克用。他现在只是个羽翼未丰的雏鹰,可是假以时日他的能力可以逐鹿天下。无论对朝廷,还是对我们,他都是心腹大患。”
“你们?”顾惜朝抽疯一样大笑起来,“你还真愿意做黄巢帐下区区百夫长?”
“我只希望能令自己心安。”
“黄巢对你就那么重要?”顾惜朝孩子般的大喊大叫,全不管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嘎已经带着丝丝的哭腔,“我算什么?你要为了黄巢杀死我的爹爹和兄长!”
“我离开黄巢军中,来云中的时候,黄巢对我说,知道我对他有感激之情,可他不要感激,如果我拿他当朋友,便去安排好沙陀的事。他说他对我惟有这一个请求。我不能不答应。”
“况且,”他悲哀的望着顾惜朝,“我是汉人。五胡乱华至今不过数百年,我不想帮异族人一分一毫。你要原因的话,这就是原因。”
顾惜朝后退,一直退。直到自己的背紧紧靠着墙壁,他全身都是软的。
他怔怔望着戚少商,他轻声笑出来。
他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到脸上肌肉都麻木抽痛。他喃喃地道:“那么这就是原因?”
他轻声说:“原来这就是原因。他们血管里流着异族人的血,所以哪怕他们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依旧没有资格问鼎天下;我的血管里流着娼妓的血,所以哪怕我有再高的志向再出色的才华,我依旧没有资格读书考功名。这就是原因?”
他忽然大笑出声。
他再也不看戚少商一眼,大笑着,蹒跚着,走开。他走过书房的长窗,走过门前的甬道,走过那两扇小小的月洞门。渐行渐远。
“从这里一路向北,越过这道山脉,便可进入鞑靼草原。”戚少商指着一个烽火台标志:“这里是这近百里悬崖峭壁唯一的豁口。正好在云州西北方向。去鞑靼草原最近的路就在这里。这一带尽是悬崖峭壁,走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顾惜朝只是沉默,他在书桌前,在戚少商身边,直挺挺的站着,冷冷的,看着那张羊皮地图。
“晋阳的军队会开往代州,在那里稍事休整去朔州前线。”戚少商指着代州略西南方向的一个地点:“这里是伏龙峪,山势平缓,有树林,到时你在这里离开。我会派两个百人队护送你一路回蔚州……”
顾惜朝冷冷地道:“不必,有劳戚大侠费心,在下一人足矣。”
戚少商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他闭一闭眼,指着椅子上一个包袱又道:“那里面有我亲兵的衣服,还有易容的物品。离开晋阳的时候不能让别人发现。”顾惜朝冷冷的,不说话。戚少商知道他不反对,接着道:“去蔚州这一路,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讲。给你预备的是晋阳军中最好的马,力气很大,驮多少东西都没问题。天气还没暖和,我给你预备了皮毛衣服,路上记得披上。”
顾惜朝低声道:“说完没有?说完请你出去。”他说着,转身欲走开。方一举步,腰间便是一紧,已经被戚少商自背后牢牢地抱住了。
耳中“轰”的一声,说不尽的怨毒愤怒一股脑儿的冲上头顶。他一抬膝盖,便抽出靴筒中一柄短剑,反手对准了身后,冷笑道:“我还想靠你送我出晋阳,别逼我出手,大不了同归于尽!”
背后那人,什么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对他的话,他的刀,他的威胁,竟似都已不在乎。顾惜朝话音一落,便想一刀刺下去。
刺下去,一了百了,又能怎样!只是救不出义父,怎能甘心!这么一闪念,手中微有凝滞,便听见了戚少商压抑得极低的呼吸。
竟是颤抖的。就好像痛到了极点,就像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挤迫般的痛苦,就像每一次呼吸都濒死般的困难。
一瞬间,顾惜朝自己的胸口,也像被某种巨大的东西,重重的,狠狠的,猛击,他长长的吸一口气,空气却几乎已进不去胸腔。他忽然就疯狂挣扎,手里的剑在空气里面挥,刺,毫无目的,他嘶叫的声音,仿佛喉咙都已破碎:“戚少商,你别逼我,别逼我!”
戚少商的声音低哑而颤抖,可他依旧听得那么清晰:“就算我求你!”这声音几乎已经是哭泣了,“求求你,惜朝,只要一会儿就好……”
顾惜朝停下来喘气。脖子后面,一阵一阵的湿热,几缕垂下去的长长卷发,夹在他的背和他的胸膛之间。
“戚少商,少商,”他狠狠地咬牙,狠狠地喘气,狠狠地笑,他神经质的看着眼前某个地方,满眼是笑出的眼泪。“你会后悔,我发誓,有一天我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