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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老师,你知道的,他和Knob其实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罐子的话让习齐心跳了一下。女王闻言忽然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像泄气似地点了一下头,
「你说的对,他是和小越完全不一样。」
「一开始你跟我说,Knob不能演出你心目中的Ivy时,我听了很火大,因为Ivy这个角色,是他临死前费尽心思揣模、创造出来的。」
罐子看着女王沮丧的样子,也跟着苦笑了一下:
「但是看了那学弟的演出、看了他最近的表现后,又看了Knob以前演出的录像带,我就明白了。虞老师,你是对的。Knob的确演不出Ivy,就算演了,也演不好。」
女王静静地看着他。罐子在后台走来走去,想是要忖度出适当的词汇:
「他……太纯净了,Knob太过纯净了。而且他的纯净,不是那种天真的、无知的愚蠢,而是……那种彷佛经历一切、了然一切后,却仍然愿意去原谅的宽容。」
在看尽一切人性之后,却仍然愿意用笑容相信那份幽微之光。
女王的眼眶似乎又红了,「即使如此,你还是毁了他。」
「对,所以我是人渣,」
罐子哈哈大笑起来,他坐倒在后台上,仰头看着女王:
「虞老师,你知道吗?一开始遇到Knob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大少爷。这么无忧无虑、这么干干净净,又长得这么标致的少年,让人很想要尽情地玷污他、折辱他,把他残忍地破坏掉。让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清楚男人这种生物有多坏。」
「后来你知道了他的事情。」
「后来我知道了一切,」罐子又笑了,这次带了点自嘲:「老师,你和我说Knob的过去时,我以为你在开玩笑,我以为你在捉弄我,我说真的!要不是后来Knob也这样跟我说,又亲眼见到了他妈那个样子,我真以为这一切是个拙劣的大玩笑。」
他拍了一下腿,背影因笑声而晃动: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相信了我、接受了我。毫不犹豫地拥抱我这种大混帐,跟我说他爱我……虞老师,你知道吗?Knob等于是自杀的。」
女王的反应不如罐子预期的惊讶:
「啊,我大概明白。」眉间剎时弥漫着落寞。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女王伸手好像想摸烟,但却发现烟不在身上,只好不耐烦地作罢。他看着静坐在地上的罐子,像个长辈似地开口了:
「总之辛维,不要再继续接近了,你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也够冷静,那个缰绳得由你来拉。继续陷下去的话,不管是对你还是对那个孩子而言,都不是好事。」
女王严肃地说。罐子没有答他的话,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老师,你知道吗?他的生日,和Knob的忌日是同一天呢。」
女王愣了愣,「那又怎样?他们终究是不同人。」
「Knob曾经跟我说,他真的曾经说过这种蠢话……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佼幸比我先走一步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偷跑回来看我,」
罐子扬起唇角。习齐觉得那瞬间的罐子,看起来竟有种幸福的错觉:
「他还说,如果他回来却被我发现的话,我一定会嘲笑他不干不脆。所以他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跑回来,而且一定要是在舞台上,因为他最喜欢我在舞台上的样子。他还白痴到说什么,用鬼魂的样子出现在舞台上太吓人了,对观众不礼貌,既然这样,就附在他死去那天出生的美少年身上吧!」
习齐彷佛又看见了罐子的记忆。他看见罐子一脸不屑地说:『你以为这么刚好就有那种美少年?』而他怀里的少年笑着抬起了头:『就是会有嘛!我说会有就是会有。』罐子拧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笨蛋,到底哪来的信心啊?』少年便暖暖地窝进他怀里:
『哼哼,等你很想我很想我,想到和我一样想你的时候,他就自然会出现了。』
后来女王一直没再和他说话,两人像一组立体雕塑般,在后台静置了很久。
直到休息时间过了,罐子才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臀部的尘灰转过了身,作势要回到前台,女王这时忽然抬起头来:「辛维,」他叫住他,罐子停下脚步。女王迟疑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说:
「要好好活下去,你有才华,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想小越也是这么希望。」女王五官的线条,忽然缓和了下来:
「辛维,你虽然是个人渣,但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演员。」
罐子没有回头,习齐看见他的肩膀似乎颤了颤。半晌举起了手:
「再说吧!」他说着,便沉默地回舞台上去了。
***
习齐始终没有回医院,也没有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样有胆识,那么有反抗心。或许也不是刻意要反抗些什么,习齐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正在逃家,他只是强烈地、近乎执着地,不想再看见他曾一度背对的那一切。坐轮椅的肖瑜也好、用心酸的眼神看着他的肖桓也好、那个家也好。
习齐甚而一度连习斋的面也不想见,就这样放逐、就这样抛弃自己,假装自己不曾在世界上存在过,这样多好。
然而每天晚上醒来时,他还是会梦见,梦见习斋断着腿、断着手,哭着朝他爬过来,叫着齐哥、齐哥。有时是肖瑜,有时两个人一起。
34
还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习齐觉得不能放下罐子不管。
他在罐子和Knob的公寓住了下来。罐子什么也没说,既没有答应,也没有阻止。有时两人的排练一起结束,罐子还会顺路载他回公寓。
公寓里只有一张床,罐子就把床让给习齐,自己跑去睡客厅。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罐子再也没有碰过习齐。
习齐把手机扔进了置物柜深处,他知道肖瑜他们迟早会找上他,他本来以为很快,但或许是习斋的事太烦忙,又或许肖瑜在等,就像他以往对他承诺的一样。他会等他,等他自己曝露出本性,等他再次被人放逐,自己回到那个牢笼里。
日子就这样茫然地过着,有天习齐在机车上看见远处的烟火,回家在电视里看见新年特别节目时,才蓦然惊觉今天是除夕。
以往农历新年时,肖瑜总会亲自到菜市场去,按照每个人喜欢吃的东西,精心设计年菜的食谱。然后他和放假的习斋、没事干的肖桓会一起到厨房里,帮着肖瑜洗菜、切肉片、或者挑去虾子的肠泥。有时肖桓动作太慢,还会被肖瑜笑说明眼人都不如习斋。
回忆这种东西,为什么总是看起来这么美好?
要是所有的人生都能成为回忆,那该有多好?
剧组的排练在除夕和新年期间暂停两天,但新年一早,他们却接到惊人的消息:林杏住院了。
女王一接到消息后就赶了过去,习齐接到纪宜通知的电话后,也和罐子一起赶到医院。据菫的说法,年夜饭的时候,杏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没有出来,等到家人觉得不对,去敲门的时候,才发觉她脸色惨白地昏倒在里面,手上还捏著作用不明的药。
杏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习齐赶到时,女王正在和医生谈话,菫就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见他们来了,就点了一下头,把目光定在罐子身上,
「怎么回事?她还能上舞台吗?」
罐子问了他关心的事情,菫看了妹妹一眼,
「医生说是不当节食造成的胃溃疡,已经很严重了,但是杏都没让人知道。再加上她本来也有烟瘾,新年期间酒一喝多,终于发作到她自己也忍受不了。医生说还好发现的早,再晚一步会变成肠穿孔,到时候就麻烦了。」
习齐没有说话,他看着脸色惨白、宛如死去的睡美人一般仰卧在床上的杏,什么时候开始,杏学姊变得那么瘦了?近乎透明的肌肤贴着骨骼,全身找不到一点多余的肉,除了脸上有妆掩饰外,睡衣下的手腕细的像是一握即断,连肋骨都数得出来有几根。
那模样,倒有几分像Knob死在公寓时的样子。像燃尽了所有的一切,最后终于走到尽头的那种绝望。
「而且……医生说她好像有服用不明药物。那种药吃多了会影响神经中枢,再吃下去很有可能伤到脑子,甚至影响到呼吸系统,杏哪一天忽然停止呼吸都不稀奇。」
难怪,杏总是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喘不过气、吸不到空气,不论望着哪里都找不到出口,只能窒息在深海底。
「总之,不会影响到演出,是吗?」
罐子固执地问着,习齐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他知道罐子对这出戏的重视,但罐子的眼神就像是菫一否定,他就要强行把杏拖走那样。
菫耸了耸肩,淡淡说:「看她吧,医生是说最好多休息,少给自己压力。但我想杏自己是不会放弃这个演出机会的。」
习齐看着病床上的杏,她并没有昏过去的样子,只是失神地睁着双眼,看着没有焦距的远方。习齐知道那种感觉:觉得自己好愚蠢、好可笑、又好无力,但却又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不想改变,只能茫然地躺在那里,等待自己的形骸逐渐消失。
女王和医生说完了话,习齐注意到他来不及化妆,身上也没穿紧身衣,而是家居的休闲裤,看起来更苍老、更疲倦了一些。他站起来就冲向了杏:
「妳这个笨丫头!」
他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整个急诊室的人都看向了这里:
「为什么给我去用那种药?我警告过多少次,那类药的危险性,妳为什么就是不听?而且还在公演前用,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样,妳到底还想不想当演员?啊,林杏?」
罐子和习齐都没说话,菫好像想插什么话,但想了想又作罢。杏仍旧睁着一双呆滞的眼,女王的骂声唤醒她些许神志,她把视线慢慢移到女王身上,
「……我有什么办法?」
她含糊地说了一句,女王和菫都愣了一下。她的表情忽然激动起来,惨白如纸的脸染上一抹微红,
「我有什么办法?除了吃药、绝食,你们说,我还有什么办法?你们根本不懂!我吃什么都会胖!连喝水都会!像颗愚蠢的气球一样,光吸空气进去就会澎涨!明明演的是猫,却看着自己一天一天变猪,你们懂那种感觉吗?那种感觉你们一辈子也不会懂!」
「妳……」
菫试图说些什么,但杏的样子让人无法插口。她越说越激动,从病床上跳了起来,习齐看到女王也愣住了。杏有些歇斯底里,手上的点滴被她粗暴地拔掉,她肆无忌惮地大吼起来,
「每次、每次都这样!明明是双胞胎,体质却不一样,姊姊却不用做什么就能保持身材,我却得死命地死命地抑制自己、强迫自己运动,偏偏他们老是叫我们演双胞胎!然后又对着我说什么:林杏,你要注意一点,否则就不像……你们根本就不知道!」
泪水涌出杏的颊,她似乎站不稳了,用手扶住了床边的支架:
「我有多想拿把剪刀,啊啊就是戏里的那把!把我的肉剪掉、剪碎,把它们通通扔得远远的。血淋淋地爬上舞台也行,至少我会是只轻盈的猫,至少……」
她没再说下去,习齐看到她手里还紧握着那天在后台看见的药,捏得紧紧的,好像那是他仅存的救赎。
菫和女王都默然地看着他,罐子也是:
「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她又呜咽地重复着。
习齐站在一旁,脸色也略有些苍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是有些感动的。他看着跪倒在地上,由菫半扶着的杏,忽然有种感觉,那就是她们都是火炬。杏也好、菫也好,罐子和阿耀,还有包括他在内所有的演员,都是燃烧中的火炬。
他们从进入这场戏开始,就不断地燃烧自己、燃烧一切、从体内到体外,把自己能捐献的事物全数丢进去。然后有一天,当他们站上舞台的那一刻,火炬们会轰地一声,燃到最高点,一起散发出最潋滟的火光。
就是因为如此,就是因为每个演员,都像这样用尽力气地燃烧着,在舞台上绽放的那一瞬之光,才会如斯动人吧。
当戏终结的一刻,角色也就跟着死亡了。那么演员呢?
罐子载着他回公寓的时候,已经是近傍晚时分了,大年初一也过了一半。
他们一起回到公寓里,罐子却忽然说他要出去一下,回来时带着两大袋便利商店买来的啤酒,他把他放在怔愣的习齐面前,
「抱歉,现在没什么钱,只能喝这种东西。」
罐子把袋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拿了一罐出来。啤酒壁还是冰凉的,罐子豪迈地开了一罐,就直接往嘴里灌,习齐仍旧没有动作,只是痴痴地望着他,
「新年没办法好好过,至少可以让自己开心点。怎么了,不喜欢啤酒?」
罐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习齐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也从袋子里拿了一罐啤酒,学着罐子的样子灌了一大口:
「好冰……!」他呛了一下,连忙抹去流下唇边的酒液,罐子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忍不住低沉地笑了起来,
「爽吗?」他扬起唇角问。
习齐抓着冷飕飕的啤酒罐,呆呆地望着罐子的笑容,
「嗯,很棒。」他低下头说。
电视转开全是无聊的新年特别节目,有线电视据说被房东剪掉了,习齐有次回来,还看到罐子在门口和房东吵架,房东是个五六十岁的妇人,罐子再嚣张也不太敢对她怎样,只是看得出来他很不耐烦,拳头放在旁边一伸一缩的。
「她知道我和Knob嗑药的事情,说不要把房子租给社会败类。」
他对习齐说明的时候,眼神带着愤怒,还有一丝无奈,
「可是以前……她看到Knob时,还会摸着他的头,说他真是个好孩子,Knob也总是带着笑容响应,假日的时候,还会帮她清理大型垃圾。但只是听说他吸毒至死,就完全转变了态度,到处说他的坏话。」罐子当时,还自嘲地笑了一下:
「Ivy,你说,Knob到底伤害了谁?为什么他伤害自己,还要被说成是社会败类?」
五六罐啤酒下肚,习齐也有些微熏,地上横七八竖都是喝剩的啤酒罐。罐子倒是一点也没有醉的样子,他点了一根烟,一边喝啤酒一边放在唇边抽着。习齐猜想他可能在想舞台剧的事情,林杏最后的哭喊彷佛还留在他们耳里,到现在还挥之不去,
「我以前看过一部欧影。」罐子忽然说。
「欧影?」
「嗯,就是欧洲电影。欧洲电影和好莱坞不同,自有一种独特的风味,南北欧各有他迷人的特色,看了那些电影之后,你才会觉得所谓好莱坞电影,和那些电影比起来,虽然同样叫电影,但却是不同品种的东西,就像马桶和水桶一样。」
罐子眼神锐利地说。他又补充,
「比起舞台剧,说不定我还比较喜欢电影,可以给人很多演戏时的灵感。」
习齐静静地看着他,他很少听罐子谈戏剧上的事情。他总是理所当然地站上舞台,理所当然地演着戏,而一表演就理所当然地惊艳全场。
现在想起来,这个男人对舞台的喜爱、对舞台投注的努力,肯定比任何人来得多吧,所以才会比任何人来得傲慢,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开场的时候地上放了一副画,画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年。然后有个男人就趴在那上面,□□那个少年。」
「□□?对画?」习齐一愣。
「是啊,就是对画,但这不是重点,是人是画都一样。重要的是那个演员,我永远都记得他脸上的表情,那是纯粹的暴力、同时也是纯粹的感情,他就这样瞪着那个少年,然后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发泄,那种凶狠、那种疯狂、那种力道、那种即使破坏一切、连自己都破坏掉,也要短暂地占有那个画中少年的执着……强
烈得令人难忘,」
罐子坐在地上,又灌了一口啤酒。他看着没有说话的习齐,还有他后颈渐褪的伤痕,眼神有些失焦:
「那时候我就想,暴力和□□……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分不开呢?因为我们是文明人,所以忘记了自己曾经是野兽,像Tim一样、像垃圾场里的人一样……」
他忽然抬起头问习齐,「Ivy,你觉得戏里的Ivy,到最后还喜欢着Tim吗?」
沉默良久,习齐才抬起头来,脸颊已因酒意而通红:
「我想……还是喜欢吧!」
「怎么说?」
「因为Ivy喜欢Tim,比任何人……都喜欢着Tim。」
习齐慢慢地说着,带着迷离的笑:
「他不只爱上Tim的残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