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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胖子大笑说: “好狡猾的费伯绅,我看他许是会土遁吧?真能气死诸葛亮!这老家伙,我倒要会会他。来!姑娘跟少奶奶随着我走,房山县是咱们熟悉的地方,那儿还有我两个朋友呢!”说着,他把马紧催,赶到前面领路,杨丽芳、俞秀莲就跟在他后面走。
三匹马都极快,由南转西,不过走了三五十里路,就来到了房山县,沿途却没见着费、贺二人所乘的骡车。此时天色已是下午五时左右,俞秀莲跟杨丽芳还连午饭都没吃。进了城,她们就先找了一家饭铺,打算休息休息,并吃饭,三匹马也都叫门前的闲汉给牵到附近的店房去喂。俞秀莲倒是饥不择食,可是杨丽芳却连一点儿东西也吃不下去。史胖子却连坐也不坐,他就往街上访查去了。
待了一会儿,史胖子就回来了,还同着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山西人,在本地一个小钱庄做伙计。这人是此处的地理鬼,他就说: “姓贺的跟什么诸葛高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才有人从西边来,说是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女保镖的,保着两辆车。”
俞秀莲立时站起身来。说: “那一定就是何剑娥.往西是什么地方?”这山西人说: “往西过r拒马河,可就是涞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了。过了西陵就是紫荆关,再往西就是五回岭。那一片地方尽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莲听了一阵惊愕。
史胖子就有点胆小,摇了摇头说: “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这儿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孙大哥他来了没有?咱们聚齐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西边山岭上,既然是有强盗,说不定女魔王是带着那两个老家伙上山入伙去了。咱们人单势孤,天又晚,不必冒这个险!”
杨丽芳却掏出钱来给了饭钱,她一声也不语,向外就走。俞秀莲只得追出来。史胖子仍有些犹豫,他那个朋友,也摇头低声说: “不妥呀!”但此刻杨丽芳的报仇心急,无论是谁也拦不住她,史胖子就也心一横,说:“走吧!人家两位堂客都不发怯,难道我倒是个尿泡?”说着便上了马,又向他的朋友拱手,说了声: “再会!”
依然是由史胖子在前头领路,离了房山县城又往西。越走天上的云光越红,远处的山和树林却越显得黑,天上成群的鸦鹊飞来飞去,又噪又乱,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但他们的三匹马仍然跑得很快。又走了多时,红云已变黑,并坠向了山角,晚风迎面吹来,两旁禾黍潇潇,路上已没有一个行人。
又走了一会儿,忽见前面有两辆骡车,杨丽芳急忙将马赶向前去。史胖子就说: “少奶奶别急!这两辆骡车是迎着咱们的面往东来的,诸葛高不会打回头的路!”他虽然这么说,可是杨丽芳、俞秀莲双马仍不停地向前赶。
对面的车走得很慢,这里的马却极快,少时就走到碰头。杨丽芳喊了一声:“停住!”其实这两辆车的车夫,早已惊慌地把车停住了。就见两人极为狼狈,脸上都有鞭痕,一个人的头都被打破了,顺着鼻子向下流血。前面这辆车连车帘子都被人扯去了,车里没有人也没有车垫褥。后面那辆车帘子放着,里面有微微的呻吟之声。俞秀莲就问说: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遇着强盗被人劫了吗?”两个车夫却都呆呆地望着俞秀莲,不敢说话。俞秀莲又说: “你实说吧!放心,我们不是歹人。”
此时杨丽芳已将马靠到后面那辆车旁,她手挺花枪挑起了车帘.一看,车里原来卧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浑身的绸缎衣裳上沾着许多血和泥土,趴在车上不住地呻吟颤栗。杨丽芳便怒问道: “这人是贺颂不是?”两个赶车的都点头说: “不错!这是贺老爷……”杨丽芳一听,便忿然持枪猛向车内去扎,却被俞秀莲一推胳臂,枪尖儿就刺到了车窗上。
俞秀莲就向杨丽芳说: “住手!把量放宽一点儿!你要报仇。也先得把话问明白了。”遂向赶车的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人是被谁伤的?”
一个赶车的已吓得直打哆嗦,另一个头上流血的倒是忿忿地.就说:“我们老爷是自己找死!他做过好几任知府,有万贯的家财,十七八岁的小婆娘有好几个。可是他交了个朋友叫诸葛高,又叫费伯绅,那老东西天天吓唬他,说是有什么女侠,要来要他的命!他就吓得糊涂了!请了一个叫女魔王的保镖保护着,还带着三姨太太就跑出来了。今天由北京出来,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实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费的又说还得往西走,我们老爷就上了他的当。走到西边山里,那女魔王忽就变了脸,原来她是个强盗,把我们老爷砍了一刀,车上的包袱也全都抢去了。” 俞秀莲问说: “那费伯绅呢?” 赶车的说: “那老贼也假装儿求饶,可是女魔王一点儿也没伤他,逼着我们的车往回来走。可是我回头瞧了瞧,那费老贼跟女魔王一边走一边还笑着说话。分明这就是那老贼设下的圈套!他骗我们老爷跑出来,还叫我们老爷多带些银钱财物。半路上先把我们三姨太太抛开,走到这儿,他再递个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后他们找个地方一分赃。咳!听说我们老爷跟他还是几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地说: “这真不是人!”
此时杨丽芳在后车以枪尖点住了贺颂的胸,令他供招当年害死她父母的详细情形,她一边忿忿地追问,一边不住落泪。那贺颂此时伤势极重,他呻吟着,颤栗着,就说:“冤孽!我一生的罪过就是好色,就是贪财,至于杨笑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费伯绅替我办的,我也没有想到他把事情办得那么惨。哎呀!饶命吧!”
杨丽芳的枪尖本要往下扎,但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双腕无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泪直流,牙关紧咬着,但却不能下手杀人。俞秀莲又过来拦住她,说: “不必!他已然这么老了,已然受了这么重的伤,就放他去吧!”杨丽芳便收了枪,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莲又拉她一把,说: “我们去找费伯绅,见了那贼可绝不能饶他!”
俞秀莲催马在前,杨丽芳、史胖子便跟随着又往西走。此时杨丽芳虽然未得手刃仇人贺颂,但哭泣了一阵之后,心里便宽展了很多。她就想:无论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见了贺颂那狼狈乞命的样子,总算是给自己的父母出了一些气。真正的仇人、奸人、坏人,还是那费伯绅!大概那贼隐藏的地方亦离此不远,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间了。
三匹马此时行得更快,可是暮色渐渐低垂,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两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涛滚滚,并发出潇潇之声。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现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马,说:“咱们别往下走了!走到哪里才算到了呢?费伯绅藏在哪座山上咱们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个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莲也觉得对,就向杨丽芳说: “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找个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贺颂的性命都饶了,这件事还急什么?我担保,绝不能叫费伯绅那老贼漏网就是了!”杨丽芳在马上答应着,于是三匹马就转路缓行。
史胖子在前带路,一边走一边东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莲跟杨丽芳只觉得四面全是一样地阴沉,但史胖子却能由深浅程度分辨出来,哪边是树林,哪边是山,哪边是道路,哪边是庐舍。果然他带的路不错,随着他走,便不容易踏着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听得狗吠声,俞秀莲就向走在她前面的杨丽芳说: “到人家里,可要小心一点儿,少说话!因为这地方太偏僻,谁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
他们又往前走,就有狗扑了上来。史胖子大声地斥着狗,为的是叫村里的人听见。但他才一喊叫,就见有一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出现了,史胖子急忙勒住了马。这个灯笼很是神秘,就像是旷地里夜间出现的鬼火一般,少时就来到了临近。史胖子低头一看,灯光照着个黑糊糊的、不过二尺来高的东西,细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问说: “小孩!你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呀?”
小孩说: “我们这儿叫狗儿堡。”
史胖子笑着说: “好名称!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这里的店小二吗?”
小孩摇头说: “不是,我们这儿没有店房,我是这村里打更的。”
史胖子说: “你们这村子会叫你这个小孩子打更?”
小孩说: “我爸爸是这村的乡约,我打更有一年多了。这村子平静,多年也没闹过一次贼,我就管打头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紧。”俞秀莲听这孩子说话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给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杨丽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此时史胖子又说: “你爸爸是乡约,这就好啦!我姓刘,是太原府的差官,现在是保护着两位官眷到任去。现在走过了宿处,天黑了。我们都没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给我们找房子吧!”
孩子说: “我爸爸在屋里了,他闹脚气不能出来,你们去找他吧!” 史胖子说:“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住?来,你看着狗,带路!,,他遂下了马,跟着小孩进了村子,俞秀莲、杨丽芳骑着马随之走入。
这村子里的树很多,所以四周更显得黑,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家家都闭着门。俞秀莲在马上隔着人家的短墙向里去望,就见没有一间屋子里有灯光,仿佛此地除了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样的恶狗之外,就没有什么活的东西了。村外传来可怖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连续不断,不知是风吹得杨树叶子响,还是山泉的流淌声。
走了不远就来到一座土房子前,这土房子极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坟头,里面没有一点儿灯光。前面那小孩一推门,提着灯笼向里面说: “爸爸!来了人啦!一个汉子,两个婆娘,你出来吧!他们要找你呢!”
屋里有人哼了一声,就像是牛喘气,待了半天,才走出一个人来。杨丽芳借着那灯笼又低又暗的光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有那小孩子陪衬着,愈显得他的身材高大,一个须发蓬乱的大头,凸起来的胸脯敞露着,上面有一堆黑毛。他披着一件褴褛的短褂,短裤子也很破,光着两只脚,简直像是个泥塑金刚。这人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只是直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瞪瞪杨丽芳,又瞪瞪俞秀莲。史胖子就向俞秀莲说: “怎么样?咱们就在这里住下.还是离开这儿往下走?”
俞秀莲也不免有点儿犹豫,但那小孩子却说: “别处可没村子啦! 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你们别胡猜疑,我们全村里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就笑着说: “好孩子!你真会说话,你要是说你就是在这村里长大了的,没在外面跑过,没在山上爬过,我才不信呢!”他又向这孩子的爸爸说: “乡约!我们既然来到这里见着了你,咱们就是有缘.你得多照顾。我先问你,这村里有闲房没有?有一间就行,我可以在你这小屋里跟你在一块挤着。”
这乡约就指着说: “那边梁家有间屋子,我给你们说说就成。”
史胖子点头说: “好!你就给说去吧!可是……”说话之间他就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汉的毛胸间一比,大汉将身子疾忙向后一退。史胖子又夺过那孩子手中的灯笼,照照杨丽芳的长枪和俞秀莲的双刀.指着说: “你看见了没有?你也不必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就给我们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过去无事,明天早晨我们必送你银两。倘若有点什么事儿,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乡约,那可说不定咱们就要翻脸无情!”
小孩子吓得忙躲进屋里去了,这乡约就嚷嚷说: “你说这话我不能管!四十里外就有市镇,你们又有马匹,赶几步到那边去吧!在我们这村里,我敢担保你没事,可是万一……那我也不能担保,我不能赔上命!”
史胖子又笑着,拍拍这乡约的脖子,说: “话不能不那样先说了! 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才来到这儿,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别怕!快给我们找房子!”说着他把灯笼交给了这乡约。
这乡约就带着他们又往西走,来到一家柴扉前,乡约就向里面大声喊着:“梁二!梁二!”喊了两声,里面就有个人应声,由黑屋子里出来一人,这人身材也不矮,口中骂骂咧咧地把柴扉开了。他一仰脸,见有外人,脸上就现出惊讶之状。乡约说: “这是过路的,一共三位,找不着镇店了,想在你们家里寻一夜的宿。”梁二发着怔,看着乡约的脸,然后他才点点头说: “进来吧!我这可只有一间闲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说: “不要紧!我在外面打更。”
此时俞秀莲跟杨丽芳都下了马,史胖子将三匹马都牵在院中。好在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来喂马。梁二到西边的一间小土屋里,进去了半天,方才点上了一盏光线低暗的油灯。俞秀莲从外面往屋里去看,就见屋里十分破旧,后墙裂了一道大缝子,外面的星光在屋里都能够看得见。靠墙原有一铺土炕,可是当中塌了一个大坑,像是个井似的。
梁二临时搬了两块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屋子,向俞秀莲说: “进去睡去吧!别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没有臭虫,你们要到西边镇上花银子去住店,也没有这么好的房子。”说话是一点儿也不和气。
杨丽芳望着屋里就皱眉,便向俞秀莲说: “住这房子还不如在露天睡呢!”俞秀莲却向她使了个眼色,就由马上解下刀,并把杨丽芳的枪也拿着,她就先进到屋里,杨丽芳只得随之进去。梁二又在屋外说: “要水不要?水可倒是现成,想喝热的,我给拿草烧一烧。”俞秀莲却说:“不用了!',
史胖子也站在屋外往里说: “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里,我一夜不睡觉。”俞秀莲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注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却撇嘴笑了笑,表示并不要紧,就把屋门从外面推得闭上。
杨丽芳见屋门连个插关都没有,就要用一条手绢把门系上,俞秀莲却摆手说: “何必!你的一条手绢,就能拴得住门吗?你且看看这边。” 说着一指后墙上的那条透风的大裂缝。杨丽芳又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来,把这缝子堵上才好,俞秀莲就扒在她的耳边说: “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地方那两个人可能都是贼人,连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们住在这儿,就为的是……你明白吗?此地山这么多,地这么旷,上哪儿才能够找着何剑娥跟费伯绅?今夜,就是要叫他们自投罗网。你自管睡你的.到时有事儿我再招呼你,只要你睡得惊醒一点儿就是了。”杨丽芳一听,心头不禁一阵凛然,顿觉身上生出了许多寒栗子。就听外面那乡约和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说话,史胖子哈哈大笑着,仿佛和他们是一见如故了。
杨丽芳坐在炕板子上,脱去了鞋,两只眼睛不住地盯着那墙上的裂缝,枪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莲解开了鞋,抖了一抖,又穿上系紧,她又把头上的帕子紧了紧,腰间的绸带也勒了一勒。杨丽芳也赶紧又穿上了鞋。俞秀莲便望着她笑了笑。
这时屋外没人说话了,但能听到马吃草的声音。史胖子高声唱着山西梆子腔。越唱声音越远,仿佛是已走出这院子了。他唱了几句就不唱了,更声也听不见了。野外的风从墙缝子里吹进来,一连把门吹开了几次,俞秀莲就一次次地起来关门。杨丽芳不住地打呵欠,俞秀莲就叫她先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却觉得很不舒服,眼睛闭一会儿睁一会儿,总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莲把双刀的铁鞘当做枕头,便也躺下,闭上了眼,紧接着就发出细微的鼾声。她这样一睡,杨丽芳就更不敢睡了。
虽然这时正当夏夜,可是风吹来却很凉。室中的蚊虫极多,在人的脸上飞绕着。地上放着一只黑砂碗,碗里有一点儿油,油里浸着个纸捻,突突地发着黯淡的光焰。无数的绿色小飞虫围着那点儿光焰乱绕,有多一半都堕在灯里烧死了。
忽听见窗外咚的一声,杨丽芳一惊,赶紧立起身来,手摸着枪杆。却听窗外又是咚咚的一连几下,原来是马用蹄子敲地,接着又听见马嘶叫起来,远处的狗也乱叫。杨丽芳越发不能睡了,她便坐了起来,想起北京的家庭,想起丈夫文雄,心中就很难受。她急盼着快些把费伯绅杀死,把仇报了,好回家去,此后,自己一定要永远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的,做个本分贤良的媳妇,做个温柔的妻子。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外面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也不知史胖子回来了没有。她又想到梁二,难道这家里就是他一个人吗?更鼓再也听不见敲了,这也很可疑。风从后墙缝子外不住地往屋里吹,很凉,地下灯碗里的油已垂干,光小如豆。忽然见俞秀莲坐起身来,说: “把那盏灯吹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