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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不过是看殿下和军士们征战劳累,而如今我军已平牵萝,为殿下和军士们找点乐子罢了。”随从俯下身子深深一躬,透出几分得意。
静王轻轻眯起了眼睛。
本来……牵萝人心未定,不太适合这样做。但是,看这些人的样貌之美,稀世罕见,即使是拂霭,也会动心吧……毕竟,拂霭也是个正常男人……如果这样做可以令他忘记从前、令他停止衰弱……
心尖蓦然抽痛不止。
“两日后,令他们于王宫正殿献艺,本王将与众将同赏。”静王忍着心痛,从怀中掏出块金锞扔给随从,“起驾回宫!”
随从接过金锞,欢喜不尽地连连谢恩。但心中,隐隐觉得古怪。
这件事,应该是做对了吧……却为何王爷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白,语调中也听不出半点高兴?
入夜时分,下了整日的细雪终于停了。郊野大地,白成一片剔透晶莹。
化琉族艺队憩息在牵萝城外的郊野,支着帐篷,燃着篝火,正欢欢喜喜地唱闹喧嚣成一片。
再过两日,牵萝新主就会召他们进宫献艺。到时重重打赏自不必说,而且他们久慕中原文化,却因为牵萝的关系不得而入,这也很可能代表着化琉族从此在天朝自由畅行无阻。
艺队的少女们,却又怀了另一层心思。
化琉人种容貌身材、发色眸色殊于别族,无论男女皆皮肤洁白,骨骼优美修长,五官如巧匠精雕细琢而出。虽然他们因为四处漂泊和生活习惯的原因,一过中年就会肤糙发枯、颜色尽失,但处于青春年华的男女,个个丽质天成、美艳不可方物,瞧上去就如同画中人般。
如若此次献艺,被某位将帅甚至新王看中,就此告别漂泊生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无异于一步登天。这也断非妄想,对化琉族而言,此类例子应该说有不少。
牵萝已故的玄武将军莫佑非,眸子呈幽蓝色,容貌稀世俊美,正因为其祖母来自化琉一族,并且在族中也是罕见的美人。
正当化琉族艺队围着篝火,欢欢喜喜地唱闹喧嚣时,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而近。
他们有些诧异地望过去,只见夜色中,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共乘一黄骠马,踏着薄雪朝火光的方向而来。
待到两人骑着马行至篝火旁,便翻身下马,各自脱去了身上的黑色斗篷。
那两人一个高大一个瘦小,皆是全身青衣,却因为脸上用油彩描着极精致繁复的花纹,看不清容貌如何。
形容瘦小的那个抱着琴,一撩衣摆就在篝火旁坐了,将琴摆放在双膝上,也不多说什么,开始弹奏。
甫一挑弦,便是穿云裂石、银瓶乍破。周围的人全部停止喧闹,静静地看那高大、脸上描着青铜色花纹的男子缓缓抽出腰中雪亮佩剑。
这一曲,奏的是《广陵散》。
广陵散是根据一个复仇身死的故事谱成,曲调慷慨激昂,气势宏伟,体现出为酬知己,纵然绝命也再不回头的信念。
与此同时,高大男子骤然挥剑起舞。他身手矫健,一时若翩然归鸿,一时若临渊蛟龙,一时若梨花纷坠。篝火映着他手中佩剑,随着舞动,耀出片片橙银相间的光芒,令人神之与夺。
也不知什么时候,艺队中忽然有人带头击节高唱起《古离别》,此唱词萧瑟中满含不屈,与琴音剑舞交相呼应——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载鸣残月没,征马重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积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
一曲终了,余音尚袅袅,琴音、剑舞、唱和在同时停住,众人皆快意大笑,早为那两个陌生人端上美酒肉食,嘘寒问暖。
化琉族往往一生漂泊,推己及人,对待流浪在外的人非常友善宽容,好客成风,且不问出处。如今这两人在旷野中夜奔而来,显见是无处可去,又当众献技,自然以贵客之礼相待。
“在下仇心,于故乡结下仇家,现与义弟归晴亡命在外,身无长物,日日风餐露宿,无处可归。”高大男子接过化琉族少女递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站起身向周围团团作揖,“诸位适才也看到了,我义弟精通音律,在下粗疏会些剑舞,希望能留在贵处献艺栖身……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下艺队首领耀华,阁下剑术舞艺皆属精湛上乘,谈何粗疏,真真过谦。”艺队中一名中年女子站起身来,轻轻浅浅地一笑。
虽然她步入中年,同留在化琉族的中年女子一般,美艳风华已失,但举手投足间的精致、眉稍眼角不经意的风情,仍然足以令人侧目。
“我们将于两日后于牵萝新主前献艺,阁下能在此时加入,是我艺队幸事。”耀华拿起旁边盛满酒液的酒碗,临空一举,“为仇心的加入,今夜无醉不欢!”
仇心望了望身旁的归晴,露齿璨然一笑,将手中酒碗再度斟满,一饮而尽。
好烈的酒,一口气喝下去,烧得人从胃到嗓子一片隐隐灼疼……如果佑非在这里的话,必定会很高兴……那家伙,到了最后,也不知道他酒量的底线在哪里呢……
“嘻嘻,仇心,我们化琉的酒是出了名的烈,化琉人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好……你慢点喝没关系。”
化琉族艺队向来以首领为尊,如今首领既然接受了仇心,大家也不再只把他当客人看。
一位化琉少女掏出块织帕上前,笑着擦去了仇心眼角流下的泪水。
“呵呵呵……”围着篝火的艺队众人,个个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的,见此情形发出一串善意笑声。
“可能……我是喝得急了点……”仇心也笑,泪眼模糊地笑。
归晴拿着块烤肉坐在一旁,却没有笑,只是眼神澄澈地默默望向仇心。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为何,还要如此悲伤……这种彻骨伤痛,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而我心中的这种不安与悸动,又是什么呢?
篝火在噼噼啪啪地燃着,周围的人们在兴致勃勃地大声笑闹歌唱……杯盏交错声,劝酒调笑声混成一片……
除此之外,万籁俱静。
两日后的傍晚,静王于牵萝王宫正殿大宴群臣。
近乎透明的淡紫色鲛纱拢在盘着金龙的朱红色柱子上,天花板以黛蓝为底,用夜明珠按日月星辰排列,而且内有机关可以使其按天象轮转,夜间纵使不用灯火也能令正殿亮如白昼。
至于案椅用具,更是无一不精巧华贵。
众将领谋士见此富丽堂皇,无不在心中暗叹——牵萝如能将这份机巧心思用于正途,断不至如此轻易覆灭。
静王坐在五龙盘绕的金黄|色王座之上,冯衍真就坐在他左手次席,脸上仍然如往常般戴着铁面具。
众人按官阶尊卑就座之后,就见几个侍从引了化琉艺队进场,开始献技。
化琉族歌舞与中原相比,少了精致宛转、颂场清平,却以服饰姿态魅惑,与观看者的交流,以及自然情感见长。再加上其中歌者舞者皆为罕见美貌的青年男女,感官上确确实实是种享受。
尽管在座的人大都看得目不暇给,静王的心思却不在这上,目光时时瞟向左手侧的冯衍真。
他脸上的冰冷铁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而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歌舞表演的,却冷冽而清华璀璨,瞧不出半丝动心。
望着这样的衍真,静王虽然稍许失望,却莫名其妙地心情大好,唇角不由得微微弯起。
声色歌舞纵情,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渐暗,酒至半旬。
这时,只见两名脸描彩色花纹的红衣男子,长发以金冠高束,身挂异样璎珞,一瘦小一高大,一抱琴一持剑,走入场中。
衍真坐在席间,看着那瘦小身影架起琴案,拨弄七弦,竟渐渐握不住酒盏,将清冽酒液全部泼洒在衣袖上。
虽然他脸上描了彩色花纹,装束和从前大不相同……可能别人无法辩认,但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他分明是归晴!
且不说那大半年来朝夕相处、烙入心尖的举止身形,单单那手琴曲,就是自己平日里听惯了的……归晴为何会在此时此处出现?难道机心和自己猜测的不对……而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和解决这个局面……
归晴跪坐在琴案前,指下行云流水的同时,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恍惚迷惑——
似乎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在与这里相类似的地方当众操琴献艺……
……那时……自己想看一眼那权势熏天的王者容貌,好去和教坊中姐妹小倌们炫耀……后来、后来……
像是在印证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景象般,归晴抬起了头,朝静王的方向望去,却和静王左席一对满含着温柔急切的眸子对上。
……是了,当初自己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泪水,慢慢沿着归晴的脸颊淌落,将他脸上的彩色花纹洗出两道蜿蜒。
……让自己揪心挂念的人,让自己愿以一生相守待老的人……原来,近在眼前……拂霭……
对了,苏大哥此番是为莫将军报仇而来……他要刺杀的人……
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胸口却又急又痛,抚琴指法不知不觉中失去轻重。一根琴弦骤然从中间断裂,发出铮然哀鸣的同时,割伤了归晴的手指。
原本仇心想等琴音和剑舞都达到最繁复处,令人眼花缭乱时出手,却没料到归晴的琴弦竟会忽然于中途断裂。
如若此时再不出手,可能今生都再难有机会。
随着琴弦铮然断裂,仇心怒吼一声,猱身上前,只见一道银光锐芒直指上席静王所在。
按照天朝礼法,宴席之上,文武官员及侍从不得持佩兵刃,这幕又事发突然。所以当仇心骤然提剑上前时,大家皆慌乱成一团,只有离得近的几个侍从及时冲上去,以肉身护在静王身前。
但仇心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一开始,他就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绝对杀不了静王……但佑非的这笔血海深仇,注定要有人背负。
见那道银色寒光方向忽然转变,直指衍真而去,归晴霎时变了脸色。
“……不要、不要伤害拂霭!!!”归晴惊声尖叫着,跌跌撞撞地想冲出去阻止这一切。但他长长的大红色衣摆带翻了琴案线香,然后重重被地上的琴绊倒在地。
仇心听见归晴骤然惊叫,竟是喊那铁面谋士为拂霭。他来不及想什么,只觉得心中一动,手中宝剑的刺出就犹豫了片刻。
满室寂静,只听得哧的一声利器入肉声。仇心手中半截剑身,已经没入衍真左肩。
鲜血沿着如秋水寒波般的剑身慢慢往下流淌,不停地滴入地上所铺的厚重羊毛织花地毯。这一剑,到底是失了准头。
归晴半撑起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如花瓣般展开在地面的大红色礼服内,怔怔地瞧着衍真肩头处不停流出的鲜血,目光呆滞黯淡。
这刻,静王麾下的近卫军已经破门而入,拔出兵刃,将仇心和化琉艺队团团围住。
静王发狂般推开身边那几个近侍,奔到衍真身旁,伸手将他的身子抱入臂弯,急得当着这么多将官下属的面,居然就掉下泪来:“……拂霭、拂霭你怎么样?!”
“在下应无大碍……眼前事实未明,说不定其幕后另有主使……请殿下先不要治他们的罪……”衍真直直望向静王,强耐着痛楚发出声音。
刚才那一声惊叫,静王其实已经听出抚琴少年就是归晴,明白衍真这番话实际上是为了当众包庇归晴。他心中虽又是酸涩又是痛楚,却终不忍驳衍真的意,凄然低声道:“本王知道了……你放心。”
接着,静王将衍真打横抱起,用充了血的双眸扫过仇心、归晴和艺队众人,向近卫军首领吩咐道:“先将他们押入天牢……任何人不得刑讯逼供,本王一日后要亲自审问……还有,马上传军医到碎金殿。”
交待完这番话,静王便抱着衍真,大踏步离开了正殿。
衍真见他如此交待,心中忧虑不禁放下大半,加上失血力乏,也就闭上了眼睛由他抱着。
留在大殿内的众人,对静王的行为有些诧异难解。就算是爱才心切,也从没见过一个王者对麾下谋士关心成这样。
再说这么多人看到那剑舞者行刺静王。这种足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行为,就算是为了查清其背后可能的主使,也应该立即予以严刑逼供,而不是如此拖延,仅仅收监羁押。
但诧异归诧异,静王的命令却还是要服从。
静王衍真离开的同时,归晴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用粗糙绳索牢牢和仇心、化琉艺队的众人绑在一起。
化琉艺队的人,这时已经明白过来,艺队被别人利用,做了刺杀静王的工具。想起这两日将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他们却将艺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由得纷纷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仇心归晴。
跟归晴绑在一处的化琉少年,咽不下胸中恶气,乘人不备,狠狠一脚踩在归晴右脚背。
化琉舞者,歌舞时穿的鞋都是特制,鞋帮为硬牛皮,鞋底钉有铜掌,好在舞时踩出响亮节奏。这重重一脚下去,立时就听到清脆的骨骼错位和断裂声。
归晴痛得惨叫一声,弯下了身子,汗珠密密地从额头鼻尖泌出。
“鬼叫什么?!还不快走!”身后押解他们的近卫军倒过长矛,往归晴的脊背上不耐烦地狠抽了一下,推搡着他往正殿门外走去。
归晴拖着伤脚,长发散乱,双眸呆滞黯淡地任近卫军驱赶,一瘸一拐地勉力前行。
拂霭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当时能够想起一切,阻止苏大哥,而不是帮助他实行计划的话……
拂霭……应该是没有认出我来吧……即使是认出来了,想必也会对我非常失望……归晴,是你害了他、是你害了他……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意外……
去天牢的路上,归晴一路走着,一路哽咽不停,泪水不住地沿着脸颊落下。
旁人见了,只道他是因为伤痛和害怕。却不知道,他的泪,无关身体上的痛楚,也无关自身处境。
只是为了,那放在心上供奉爱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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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心、归晴和化琉艺队众人被带到牵萝王宫的天牢,足足关了一天一夜。
和王宫的富丽堂皇正好相反,这里潮湿阴暗,虽说是冬季,却遍布着各类说不上名字的虫蚁。众人在这里度过一天一夜后,身上全部都被咬得红红紫紫,大包叠小包,难以再找到一块完好皮肤。
因为静王的吩咐,所以并没有人对他们动任何刑罚。而且,虽说三餐只有米饭就咸萝卜干,却份量足够,没有打算将他们饿着。
但仇心和归晴两人,不仅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甚至连水都不得进口。
每当他们从狱卒那里领到饭菜清水后,狱卒刚一转身,就有人将他们的饭食清水打翻在地,还往往恶劣地将饭食踩得稀烂,或是淋上尿液。
至于踢打辱骂,更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仇心对他们心怀负疚,所以一直对这种行为忍让退避,从没声张抵抗过。只是当他们踢打归晴时,仇心会上前用身体护住归晴,为归晴讨饶,说一切都是自己策划,归晴并不知情。
化琉族人天性淳朴敦厚,见他们两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意伏低做小,又实在是打得惨烈,再盛的怒气也低了,逐渐没有人再寻他们两个的事端。
这刻,仇心左手拥着归晴,蜷缩在天牢的一个角落。他的前额全是已经凝固了的血污,左脸颊高高肿起,浮着一大片青紫,右手呈不自然的角度下垂,显然是已经被打断。
只有一对眼睛,依然熠熠生辉。
“……归晴,对不起。”仇心肿胀的唇边泛起抹苦笑,声音低沉,“我一意复仇,造成了对你的伤害……对不起……”
“仇心,你不必道歉,当时是我自愿的……我现在只后悔,没有阻止你这样做……”归晴轻轻抽噎着,闭上了眼睛。他的伤势较仇心要轻许多,脸上却也有好几块青紫擦伤。
拂霭……对不起、对不起!
“你后悔了么……”仇心仰起头,发出仿若叹息般的微弱声音,几不可闻,“我却……没有后悔呢……”
天牢的房门被骤然推开,几个狱卒走了进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