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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铁卢,他那曾担任投弹手的玄曾祖父也可以安息了。他想像他就在画面上那些小小的蓝色方块之中,在代表布鲁塞尔大路的土黄色线条上,脸庞肮脏,胡须被炸药的火花烤焦了。在持续了三天的肉搏战后,他们沉默但兴致高昂地前进。他一定有个心不在焉的眼神,在几千次的战争游戏里,科尔索总是想像着他的玄曾祖父置身其中,把千疮百孔的平顶筒状军帽挂在长枪头,然后,他虽已筋疲力尽,仍起身和他的战友们欢呼皇帝万岁。那孤寂、矮胖和病重的拿破仑灵魂复了仇。愿您安息。
他倒了另一杯杜松子酒,然后无声地对着墙上挂着的马刀敬酒,敬他那忠诚的投弹手玄曾祖父耶安巴斯·科尔索,生于公元1770年,殁于1851年,属圣赫勒拿军团的骑兵,至死不渝的拿破仑拥护者,他也担任过位于地中海岸某城的法国领事,百年后他的玄孙即出生在那里。科尔索嘴里还留着杜松子酒的余味,他在齿间默念起那些也已一一作古了家族的成员们口耳相传的惟一传家之宝:
……而皇上,在迫不及待的军队面前吆喝一声跨上马。我全副武装,再次全心全意地跟着他上战场。
第二部分:死者的手死者的手(5)
他边暗自发笑边拿起电话,拨了拉邦弟的号码。光盘在电脑里旋转的沙沙声在一室的寂静中响着。墙上有很多书,另一角阴暗的阳台瓦顶被雨淋湿了。那里的视野并不怎么样,除了冬季里的黄昏时刻,夕阳从暖炉的蒸气和街上的污染空气中渗透进来,这时的空气像是被点燃了,显出如厚重窗帘般的赭红色。他的书桌靠在阳台的玻璃窗旁,那台电脑和滑铁卢游戏就以这景色为衬底,而夜正滑落着雨滴。墙上没有任何足以勾起回忆的东西,没有画,也没有相片,只有那把装在镶黄铜的皮制套子里,属旧禁卫军的古老马刀。所有来过这里的访客都为此住处的不具任何私生活的痕迹感到讶异。除了书和马刀,没有任何像一般人家里代表自己的回忆和过去的东西。就像他的家缺少的东西一样,科尔索所出生的世界也早已消失殆尽了,再也没有任何恼人的面孔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或许这样比较好吧!他就像住在那个小天地里,从没有,也不曾抛下任何过去的人。像是永远不需要别人,如同城市里博学的流浪汉,在他的大衣内袋里藏着随身的行囊。然而,也有少数他特别的朋友看过他在那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带着茫然的眼神望着西方,他们说他那笨拙的小白兔般的表情是真诚的。
拉邦弟带着浓厚睡意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
“我刚打败了威灵顿公爵。”科尔索通知他。
一阵愕然的沉静后,拉邦弟回答说他为他感到高兴。科尔索继续说着战事的细节,顺便抱怨着旅馆里的烂食物和投币式的破暖气。拉邦弟摸索着看了看表——凌晨3点钟。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连串含糊的句子,只听得“混蛋”、“白痴”等等。
科尔索把话筒挂上时仍在独自窃笑。有一次,他从阿根廷首都的一场拍卖会上打给拉邦弟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只为了说个笑话:“有个妓女丑到连死时都还是处女,哈哈。”“哈,真好笑。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要你把电话账单吃下去,你这白痴。”而那次,多年以前,当他拥着妮可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告诉拉邦弟自己遇到了一个美女,而且好像爱上她了。每次只要他愿意,一闭上眼,就可以看到妮可缓缓地清醒,秀发披散在枕头上。那时他曾贴着话筒对拉邦弟描述她的样子,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兴奋,一种无以名状的温柔感,而她就在他身旁静静地听着。电话的另一头则是真诚地分享着他的觉醒、胜利和快乐:“太好了!科尔索,老朋友,也该是时候了,我真是替你高兴啊!”那个早晨他感觉自己对拉邦弟的感情像对她那么深,或该说对她的感情像对他的一样深。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科尔索关了灯,夜里的雨仍继续下着。在卧室里,坐在空荡的床边,他点了一根烟,在昏暗中静止不动,偷听着那已不存在于床单间的呼吸。然后他伸长了手,去抚摸枕头上那早已不在的秀发。妮可是他惟一的懊悔。外面的雨势增强了,窗上破碎的雨珠映照出室外昏暗的光线,湿漉漉的雨水将雨点织成的网冲刷成一股股黑流,点点阴影不知去向地消失,就像生命中的某些部分一样。
“路卡斯。”
他高声地念了自己的名字,就像她以前唤他的方式,她是惟一这么叫他的人。这三个字就像是他们曾共享的那早已破碎的国度的象征。科尔索注视着在黑暗中闪着红光的烟头。他曾以为自己深爱着妮可,当时的她看来是那么美丽、聪慧又充满热情,就像她的黑白照片一样:大眼珠的小孩、老人和带着忠诚眼神的小狗。他老是看着她热心于社会公益,为弱小的族群请命,做着声援政治犯和被排挤的少数民族之类的事。还包括海豹呢!她有一次曾成功地说动他为拯救海豹的活动签名。
他慢慢地从床上爬起,生怕惊醒了那睡在他身旁的幽灵,偷偷地观察着,有时他幻想自己真的听到了呼吸声。“你就和你的书一样,是死了的。你从来没有爱过半个人,科尔索。”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他的身体,然后就永远地走了。去寻找她的孩子,那时的他从不曾想要过的孩子。
打开窗,雨水打湿他的脸庞,他感觉到了夜里湿冷的寒意。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让它往下坠落,红点在黑暗中熄灭,坠落的弧线抛向阴影的方向,然后被切断了,或者说是看不见了。
那天晚上一定也下着雨,在不同的场景中,下在妮可最后的足迹里;下在滑铁卢的战场上;下在科尔索的玄曾祖父和他的兄弟们的身上。科尔索想起了他自己的战场,他比谁都清楚该如何在浩瀚的书海中选择他的战役,像个孤独却又极其出色的士兵一样,然后收取他的报酬。
第二部分:死者的手文士与武士(1)
“坟墓里的人是不会说话的。”
“上帝要他们说时,他们就会说了。”
拉格迪尔回答。
——保罗·费巴《驼子》
女秘书铿锵有力的高跟鞋音急速地敲打在上了釉的木质地板上,科尔索跟着她,沿着那条有着奶油色的墙、昏暗的灯光和情调的音乐家长廊,直走到一扇厚重的栎木门前停下。他遵从她的等候指示,然后当她站在一边,对他做出一个短暂的职业性微笑后,他进了门。巴罗·波哈就坐在一张黑色的皮椅上,在一堆桃花心木之间,窗外是一幅绝佳的托雷多城景致:古老的黄褐色屋瓦,哥德式教堂的尖顶直刺向清澄的蓝天。
“请坐,您好吗?科尔索。”
“很好。”
“让您等了一会儿。”
他并不表示歉意,只是对事实陈述一下罢了。科尔索撇了撇嘴。
“别客气,这次也只不过45分钟而已。”
当科尔索在访客的椅子上坐下时,巴罗·波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具现代化、复杂的内部与外部通话系统,桌面的玻璃下嵌着书商自己的照片,照片的背景就是这办公室窗外的景色。他大概五十来岁,古铜色发亮的秃头,带有严谨的气质,尽管这和事实不符。他的小眼睛看来灵活狡诈,穿着合身的西装背心以掩饰他的水桶腰。他拥有贵族的血统,曾有过一段疯狂的年轻岁月,做过许多蠢事,包括一些违法、诈骗和四年在巴西及巴拉圭自我放逐的日子。
“我要给您看一样东西。”
他的性格稍显粗鲁,有时甚至显得无礼。科尔索看着他走向一个小玻璃书柜,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串在金链上的小钥匙,然后打开书柜。除了在国际书展上是个从不缺席的展出者外,他在市场上并没有什么商店字号,但他的书单以经过精挑细选且少量而闻名。他不辞劳苦地搜寻世界上任何一角的古籍奇书,不择手段地和同业竞争,然后依照市场上的价格波动来投机营利。不定时地为他工作的人包括收藏家、版画家、印刷业者和供货人,就像科尔索一样。
“您觉得如何?”
科尔索伸长了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本书,像是在抱一个不足月的婴儿般。那本书是以褐色的皮装订的,缀着金饰,就年代和保存状况来说都是上乘之作。
“科罗那的La Hypnerotomachia di Poliphilo,”科尔索说,“您终于找到它了。”
“才三天而已。威尼斯,公元1545年。附有170幅绘在木板上的版画……您说的那个瑞士客人还对它有兴趣吗?”
“我想是,这书完整吗?”
“当然了,除了四本以外,所有这一版的木板印刷品都是1499年的再版。”
“我的客人想要第一版,不过,我会说服他的……他五年前在摩纳哥的一场拍卖会上错失了一本。”科尔索说。
“那么他这次不该再错失良机。”
“给我两个礼拜的时间跟他联络。”
“我宁可自己直接和他谈生意,”巴罗·波哈微笑着,像只鲨鱼在寻找泡海水的人,“当然啦!您的利润还是一样多的。”
“想都别想,这瑞士人是我的客人。”
巴罗·波哈嘲讽地微笑着。
“您从不相信任何人,是吧?……我可以想像您小时候,连吃母奶以前都还要检查有没有毒吧!”
“相反地,您的做法是把您的母奶转卖了吧!”
巴罗·波哈仔细地观察着猎书人,现在,科尔索的脸上非但没有平时的小白兔表情,连一点亲切感都没有,活像一头露出尖牙的恶狼。
“您知道我欣赏您的哪一点吗?科尔索……就是您能这么自自然然地扮演雇佣杀手的角色。您就像凯撒大帝当年必须提防的那些既枯瘦又危险的人物一般……您晚上睡得安稳吗?”
“好得很。”
“我想不是吧。我打赌您一定是那种常在夜里睁着双眼睡不着的人……您想知道我怎么想吗?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要信任那些精力旺盛的瘦子。除了偶尔必须雇用那些索费高昂、没有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当佣兵以外,我向来不和这种人打交道。”
书商再度把那本La Hypnerotomachia di Poliphilo放回小玻璃书柜。然后他发出了一个虚伪的笑声,说:
“您有朋友吗,科尔索?……有时候我会纳闷,像您这样的人会不会有朋友。”
“去吃屎吧!”科尔索冷冷地回答。
第二部分:死者的手文士与武士(2)
巴罗·波哈蓄意缓慢地微笑着,看来一点也不觉得受辱。
“您有理,我对您的友谊一点也不感兴趣。您坚固又持久的忠诚是建立在我们的雇佣关系上的,不是吗?……您的敬业精神使您即使在雇用您的主子逃走了,都还会努力去完成使命,即使已经战败,即使已经没有退路……”
他一面用嘲弄与挑衅的眼神看着科尔索,一面注意他的反应。但科尔索只是不耐烦地敲打着自己戴在左腕的手表。
“剩下的评语,就请您写信告诉我吧!”他说,“我不是靠听您的笑话赚钱的。”
巴罗·波哈像是对这句话沉思了一下,然后面带嘲讽地表示同意。
“您又说对了!科尔索,我们回到生意的话题上吧!”在进入主题之前他看看四周,“您记得阿思塔洛的那本《剑术专论》吗?”
“记得,1870年版,很罕有的书。我几个月前给了您一本。”科尔索回答。
“现在我同一个客人想要《莱斯比学院》,听过吗?”书商问。
“那是17世纪的埃柴维印刷厂出版的书,附版画的大对开本。它号称是世上最美的剑术专著,而且也是最贵的。”(埃柴维家族,1571—1681年,荷兰人,其家族中的15人世代从事书的买卖、出版与印刷事业,以希腊文的新约圣经和其他古籍而闻名于世)
“这买主可不在乎要花多少钱。”
“那我们就非找到它不可了。”科尔索说。
巴罗·波哈重新在那镶有古城全景的窗前坐下,心满意足地将两根拇指插在背心的口袋里。看来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只有少数几个优异的欧洲同行能像他这般阔绰。但科尔索一点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值得令人欣赏的地方。像他这种人只不过是完全靠着像科尔索这样的猎书人生活,这点他们两人都清楚得很。
他扶正自己的歪眼镜,看着书商。
“对La Hypnerotomachia di Poliphilo您打算怎么办?”
巴罗·波哈在对科尔索的厌恶和自己的利益之间踌躇。他对着玻璃书橱看了几眼,然后看着科尔索,不情愿地说:“好吧,您和那个瑞士人去谈罢。”
科尔索表示同意,但一点也没表现出得到这小小胜利的满足感。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瑞士的客人。但这不关别人的事,这样的一本书是不怕找不到买主的。
“我们来谈谈您的那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吧!”科尔索提议,然后看到书商精神一振。
“好,我们来谈。您接受这份工作吗?”
科尔索咬咬一根拇指边的死皮,将它吐到一尘不染的桌上。
“我想过,或许您的这本书是伪造的,正本是另外两本的其中之一,或者根本就没有正本。”
巴罗·波哈显得有点恼火,他的眼神看来像是在找科尔索吐在桌上的那一小块死皮。最后,他放弃了寻找。
“关于这点,”他说,“我会告诉您,然后您再照我的指示去做就对了。”
“说吧!”
“时间到了,我就会一一告诉您。”
“我坚持,现在就说吧!”他看到书商迟疑了一下。科尔索脑里那猎人独有的直觉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开始在蠢动了。滴答、滴答,像个不协调的机器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个,”另一个回答,“我们马上就会决定。”
“我们要决定什么?”科尔索开始显得被激怒了,“其中一本属于私人的收藏,另一本属于公立的基金会。没有半本在流通的市面上。这表示没搞头了,不论是您还是我。我看您这本或其他有一本一定是假的,不然就根本全都是假的。反正,事情办完了,我收了钱就走人。”“没那么容易。”书商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么说着。
“这得视情况而定。”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了……您的肚子里暗藏着什么鬼胎吧?”
巴罗·波哈微微抬起一只手,盯着自己的手映在桌上的影像,然后慢慢地放下,把手和它的影像对在一起。科尔索看着他那只宽大、毛茸茸的手,小指上戴着一个方形的金戒指。他对那只手再熟悉不过了。他见过它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账户开支票,做出说谎时的辅助动作,握住自己即将背叛的人的手。科尔索依旧听到自己脑里怀疑的滴答声,突然感觉一阵恶心,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想接受这份工作。
“我不是很确定是否要接这份工作。”他大声地说。
巴罗·波哈注意到他态度的转变,于是稍微改变了一下自己的态度。他的手指交缠托着下巴,静止不动。窗外透进来的光照亮了他那黝黑的光秃头顶。他看来像在沉思,视线没离开过科尔索。
“我从没告诉过您,为什么我会开始当书商吗?”
“没有,而且我也没兴趣知道。”
巴罗·波哈戏剧性地大笑起来。这是他善意的表示,他相信科尔索的恶劣情绪只是暂时的。
“我雇用您,所以,我爱说什么您就得听。”
“这次的钱您还没付呢!”
书商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支票簿放在桌上。科尔索不安地看看四周,这时是他应该决定说“好吧,再见了”,或是留在那里继续等候的关键时刻,也是他该喝一杯的时候,不过对方不是那种会请客的人。于是他只耸了耸肩,用手肘碰碰在口袋里鼓起来的杜松子酒瓶。真是荒谬。不管他喜不喜欢书商的任何提议,他根本没打算走人;而巴罗·波哈也心知肚明。他写了一串数字,签了名,撕下支票,推给他面前的人。
第二部分:死者的手文士与武士(3)
科尔索瞄了一眼,没去碰。
“您刚刚说服我了,”他叹气,“我洗耳恭听。”
书商连一点胜利的样子都懒得摆出来,只是做了一个冷冷的肯定手势,像是刚完成一个微不足道的手续一般。
“我是碰巧进入这一行的。”他开始说了,“有一天,我发觉自己的口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惟一的资产就是从一位叔公那里继承来的一堆藏书,大概有2000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