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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天记-第2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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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雪原一路南归,数万里归程,二人已经迎接过太多次袭击。现在,南归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他们更不会担心什么。

凌厉而沉稳的刀意破空而起,只听得一声闷响,那人根本没有来得及掠至街心,便被震飞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墙上,伴着烟尘昏死过去。

又有人至,然后再次被铁刀击飞。浔阳城的长街上,到处都是飞起的身影,喷出的鲜血,闷声的惨呼,痛苦而绝望的嘶吼。

王破提着刀,当先而行。他只是提着铁刀看似随意地击打,便没有一个人能够越过他的刀,靠近苏离,无论那人是北地的聚星初境强者,还是哪个宗派的天才。

自始至终,他未动刀锋,所以没有人死去。

长街两旁,到处都是倒地难起的修行者。

果然是逍遥榜上的最强者。

除非是圣人亲至,八方风雨到场,谁能阻得了天凉王破?

陈长生依然紧紧握着剑柄,沉默而警惕。

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在王破的身上,也没有落在那把神鬼难测的铁刀上,虽然他很清楚这是很难得的学习机会,而是一直落在街旁那些很容易错过的地方。

——断墙,垂檐,受伤的修行者,痛骂的少年。

即将离开浔阳城,却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始终隐匿在夜色里的刺客。

那个已经沉默跟随他和苏离数千里之远、耐心强到令人惊怖的天下第三刺客。

那个有一个非常普通名字的刺客:刘青。

他觉得刘青会出手。

王破已经来了,刘青如果不趁着浔阳城最后的混乱出手,一旦他们离开浔阳城,刘青便极有可能再也找不到出手的机会,最后如苏离那样,把自己陷进最尴尬的境地。

浔阳城头渐近,转过前面那个街角,便能看到紧闭的城门。

便在这时,梁王孙说了一句话。

从离开客栈开始,梁王孙一直跟着他们。

他现在已经无力出手,却不愿离去。

他想看看苏离是不是还能活下去,想看看这天究竟会不会睁眼。

他对王破说道:“天下虽大,已无苏离能容身之所,你又能带他去哪里?”

王破停下脚步。

黄骠马停下脚步。

王破转身望向他,说道:“我送他回离山。”

陈长生带着苏离走了数万里。

那么,他也带苏离再走数万里,走回离山又如何?

“可是……就算你送他回了离山,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长街那边响起一道淡漠的声音。

陈长生心想是啊,如果离山真的有变,苏离就算回了离山又能如何?

难道世间如此之大,却真的已经容不下他了?

然后,他忽然间警醒,望向声音起处。

是谁在说话?

王破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肃然无语。

他很警惕,甚至要比面对肖张和梁王孙一起还要警惕无数倍。

看着街道转角处缓缓出现的那个人,陈长生觉得身体变得很寒冷。

不会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忽然间,愤怒无比。

故事,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一场吃人的盛宴,凭什么就要按主人的意愿收场?

愤怒,源自于无助。

陈长生这时候感觉很无助,因为他真的绝望了。

无论是在荒野里面对薛河还是梁红妆,还是在客栈里看到梁王府的大辇,他都没有绝望过,哪怕面对着肖张的铁枪,他连剑都举不起来的时候,他还是不绝望。

因为他还活着,苏离还活着,他相信这个世界肯定有人会来帮助他们。

他对着浔阳城的明媚春光喊出那四个字,就必有回响。

果然,王破来了。

他欺风踏雨而来。

然而现在,这人……居然也来了。

再明媚的春光,终将消散。

念念不忘的回响,也将消散。

就算还有人愿意来帮助他们,又还有什么用呢?

现在,还有谁能帮得了他们呢?

……

……

街道转角处出现的是个中年人。

那人长发披肩,里面却隐隐能够看到很多如雪般的痕迹。

以至于无法分清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修行了多少年。

数十年还是数百年?

那人很高大,很瘦削。

那人气度非凡,潇洒无双,因为他是世家领袖。

那人神情很冷漠,因为他是绝情灭性的绝世宗宗主。

看着王破和陈长生,他自有一份霸道与居高临下的气势。

即便看着苏离,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自信与狂傲。

名动八方,风雨如晦。

来人正是八方风雨。

朱洛。

他是大陆的最强者。

他是修行世界的神明。

浔阳城的长街上一片安静,然后响起无数声音。

数百名修行者纷纷拜倒。

梁王孙长揖行礼。

肖张脸上的白纸动了动。

王破没有动,没有行礼,静静看着对面。

陈长生也没有行礼,他忘了行礼。

苏离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

他看着朱洛说道:“你们这些老家伙终于忍不住了。”

朱洛说道:“只是不忍亲手杀你,所以不想相见。”

苏离安静了会儿,感慨说道:“看来,我当年的看法果然没有错。”

朱洛问道:“什么看法?”

苏离看着他认真说道:“你们几个都是王八蛋……老王八蛋。”

……

……

第394章 三棵松(上)

朱洛身为八方风雨之一,极少会出现在世人眼前,但今天他必须来,而且说实话,对于他的出现,无论王破还是浔阳城里的这些修行者,都并不觉得意外。苏离是何等样的人物?为了杀他,黑袍不惜以周园为引构织出一个阴谋,魔族在雪老城前的荒原间,摆出了如此大的阵势。现在人类世界同样想要杀死他,只凭沿途那些杀手与薛河、梁红妆这等层级的高手哪里足够?

即便加上现在浔阳城里的数百名修行者,哪怕再加上王破、肖张、梁王孙这三位中生代的最强者,依然不够。无论是来送行还是请魂,事涉苏离生死的重要历史时刻,即便圣后、教宗这些圣人没办法出现,八方风雨无论如何也必须到场。

在世人眼中仿佛神明一般的朱洛,从天空降临地面,来到嘈杂而纷乱的人世间,出现在浔阳城里,出现在长街的那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是来杀苏离的——想着汉秋城外的树林,林外那间凉亭,亭下长发披肩的世外高人形象,陈长生感觉很不好,然后听到了苏离的那番话,才明白了过来。都是生活在世间的人,哪里会真的存在风餐露宿、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

既然是世间人,难免要做些混账事,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陈长生看着朱洛漠然的脸庞,沉默不语,想起唐三十六在国教学院榕树下说过一句话,没有人会随着年岁增长品德就天然提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年轻的傻逼变成了老傻逼——老混蛋,老傻逼,都是污言秽语,放在此时此刻,却是那样的掷地有声。陈长生不会说这样的脏话,看着街对面的朱洛,却忍不住想着这些词。

他的感觉没有错,此时的朱洛不再是汉秋城外亭下那个清冷飘渺的世外高人,也不是数百年前在雪原月亮的照拂下一剑斩杀第二魔将的人类勇士。这时候的朱洛,是世家领袖,是大周门阀,是大陆强者,是人,是一个普通的人。

一个可以为了利益杀人的普通人。

王破行完礼后,便一直安静地站在苏离和陈长生的身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自然也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就连手里的刀都没有收回鞘中——面对辈份、地位、实力都远在他之上的八方风雨,这份沉默与不动很不恭敬。

朱洛看着他说道:“我不想出现,但你让我不得不出现。”

这说得是王破那看似沉稳、实则疯狂的一刀,以将来的惨重代价直接重伤肖张和梁王孙,继而连破浔阳群豪,眼看着便要带着苏离出城。如果朱洛这时候再不出现,说不定王破真的可以逆人类世界大势所趋,帮助苏离活下来。

以朱洛在人类世界里的地位,他的这句话对王破是极高的赞誉,虽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然,赞誉不是赞美,更不代表欣赏,准确来说,朱洛用这句话清晰甚至有些不悦地表明了自己对王破的欣赏与不欣赏。

说完这句话,朱洛望向陈长生,喝道:“教宗大人在离宫忧心忡忡,师长亲友都在担心你的安危,千万人在京都祝福你,盼你活着,结果你活着,却在路上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你想做什么?难道你准备不回去了!”

与和王破说话时的前辈口吻相比,他对陈长生说话的语气更加不客气,陈长生虽然现在是国教学院院长的身份,但毕竟年龄尚幼,而且从梅里砂的角度来说,他认为自己就是陈长生真正的长辈,自然难免显得有些严厉,最后那一句,更是近乎教训与喝骂。

陈长生没有开口说话,不是因为无颜以对京都师长,也不是惭愧于长辈的教诲,而是他这时候依然很生气,他担心自己开口辩驳会显得不够尊重长者。王破也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不需要说话,他不需要别人的欣赏,哪怕那个人是朱洛。

街道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从朱洛出现之后,除了苏离散漫的声音之外,整座浔阳城便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八方风雨是最强者,无论是这座浔阳城抑或整片大陆,所以哪怕他说话的声音很淡然,也轰隆如春雷,整个世界都必须仔细地听着。更何况他今次出现在浔阳城街头,还代表着大周朝廷的集体意志,与陈氏皇族亲密无间的他,与圣后娘娘以及国教系统,很明显早已达成了某种协议。

圣后娘娘,离宫,朱洛,这是大周朝的三座高山,陈长生本是生长在其中一座山里的青青幼松,因为所在的位置高,所以很受尊重,地位也很高。但现在,他要与脚下这座高山的意志相对抗,还要直面另一座高山的阴影,他能做什么?

他望向王破。王破瘦高的身躯在微寒的风里轻轻摇晃,真的很像一棵已然茁壮的松树,还没有完全粗壮至雷斩不倒,但至少不会轻易地被东西南北吹来的风改变形状。朱洛来了,他没有拜倒,没有让开,没有退却,被风拂的微微低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只是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他是逍遥榜第一的中生代最强者,但不可能是朱洛的对手。

朱洛是八方风雨,是已经踏入神圣领域的人物。

在此时的浔阳城里,在整个大陆,唯一敢直视甚至是无视五圣人和八方风雨的人,除了他们彼此,就只剩下一个人。

苏离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嘲弄,说道:“你们这些老东西现在就只会吓唬小孩子?”

这说的是朱洛分别对王破和陈长生说的那两句话,不待朱洛回答,苏离剑眉微挑,又说了一段话。

“我知道你们很想我死……从很多年前你们都想我死,无论是天机老人还是你,因为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杀不死我,所以你们越发想杀死我,基于同样的道理,我想,其实你很想王破这时候出手,然后你好找借口杀死他?”

这段话很诛心,所以街上很安静。

人们只能装作没有听到这段话,包括王破自己也不便有什么反应。

朱洛面无表情,没有说什么。

“随着我越来越强,你们越来越想我死。”

苏离感慨说道:“天海、白夜行那对夫妻,你们这八个废物,现在就连寅老头儿都想我死了……”

五圣人、八方风雨,除了苏离自己,这片大陆有十三位最强者。

他此时点了十二个人的名字。他指控这些神明般的存在,都是意图谋杀自己的凶手。

“我没有什么不爽,因为我从来没有兴趣在神国里与你们这些家伙站在一起。”

他撇了撇嘴,最后说道:“我只是有些后悔,当初就应该把你们八个废物杀掉再说。”

……

……

第395章 三棵松(下)

……

……

作为在人类世界德高望重,在黎民百姓眼中有若神明的八方风雨,在苏离的口中就是八个废物,更不要忘记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说过对方是老混蛋。这还罢了,听他的口气,似乎说杀便能杀死这些大陆的最强者,真是何其狂妄骄傲,即便他是传奇的离山小师叔,场间听到这番话的人,依然觉得太过夸张,甚至荒唐。

朱洛的脸上没有露出因荒唐而生出的嘲弄神色,也没有愤怒,还是那般的漠然,作为绝世宗的宗主,他的道心修的便绝情灭性,这四个字并不是冷酷暴虐的意思,而是仿佛明月照雪原,孤清冷绝,不为外物神识所惑的意思。

他看着苏离说道:“你没有机会了。”

是的,苏离就要死了,无论他全盛之时有没有能力杀死八方风雨,甚至威胁到那五位圣人,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未曾发生的事情只能成为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迷团。

但苏离不这样认为,他看着朱洛说道:“待我养好伤,我首先就去汉秋城杀你。”

他这话说的极其随意淡然,仿佛根本不知道朱洛是来杀自己的,仿佛不知道浔阳城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回到离山。

朱洛披在肩头的长发被微风拂动,双眉同时微动,终于露出一丝讥诮的意味。

“不对,不应该是去汉秋城杀你……而是去汉秋城杀你全家。”

苏离纠正道。然后他望向人群前方的梁王孙,说道:“这一次,我要吸取曾经的经验教训,再不能犯这些错误。”

“前辈,您这样是不对的。”

陈长生牵着缰绳,回头望向他说道。是的,杀人全家这种事情怎么都是不对的,哪怕斩草不除根,可能会带来日后的燎原野火。

一路南归,苏离以为自己很了解陈长生这个小孩子,但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对方,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那就不杀他全家,只杀他。”

这番言谈听上去就像是笑话,事实上本来就是笑话。

即将死去的苏离,说将来要杀朱洛全家,他哪里还有将来?

朱洛看着他,肃容说道:“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难道你不能正经一次吗?”

先前浔阳城的主教大人华介夫对陈长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

“平静地迎接死亡就是正经?那我不会喜欢这正经,死在沙场上、万山里,还是死在舒服的床上和美人的怀抱中,我当然选择后者。”

苏离说道:“说起来,我真的不理解你们这些老家伙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如果说利益,我看不出来你能从这件事情里获得多少利益……看来你也挺惨,毕竟这里是天凉郡……那些老家伙可以躲在自己的洞府里、都城里,你却没办法躲。”

朱洛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自始至终,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凉郡大人物,都没有在浔阳城现身的意思,因为哪怕是他也不愿意亲手杀死苏离,至少双手不能沾上苏离的血。

直到王破出现,刀破雪空,群豪避退,他不得不出现。

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怎么解决呢?虽然说南边也有很多人一直想我去死,但怎么说我也是天南的偶像人物,如果你的双手沾了我的血,那么南人的愤怒就要由你朱家和绝世宗来承受了,你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朱洛没有说话,像他这样的人物,道心无法,世事洞明,哪有算不清楚时局的道理,只是正如他所言,这件事情既然发生在天凉郡,那只好由他来解决。

“活了几百岁,终究还是要被人当刀来使。”

苏离看着他同情说道:“你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痴?你爸在九泉之下得知朱家会因为你今天的决定日渐衰弱,会不会后悔生出你这个白痴来?”

锋利刺耳,字字诛心,却不仅仅因为这是污言秽语,而是因为这些话没有错。无错之言,便是剑,以苏离的本事,哪怕朱洛道心定如磐石,也要被留下些痕迹。

朱洛看着马背上那个已然虚弱,连手臂都快要抬不起来的家伙,说道:“滔滔大河分两岸,哪怕只看不语,也总要选一边。”

这说的是苏离,说的就是为什么整个大陆都要杀苏离。

十余年前,大周在国教学院血案之后,正处内乱之中,长生宗与梁王府联手,意欲北伐,苏离却不愿意,甚至凭手里一把剑把这件大事给破了。百余年来,无论天海圣后还是教宗大人,都想着要南北合流,可苏离还是不干,凭着手里的一把剑,站在天南生生阻着天下大势无法向前。

在这两件事情上,无论苏离怎么选,他都不会陷入当前的危局,然而他却偏偏什么都不选,他的态度非常骄傲而明确:“我若是砥柱,就该站在大河中央,我若是浮萍,就该顺水而下,我是苏离,我凭什么要站在岸边?”

朱洛不再多言,说道:“离山会继续存在,只不过不再有你。”

这是尊重,也是宣告。

浔阳城的街头,安静无声,阴云渐盛,又有雨点缓缓飘落。

“没有我的离山,还是离山吗?”

苏离面无表情望向南方,想着离山上此时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心情沉重。

这不是狂傲的宣言,而是担忧。

整个大陆都认为,苏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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