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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伊菊睁着一双干涸的眼睛,从容地处理罗希诚的身后事。然而她过于冷静的态度,却让护土们在背后悄悄议论,这位守了丈夫两年、看似忠贞的罗太太,说不定早已红杏出墙。
她没有精神理会这些怪异的目光,只是一心想着,她该替希诚我一块什么样的墓地?
下葬那天,齐医生和看护大婶也来了,加上她一共只有三个人,看希诚的骨灰坛缓缓沉到地下,而附近不知谁家的葬礼上,亲属们排成一队蜿蜒的长龙,哭天抢地为一个夭折的婴儿送行。两块墓碑前,冷清与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希诚真是一个孤独的人,活着的时候,没有父母、很少朋友;现在走了,连送行的场面也如此寂寥……
呵,不过他总比她好。如今他一了百了,她还得在人间继续遭受折磨,而且,将来黄土一杯,不知是否会有人来送她?
强行支撑了两年的神经,这会儿,全然崩溃。
她原本就是一个连走路都会叫苦连天的懒惰女孩,只不过努力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每日上班、去医院,风雨无阻。如今,她终于能够恢复习性,休息一下,卸下伪装……多幸福。
楚伊菊在公寓里接连昏睡了两天,懒得吃东西,也懒得下床。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必为了谁辛苦赚钱,再也不必为了谁匆匆地奔走于医院和公司之间,她可以充分发挥懒人天性,睡睡睡……
呵,当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她说话、值得她牵挂,这世上只剩她。
二月,正值过年期间,不用上班,没人管她,所以,她可以自由地躺在床上,连房东太太也不再来敲门。
躺着躺着,楚伊菊突发奇想,想到了那些独自死在公寓里的人。
他们的尸体是怎样被发现的呢?好像通常是送牛奶或报纸的送货员报的警。
嘿嘿……她没有订报纸,也没有订牛奶,如果她就这样追随希诚而去,恐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到时候,肯定会把房东太太吓个半死!那个总是凶神恶煞的老太太,被吓一吓也蛮有趣的。
寒夜的风敲打着房门,楚伊菊不断地遐想,嘴角抽动着神经质的笑。
“砰……砰……”
风好大呀,吹个没完没了,房东太太的门这下可惨了,万一真的被撞坏,她可不付修理费。而一个死去的人,应该没人会叫她付修理费吧?叫也是白叫。
“砰砰砰……砰砰砰……”
不对!风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拉门的,显然是一个人!
楚伊菊不用起身证明,一眨眼,就看到了房门轰然震开,乔子寒撞了进来。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滑稽的模样,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脸焦急,他一进门就东嗅嗅、西闻闻的,似乎在确定是否有瓦斯味,然后,奔到她的床头,寻找安眠药瓶。
哈,乔子寒这家伙要失望喽!难道他不知道,自杀的人并非都需要瓦斯和安眠药的帮助的吗?其实只需静静地躺着七天不喝水,就可以唤来死神了。
“你没有干傻事吧?”那家伙坐到床边,逼视她的眼睛。
乔子寒凝眸中迸发着疼痛,胡碴未刮尽的下巴,欲言又止的话语,涩涩滚动的喉结,男人为一个女人担心的时候,竟是如此迷人。
他,在为她担心吗?没有道理……他们甚至不太熟。
“该死!”他后知后觉地跳起来,“你在绝食!”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一阵风地冲了出去。本以为他会去叫救护车,但是没有,十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提着热腾腾的肉粥。
“把这个喝了!”他恶狠狠地命令,不容分说地撬开她的嘴,托起她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将粥由滚烫吹至温暖,一口一口,喂她吃下。
热度落入胃中,整个人像是被灌回了灵魂,虽然楚伊菊仍没有力气说话,但眼神顿时清明了许多。
乔子寒很生气地瞪着她,一举手一投足都让她担心,他是否会打她……
但他只是替她盖好被子,命令她闭上眼睛,好好睡觉。然后,每隔三个小时,他就将她强行唤醒,喂她吃一次东西。
开始总是粥,后来水分渐渐减少,米饭、青莱、面包、鸡腿……食物变得正常起来。
这已经不知是多少天以后的事了。
他就这样不请自来地住进了她的家,霸占了她客厅的沙发,看她的电视,用她的厨房和冰箱,强迫她吃东西,独自一人不停地说着无人回答的废话。
当她有力气活动时,他就把她抱进浴室,扔进浴缸里逼她洗澡。
“不想让我动手,就自己脱衣服!”他喝道。
于是,她只好服从,在他关门出去后,整个人浸泡在暖暖的水中,洗净油腻的长发和一身快要发臭的肌肤。
裹着他为她准备好的雪白浴衣,楚伊菊从浴室里出来,看见满屋子的阳光,感到自己像是从地狱中钻出来一般。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想出去走走。”她终于开口。
乔子寒脸上闪现一抹惊喜,但马上强装镇定,挑了件大衣包住她,带她出门。
阔别已久的街头似乎有了点儿变化,严寒过去后的树梢,添了几片新绿,过完年的人们,或许是休息够了的缘故,步伐格外矫健。
楚伊菊径自往前走,乔子寒就默默地跟在后面,她去哪儿,他都不阻止,似乎她愿意活动,他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当楚伊菊在水果摊前挑起一粒橙,他马上付钱;当她站在电影院的巨幅海报下,他立即买票。
在旁人眼里,他也许就像个可怜兮兮的追求者。
但没人知道,楚伊菊此刻的心里,根本没有这个“护花使者”,她拿着橙、看着电影,脑子里却回忆起多年前跟罗希诚一起上街的情景。
那时候,她好快乐,每天除了笑还是笑,生活平静而幸福,连个坏人都设遇见过。希诚说,她是无忧的傻子。
上天在嫉妒她吗?所以为她安排了这样的下场……
出了电影院,她继续走着,转搭上巴士,最后,直走到当年常去的海湾。
已是日落时分,又恰逢冷天,海滩上空旷无人,昔日蔚蓝怡人的海水,此刻一片灰蒙,楚伊菊就在沙与贝壳中坐下。
而乔子寒,也一声不吭地坐到她的身边。
“他临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跟我说……”
或许,是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她终于有了倾诉的勇气,或许,是因为有了他在一旁长久的注视,她才幽幽吐露心中的话语。
“别人都可以听到遗言、遗嘱,我却什么也听不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样办丧礼,是否能让他满意……他已经两年没跟我说话了,再怎么样,也要醒过来看我一眼呀,我都快忘记他的声音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风很大,扬起了她的发,甚至吹起了她厚重的大衣。乔子寒环臂绕住她,挡住这狂野的风。
这—瞬间,她感到自己的眼泪终于要滑落下来。憋了两年的泪,不知是被眼前的风吹落的,还是被那温暖包裹着她的身体融化而掉的。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人……有时候,心里好恨他,恨他怎么可以这样恶劣,自己舒舒服服躺在那儿,却让我忙来忙去……再怎么样,他也应该醒来夸我几句,人家这两年变得这么勤快,他都不夸我……结婚的时候,还说不让我做家务呢,他骗我……”
乔子寒没有答话,只是搂住她,愈来愈紧。
“你说,他是不是在怪我?”忽然抬起晶莹闪烁的眸,楚伊菊担心地问:“怪我笨手笨脚的,没有把他照顾好?又或许怪我没有能力替他换间更好的医院,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内脏器官衰竭而死掉……他走的时候,真的没有一点痛苦吗?“
“不会的,”乔子寒这才出声,声音里有一丝哽咽,“你这么能干,他怎么会怪你呢?”
“是吗?”她望向茫茫大海低喃着,似乎毫无自信。
泪水一波又一波,渐渐往沙滩上蔓延。
“涨潮了,”乔子寒握住她已被打湿的脚踝,“我们走吧。”
“如果我说……我不想走呢?”她坚定地坐着,坠入沙滩中的身子让人怎么也拉不动,似有千斤重。
乔子寒立刻明白她想干什么。她的自杀方法总是这样静态,先前静静地绝食,现在又静静地坐在这儿,等待潮水将她淹没。
“那么,我陪你。”他嘻嘻一笑,回到她的身边。
楚伊菊惊愕地看向他,死寂的脸多日来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
“你陪我?”他到底知不知道,待会儿潮水涨上来会有什么后果?
“不记得是谁曾说过,惟有经历过一切之后,才能选择死亡。”乔子寒悠悠地道,“伊菊,你应该想想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也许还有一场电影想看,也许还有一件漂亮的衣服要买……想一想,你会改变主意的。”
呵,他在劝导她吗?
“对了!”他忽然一弹指,“你还没成为名作家呢,难道你甘心?连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人都可以当上作家,你真觉得自己比我差?”
闭嘴……她捂住了耳朵。这家伙再说下去,她的意念可能真的会被瓦解……然后,等待她的,又是无尽的痛苦和相思的折磨。
他当然轻松了,说完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她却还要独自面对孤苦的生活……她不要听。
天气说变就变,黄昏的海面上骤然起了风,天边的黑云夹带雨水侵袭而来,将她全身拍打得痛快淋漓。海水也愈发幽暗了,一瞬间,波涛汹涌的浪花打了上来。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有什么关系呢?马上,她就不用再看见它们了。
狂潮愈逼愈近,刚才那块干爽的岩石,这会儿已被全然吞没。混浊的咸味正在啃嚼她的大腿,用不了多久,她的全身也会被海水覆盖,如果,继续坐着不动的话。这样的结局,在旁人看来似乎很悲惨,但却是她一直盼望的,没有痛苦的死亡,甚至,连尸体也被大海冲走,不用麻烦别人。
她感到困倦了,闭上眼睛,几乎想躺下来。就要结束了,就要,结束……
咸腥愈加浓郁,漫过了她的胸,呛到了她的喉。
“小菊菊,我觉得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大作家,因为大作家都喜欢自杀。”有人在她耳边说。
什么?这家伙……他、他怎么还没走?
“我说过要在这儿陪你的,”乔子寒痞笑的眼眨了眨,“我很老实,从不说谎。喂,小菊菊,你真的忍心让一个老实的善良人陪你殉葬?”
一分钟,两分钟……
“呵……”楚伊菊在轻笑间掉下眼泪,清晰地回答,“可以抱我起来吗?腿好麻,我动不了……”
自杀是私人的事,若拖累别人,她的良心会不安。这家伙,一定是看准了她心太软,才敢这样放肆,这样威胁她。她知道有很多女人都败在他手里,自己竟也不能幸免。
已经没有机会反悔了,话音刚落,对方一跃而起,将她捞入怀中。
第四章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床如此温暖,或许是因为刚刚离开了湿咸的海水,回归清爽干净的地方,所以感到格外舒服。但躺了好一会儿,楚伊菊才发现,她弄错了。
床单并非她熟悉的那条,被褥也被偷换过了,这一切全是乔子寒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变出来的。
难怪,她那张脏而硬的床才会骤然松松软软,躺在上面,有云般飘忽的感党,可以放心地滚来滚去,连枕头都有阳光的味道。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讨好自己?一个几近陌生的人,竟带给她久违了的体贴,像黑夜里忽然飘来一支多年未曾听闻的心爱歌曲,惹她心酸落泪。
“你来干什么?”闭着眼,她听见乔子寒把什么人拦在门外。
“她没事了吧?”是方琳。
呵,真没想到,在她最伤心孤独的时候,来看她的,竟是两个“骗子”。还以为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交槁付钱,再无其他。
“身体是好了,”乔子寒回答,指了指心口,“这里,就不知道了。”
“那她……还有精力写稿吗?”方琳小小声地问。
“这才是你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吧?”他讽笑她,“小姐,人都要死了,你的稿子可以多等两天吗?”
“不要以为我没人性!”她叉着腰指责他,“如果你肯动笔,我用得着到处替你找枪手?先生,别忘了我们跟出版社签的合约还没满,人总要讲点信用吧?你甩甩手就走,为难的是我!”
“当初我就告诉过你,我写小说全凭兴趣,是你一相情愿的以为我是开小说工厂的,我有什么办法?”他手一摊,耸耸肩。
“十多年的老同学,你现在跟我讲这种话!”方琳索性假装哭泣,“别忘了当初是谁陪你一家家投稿的?你现在能过着这样逍遥的生活,还不是全靠我帮你谈来的稿费?没有我帮你包装,你会红吗?忘恩负义的东西!”
眼看两人争论不休,大有动手火拼的趋势,楚伊菊为了这幢公寓不至于惨遭连累,只得坐起身来。
“你醒了!”乔子寒马上抢先跑到床边,护住她,“是不是被这个聒噪的女人吵醒的?你耐心等一下,我马上赶她出去!”
“伊菊、伊菊,”方琳不甘示弱,奔到床的另一端,拉起她的手,“有人欺负你学姐,你要帮我哦!你不会这么狠心,看着学姐在出版界的信誉扫地吧?现在出版社不停向我催槁,这小子又撒手不理,呜……如果出版社说我违约,把我告上法庭怎么办?”
“别以为伊菊不懂,你就可以在这里危言耸听、胡说八道!”乔子寒瞪她,“放心,要告也是告我!况且,从没听说过谁会因为拖稿被出版社告的!”
“怎么没有?去年就有一桩……”
“都不要争了,好吗?”楚伊菊在他俩的夹击下,觉得听力都快被摧毁了,这会儿她再不愿意答应的事,也不得不答应,“如果有一个安静的地方,我马上可以动笔。”
“真的?”方琳一阵惊喜,眼泪顿时不见踪影,“好!好!我立刻把这个话多的家伙带走,让你这儿变安静……”
“到底是谁的话比较多?”乔子寒满脸不服,刚想嘟嘎,却被方琳又扭耳朵、又拽胳膊的拖出房门。
楚伊菊靠到床头,一脸哭笑不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她会答应继续“动笔”?希诚已经不在,她的钱终于够用,按理说,应该可以不用再受这种屈辱,当一个“影子”了。
但……那个把她从潮水中拯救回来的人,那个逼她吃、哄她睡、为她换上温暖床单的人,她怎么能忍心看他惹上麻烦、见死不救?
没什么可报答他的,惟有这支笔……希望她可以从此心安,不必再觉得亏欠别人什么……她很害怕那种负债的感觉,尤其是欠了一个危险而迷人的男人债。
何况,她心里还有另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段日子,似乎习惯了他在身边,如果她拒绝了方琳,从此以后,还有什么借口能与他朝夕相处?呵……她需要一个替她打扫屋子、为她煮饭洗衣的佣人,需要一个买水果、看电影时替她付钱的人,所以,她答应与他们继续“合作”。
就这样,楚伊菊开始了她的“作家生涯”。
每天,她用着方琳捐赠的笔记型电脑,吃着乔子寒义务送来的外卖,银行的户头里每隔一段时间会变出一大笔钱。
写得累了,那个送外卖的人就陪着她到户外散步,买一把面包屑抛向晨曦中的白鸽,或者,看一颗流星划过日落后的天际。
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十九岁。
也许,真如方琳所说,她比别的作者幸运多了,可以任性地写着自己喜欢的故事,不用在乎人物是否讨喜,不用在乎桥段是否对读者的胃口,甚至不用理会文章中是否有错字。
因为,每次她写完,那个守在她身边的男人,都会替她润色加工,把她撒落的散碎花朵逐一拾起,连缀成一片美丽的花园。
有时候,她甚至弄不清楚,到底是她帮他写作,还是他在帮她?因为,从方琳那儿听说,他没有拿分文稿费,出版社付的钱,都转到了她的名下。
他似乎比她更加吃亏,变成了她的佣人和编辑.却连半分酬劳也没有。
但他又一点也不在乎遭受这样的“虐待”,每天很勤快地往她的小公寓里跑,乐此不疲。
楚伊菊发现,自己所有的认知变得迷茫起来,从前觉得是错误的东西,现在却好像也没那么坏了,她甚至有点迷恋如今的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平静而舒心,如果不是因为这日的一张报纸掀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她甚至快忘了曾经经历过的惊涛骇浪。
“怎么了?”
一推开门,乔子寒就发现她在哭。
她哭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没有声音,肩膀微微抽动。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情形发生了。罗希诚刚走的那段时日,她常常抱着相框悄然流泪,后来,在他辛苦的照顾下,她终于露出笑容。只是偶尔在无意间瞥到故人的照片,她的双眼会淡淡地红一下,只是一下下,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跟他继续开心的说话。
今天,是什么勾动了她旧日的伤感?
“没什么……”
楚伊菊扭头,伸出双手环住乔子寒的腰,整个人躲进他怀里,脸蛋搁在那宽厚的肩上,不让他看到她黯然的表情。
呵,像是恋人的拥抱,却无关情欲。自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