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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样?!”
她缓缓睁开眼,脸色仍是惨白,但她竟然笑了笑、断断续续说,“哥哥真厉害… 我居然… 又能说话了。”
从舟见她差点被孟婆牵走,竟然还在这当口嘻皮笑脸,心中顿时怒气酝生。他颤着声音厉色道,“你是诈死,是不是?!”
楚姜窈最怕他如剑般凌厉的目光,立时浅笑干涸、垂着眸子答了声,“是…”
“你竟拿生死之事欺我!” 虞从舟心里又忿又冷,猛地挥起右手,心痛地一掌掴在她左颊,她应声向右边倒下,不敢言语。
“所以这厮中了你的虚毒、亦不是真死?!”
姜窈略一迟疑,还是答了声“是”。
从舟本就在气头上,立时抡起一拳,打在那狱卒胸上,分不清是怒气还是真气,反正混作一块儿、将那人震出丈余。
丁令令几声脆响,他掌风一转、一串锁匙从那人怀中被吸出,正正落入从舟掌心。
他打开牢门,忍着怒火、转身对姜窈说,“还不快走?!”
姜窈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石板地上,“ …我中了这毒,怕是三个时辰之内、浑身都动弹不得。哥哥你先走。”
她所用之毒虽假,却如此狠烈?他若弃她不管,秦兵又怎会饶她活路,真毒虚毒此刻还有什么差别?
虞从舟喉咙一酸、蹲□,楚姜窈瘫若蒲草,想看他一眼、但做不到。从舟伸手将她缓缓扶起,委实不忍再看她惨白面容、他别过脸,双臂略曲,将她驸于背上。正要站起,听她浅声道,
“不用,哥哥别理我,我全身动不了会拖累你。哥哥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你的办法、我再也不会信了!”
虞从舟声音冷冷、却带着酸涩的破音。此时她的手臂耷拉在他肩上,皮肤仍旧冰凉,与死人无异。虞从舟深深叹了一息,心痛之情又渐渗透,恼意旋而消匿不见。他蹙着眉、心疼地说,
“为什么你的办法,每一个都聪明的那么笨?!”
……
此时有两个兵卒似乎听见动静,下了地牢来检视。虞从舟虽然背着姜窈、胸口又受了鞭伤,但应付几个小偻偻还是无甚可惧。他立刻夺过墙上尖利刑具,左扫右刺,三两下即除去二人。此时打斗声起,引来更多地牢上面的兵卒,从舟目光沉稳,招招尽向那些人要害之处,因他知道,此时不能放走一个活口,不可让那玄衣人知晓他已脱困。
少顷功夫,小小地牢中趴满死尸。虞从舟扔了那刑具,背稳姜窈,大步走出地牢。在狱门口,他看见自己那柄紫晏宝剑,一把取过,仍佩于腰间。
来到地面上,他发现此处原来仍在茔城。来时路上他曾留意过,此地往南几里,有一个渭水渡口。他便立刻寻了小道、向南走去。
姜窈趴在他身上一声也不敢吭,方才从舟的生气模样叫她心里打颤,而且…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重呢?
正想着,听见从舟开口问,
“你怎么知道和氏璧在杜宾身上?”
“我只是… 乱猜的… 蔺大人身上已无璧,哥哥却派杜宾回咸阳保护他,想来只是掩人耳目、声东击西,那… 和氏璧、应该就是在他身上… ”她支支吾吾地说。
虞从舟叹了口气。有些人干脆一纯到底、一呆到家,也就忍了,最怕就是像他背上这个时而很二、时而又很灵的小妖精。
“那你又怎知他会从代山南麓走?”
“我… 随口说说的,我只想… 骗骗那人。”楚姜窈心里暗抖,她当初只是想,从舟与她走北面小路,其他人扮成马队从官道走,那基本也就剩代山南麓那条路了。
见从舟不语,她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惺惺然道,
“哥哥对不起… 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们不知道杜宾行踪,只能骑马去追,而这一路都是崎岖山路,马速必减。之前我派人在渭水各渡口安排船只,现下只须找到一个渡口,搭船顺流而下,船速甚快,必然能在那些人之前赶到孟塬、见到杜宾。”
原来从舟是要去那渡口,楚姜窈忽然忍不住闷笑两声,虽然声音极低,但还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你笑什么?!”
“喔。。那个。。〃她想着应对之话,忽然一转眼珠说,“我敢打赌,那渡口肯定既没人等你,也没船接应。哥哥赌不赌?”
“不赌!”虞从舟一听到赌字,又想起那只恶心的苍蝇,立刻凤眼变圆点,剑眉成倒八。
楚姜窈没料到他那么大反应,便不再吱声。两人沉默了一阵,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从舟脚下踩着细土的些微声音。
沉默中,虞从舟的脑海里又泛起方才地牢中那慑心一场,他紧紧皱了眉,心有余悸,说不清是痛是恼。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她苍白的侧脸问道,“那毒药,你从哪儿得来?”
“是我那位神仙朋友自己研制了送给我的。”
“莫名其妙的朋友!”从舟本来就烦听到她提那朋友,现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没听说过以毒相赠的!”
“现下不是能救命吗?”姜窈呵呵笑了一声,“世人眼里的毒药,不一定会杀人,就像世人眼里的坏人,不一定都害人。”
她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但他想不清、世间可有明证。
他正出着神,左膝一阵钻心之痛燎过,痛得他心弦紧抽。难道,在这节骨眼儿,风湿之痛又要发作?
☆、水中花约
虞从舟咬牙忍过那一阵痛,平稳呼吸,尽量让自己思绪发散想些别的,便胡乱问她,
“那毒药叫什么名字?”
“叫‘咯咚凉’,呵呵。”姜窈忽然天真地笑了起来。
“咯咚凉?这么傻气的名字。你那朋友也并非像你说的那般有什么学问!”他眯着眼轻蔑了两声。
“是我起的!”姜窈方才那点小得意一下子被他打散,心中不忿,说,“因为‘咯咚’一下子,全身就‘凉’了吖!他都夸我起的贴切呢… ”她撅着小嘴,小声嘀咕,“哥哥从来都不鼓励一下!”
自己真的从来没有鼓励过她吗?好像也是。似乎跟她说点损话,都成习惯了。
但此时他想不出能鼓励她些什么来补救自己的形象。况且,吃毒药这种事怎么能鼓励呢?他想起她在牢中全身发颤,眉眼间化不开的痛苦,心中顿时作痛。他认真道,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莫吃这毒了。长幼有序,这些事我来做。”
他见姜窈沉默了,又想起她那时口中含血、咬牙抑住的样子,问了声,
“那毒很伤内脏的,是吗?”
楚姜窈没有作答,她也并不清楚会有多伤身。但相比起“命追”,淮哥哥的毒药已经算是好忍的了。
虞从舟心绪低落,便也不再说话。她明明那么怕痛,连一鞭都挨不住,但方才他一顿生气责骂,她连痛绞五脏的毒药都会一口咽下… 这个小妖精,身上总是充满矛盾。
又行了一阵,小石路边有溪水淙淙流过。从舟转头问她,“你渴么?”
没有回答。他仔细看去,她似乎伏在他肩头睡着了。她鼻息甚微,身上冰凉。想来被那毒折腾一番,已耗尽精神。
他自己身上流了许多血,此时口渴难耐。他走近溪水,欲蹲下饮水,却又见四周碎石尖锐,他不忍将她放下置于乱石上。
他强忍膝痛,背着她、缓缓跪下。利石磨破肌肤,混杂着风湿之苦,令他浑一闭眼,眉睫如絮柳微颤。
他俯□,靠近水面,一手仍自托着身后的姜窈,一手掬起溪水酣饮,几拨过后方觉心神舒透了些。
溪水静缓,在他眼前数寸处清平如镜。映着这水镜,他看见自己的容颜,亦看见伏在他肩头、她沉睡的侧脸。
一时间,他停下手,不想再掬水打破这镜中花约。她侧脸的曲线,仿佛芙蕖初绽,波涤露染,不惹尘熏,别有灵韵。
他见过的女子当上百上千,美艳者有、娇弱者有。他忽然扪心自问,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挂想的,总是她的时抑时扬、无颦无妆。
是因为,他太习惯,还是因为、她太温暖?他的眼光再次凝望水中她的清影,似乎她的美,是一种晴朗,是一缕淡香。
他叹了口气,收起神思,欲站起身来,但膝痛钻心,何况负着两人之重。他一咬牙,强自用力,绷起身来,但只这一下,双膝仿佛弓弦过力、在极满处挣断。
他身形摇晃,楚姜窈亦被晃醒,她恍惚间问了声,“哥哥,你的鞭伤很痛吧?”
“没事。”虞从舟淡淡道。他忍住痛,背着她继续前行。
好在未行太远,一炷香的功夫,已看见那渡口。只是虞从舟心中还未来得及燃起希望,已被楚姜窈一语浇灭,
“我说没船等吧,我说没人侯吧!呵呵,凡我赌的没有输的。哥哥不若和我在此长住久安吧。”
虞从舟看着空荡荡的渡口,心中又怒又急,若是无法走水路,又该如何寻到杜宾……楚姜窈偏偏还敢落井下石!
上一刻自己还误以为她是温暖花仙,此一时,方知她只是花仙派来整他的凉薄花痴!
他忿忿地一松手,把她扔进一旁草丛堆里。她身体还未能动,自是任他摆布。虽然她“啊呜咦”地怪叫了声疼,但脸上满是洋洋得意之笑,连掩饰一下都懒得。
但下一个瞬间,她的笑声嘎然而止,因他已剑出紫鞘,直指她胸口。她脸色尴尬、却仍不吝顽皮地看着那紫晏宝剑明晃晃的剑尖。
“你怎知无船,你怎知无人?!”虞从舟脸色愠怒。
楚姜窈心里想笑,这是她和小盾牌商量好的,但此刻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满脸诚恳地说,
“我想到你的名字,乱猜的啦。取名字不是说、为了命里缺什么就得补什么吗,所以我猜你命里肯定既缺侍从,也无舟船啦!”
从舟额角渗出三条黑线。姜窈瞧见他被气得一下子小酷变小呆的样子,嘿嘿偷乐。但少顷,从舟一挽剑身,晃出一道弧光、旋剑入鞘,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说,
“好个以名补命!难怪,你既无窈窕美貌,也没有女人味!”
终于看见姜窈也会被激得呲牙咧嘴的,从舟心里忍俊不禁,暗嗔,“以牙还牙!”
她不忿地嗷嗷乱叫,他转身不理不管,反正她如今还动弹不得。
忽听她好奇地问道,“那树上,好像有人刻了暗号?”
从舟闻言环视四周,眼光扫过处,果然看见渡口边一棵树上,刻着一个隐晦的暗记。他走近细看,是殷商的藜族文,正是他与杜宾私下会用的密信文字。他顺着五行八卦的方位寻去,在其他几棵树上亦看到藜文暗记,连成一句:“恐璧有失,宾取此船由水路入赵。”
原来船是杜宾用了,虞从舟心中长舒一口气,说,“幸亏杜宾机智识转圜,不像你、什么都不会,还一逼就供。”
“但我好歹是一赌就中,也算能力强的啊。”
“能力强?你分明是脸皮厚!”他故意板着脸。
此刻他心中大石渐去、不再压得他闷屈,那膝处锥痛又猛向他袭来,令他连站立都困难。他不想被姜窈看出,便也坐下躺进草丛里。
这一日几多波折,而此时眼中唯见湛蓝青天、和树梢翠叶,他全身似散架一般,不着控地渐渐入眠。
直到姜窈小手抓着他胳膊摇晃好几下,他才慢慢醒返,却见天色已然全黑。
“哥哥,我能动啦,也能走了,我们起身赶路吧。”
“嗯。”他应着她坐起身,却如何也站不起来,不料席地休息了这一阵,膝痛竟愈发蚀骨了。
见他面有苦色、却不言不语,楚姜窈急问道,“哥哥你怎么了?腿上受伤了?”
她察看他双腿,幸好未见有伤。她疑惑地问道,
“你不是身上受了鞭刑么,怎么反倒是腿脚走不了路?”
从舟不想向她多说。经年顽症时常发作,今日更甚,他只觉膝盖阴冷湿痛得仿佛泡在冰水里,无论如何两腿也使不上力。
但楚姜窈却忽然眯眼一笑,朝着他说,
“哦,我知道了,可是那地牢阴湿气太重,你的风湿病发作了?”
虞从舟着实一惊,除了医傅,他从未对人说过这顽疾,姜窈怎么能猜得如此精准?
楚姜窈撕下自己裙布,厚厚几层裹在他双膝上,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说,“哥哥等一小会儿,我这就去想办法!”
她说着扭身就走,虞从舟一急想叫住她,张了口却说不出理由,只听她边跑边喊了句,“我很快就回来!”
虞从舟看着周遭杳无人烟的黑色山林,在沉夜中显得愈发压抑无边。他双腿又似灌了铅,全然动弹不得。一霎那、他心底深处那久违的恐惧、又密密纠缠着内疚,不断爬升出来。
她怎么还不回来?他烦躁地想着,似乎想过几百遍的时候,总算看见她那一身鹅黄出现在山林远处。
究竟她走了多久,他不知道,似乎星斗未移,但他心口的疚痛几乎过了十几年。
“从前你不是看不起我的矮种马吗,这回让你试试这款,哈哈!”姜窈走到近前,饶有兴致地笑着,打断了他的恍惚。
他见她牵了头黑不溜秋的东西,皱眉道,“驴子?”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呢,贵着呢!有了它你至少不用走路啦。”
“我不坐!”虞从舟心想,自己好歹是个将军、是‘天下七俊’!
“不坐那就趴着吧。”
楚姜窈脸上簇着笑,立时开始动手将他强搬到驴背上去摆成扑街状。从舟怒喊,“楚姜窈!”,不过对她一点震慑力都没有。她全不管他眼中郁满的气愤怒意,反正他现在动不了,都得随她操作。
半柱香后,他趴在骡子上动弹不得地挂着,而她大汗淋漓,觉得虚脱的好像一点力气也不剩了,“你可真是沉啊,比头驴子还重!”
她喘口气,又笑嘻嘻地从怀中拿出好多只馒头,说,“我还买了馒头,哥哥吃点吧!”
“不吃!”虞从舟像个小孩一样发着没来由的脾气。
姜窈撅了撅嘴,说,“白天要是哥哥肯吃馒头不吃面条,就不会中毒啦。”
她牵着驴子往前走,忽然回头问道,“哥哥有没有听说过,‘一碗面条引发的血案’?”
从舟想了想,呆呆摇了摇头说,“好像没。”
“是我编的啊,哈哈,”姜窈傻笑着说,“现在不是就听说过了么。”
虞从舟看着她的傻样儿,白了白眼,但忽然就没了脾气。
又被姜窈牵着行了很远,他忍不住还是说出口,“我不喜欢山林。”
“……哦。”她不知道他干嘛说这个。
虞从舟执拗地又说道,“我很不喜欢山林。”
“……知道,你说过啦。”
虞从舟声音渐轻,“……所以山林中行走,你不要离我太远。”
楚姜窈眼珠一转,坏笑道,“你是在说,你害怕一人走山林吗?哈哈!”
她闷笑不已,原来虞帅哥还有害怕的。她回头瞄了他一眼,以为他正尴尬生气中,不料他竟然沉默着流了泪。
姜窈顿时惊得眼睛瞪大了半寸,慌得手足无措。她虽然见过不少男子流泪,但都是因为生离死别、或苦刑难熬。虞从舟此时怎么忽然就哭了?难道是被驴子驼着这件事,对他这“天下七俊”来说,比苦刑更难忍?
☆、一生负疚
“别哭… 别哭啊,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姜窈愈发相信帅哥的心思果然是她这等凡人难以理解的,竟连坐骑也要挑高富白的?
她慌手慌脚地把虞从舟从驴背上挪了下来,扶他坐倒在一旁草地上,说,“不骑驴了、不骑了,我明日就去找匹马来,找匹又高又白的!哥哥别哭了。”
但从舟的眼泪就是断了线,接也接不上。他不肯说话,但沉默更教人失措。
她猜想是自己引发了虞从舟的王子病,这解药又该上哪儿寻呢。
正左右为难间,总算听见虞从舟开口说话,“若我在山林里走失了,你会来寻我么?”
“会,当然会!”她赶紧点头。
“不许来寻!”他咆哮了一声,一瞥眼、尖锐地刺向她,“我会害死你!”
楚姜窈从未见他如此失控,他一向英华内敛,就算冷笑时也总是风度翩翩。她心忖,或许他和淮哥哥一样,是幼年时受过什么惊吓,越长大,越有一件事物、烙在心上成了梦魇。
她小心翼翼地跪起身来,绕到他背后,将他宽阔的肩背搂在怀中。从舟猛然一抖、想甩开她,口中喊道,“别理我!”
但楚姜窈也不答话,反而双手指节更紧地盘扣在一起,把怀中全部的温暖贴在他的背上。
她轻声哼唱着记忆中的一些歌谣,“……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 小时候、每次雷声大作的夜晚,她都会抱着淮哥哥,唱这些歌谣,淮哥哥就不会那么害怕雷声,头疾也不会那么痛苦地折磨他。
她的声音略有紧张,但仍清越婉转,向无边无际的山林间飘绕。从舟愈发迷失在回忆中,脱口问道,
“你为何也会唱这些歌?!”
他的脑海中、方才正反复回忆着这些他听不懂歌词的曲子,她竟然就唱了出来。他哑声问道,“这些歌,是哪国方言?”
“有的是秦语,有的是魏语。你听过这些歌?”
“我娘亲唱过… ”他忽然苦笑起来,“原来娘亲也会说秦语和魏语,我竟连这都不知道。”
他说着、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间。楚姜窈听见他断断续续呓语,“是我害死娘亲… 是我执拗贪玩,陷在深林,不识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