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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茵知道姐姐要来,小小人儿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看到子盈,紧紧抱住,默默流泪。
她对父亲突然出现已无反应。
只见张小乔苍白地迎出来。
子盈痛心地说:“我担心极了。”
郭印南一看就明白,小子茵同子盈有几分相像。
他暗暗佩服子盈,她这个人论事不论人,真正公正。
不到一刻,律师也来了。
程柏棠说:“你要什么,说吧。”
张小乔点点头:“我已恢复本名。”
“随便你。”他已不关心。
她说了一个并不过分的数目,程柏棠立刻答应:“明日即过户到你名下,此刻,房子车子首饰全部属你,从前所赠股票现金,你可以保留。”
张玉芳不出声。
律师说:“程先生有探访权,孩子们也随时可以见他,每月生活费照旧寄上,以当时通胀调整。”
他们双方签字。
程柏棠一刻不愿久留,站起来:“我有事先走一步。”
子盈低声劝慰张玉芳,然后说:“我同子茵他们出去散心。”
她与小郭带着弟妹去游乐场乘摩天轮吃棉花糖,玩了一天。
小郭眼力好,手快,掷球百发百中,赢得大玩具送子盈及子茵,又教子照瞄准秘诀。
“姐姐几时再来?”
“一有空就来,你有功课不明白,或是有心事,用电邮找姐姐即可。”
子茵点点头,把脸靠在姐姐胸前。
“好好读书,父母的事不会影响你,你一下子就长大成人,有自己的世界,他们不会妨碍你做一个快乐的人。”
但是,郭印南看到子盈流下泪来。
他假装没留意她为自己童年落下的眼泪,搭讪说:“太阳下山了,回去吧。”
车子到家,大门虚掩,子盈吃惊,大叫:“子茵妈,子茵妈!”
保姆跑出来,原来她拎垃圾桶出门口。张玉芳应着:“你们回来啦?”捧出一盘新鲜热辣的出炉饼干。
原来一切无恙,孩子们去洗澡,子盈道别。
张玉芳说:“这次真多谢你。”她情绪似已平复。
子盈自冰格取出冰淇淋,用热饼干勺着吃。
张玉芳百感交集中看到这种吃相也不禁笑起来。
她招呼小郭:“你也来,吃了才走。”
小郭识趣:“你们有话说,我到车上等。”
子盈说:“给我10分钟。”
她握住张玉芳的手。
张低下苍白瘦削的脸:“我会重新开始,你看我,已经胜过许多人,工作10年,八位数字酬金,又得到两个可爱子女,不坏了。”
呵,有幽默感就有救。
子盈轻轻说:“你若结婚,就把子茵子照给我看管。”
“什么?”
“子茵他们不能做油瓶。”
张玉芳纳罕:“子盈你何其封建。”
子盈微笑:“是,我是一个道德先生。”
“我不会结婚,我会小心带大孩子们。”
“那就看你的机缘了,我支持你。”
门外车号响起。
“催我呢,我要走了,回去后我将赴崇明岛。”
“是跟你父亲?”十分惆怅。
“不,”子盈答,“是我自己找的工作。”
“子盈你真能干。”
子盈出门,弟妹追出来拥抱。
十多个小时后,子盈回到了家。
她累得和衣倒床上就睡。
阿娥纳罕:“每次回来,都又脏又累,像做过什么苦工似的。”
王女士不出声,看着熟睡的女儿,小小面孔,乌亮头发,知道父亲不再返家,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刹那间20年过去了。
她吁出长长一口气。
阿娥探头进来:“邬太太她们全来了,等你一人呢。”
王女士立刻赶着搓牌。
子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郭印南打过两次电话来问,阿娥说:“还在休息,如有要紧事,可以叫醒她。”
“不不,我稍后再找她。”
子盈起床连忙梳洗,只觉饥肠辘辘,六神无主,走进厨房,见到准备给太太们吃的青菜面,即时占为已有。
阿娥说:“小郭先生找你。”
子盈立刻与他联络。
“子盈,你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要到上海去,崇明的地盘有点事故,岑先生叫我们去看看。”
子盈感觉到压力。
“想出来走走吗?”
“我想多陪母亲。”
“我明白,那么,我买水果上来看你。”
子盈坐到母亲身后看她打牌,闲闲说起,要出差到上海。
邬太太笑:“上海比深圳雅致,有一座金贸大厦,五十六楼有一间凯悦酒店西餐厅,可以看得到整个上海景色。”
“不知谁说的,上海同巴黎像,一般是一个大盘地。”
“年轻人很喜欢去上海呢。”
王女士笑笑说:“子盈是老实户头,她一时还转不过来。”
“这才是真聪明,只有越来越好。”
忽然门铃一响,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提着蛋糕及水果上来,众阿姨笑:“家有漂亮女儿才有这样的享受。”
子盈对郭印南说:“真不舍得走。”
“我们只去两三天。”
他带来资料,与子盈一起研究,又介绍上海及崇明的风土人情。
王女士经过书房,看到他们两个人像一对同学在做功课似的,倒也喜欢。
小郭说:“沪语像鸟叫,‘好勿’是你好吗,‘乌搞’是乱来,‘羊盘’是瘟生……”
子盈笑了。
他看着她天真秀丽的脸,满心欢喜,说不出的爱慕,全流露在一双眼睛里。
外头的女长辈问:“是谁家儿子?”
“是未来女婿吗?”
“人很大方,你看糕点水果全是最上等的货色。”
“看样子非常疼惜子盈。”
“一对建筑师,我在南湾那幢房子,叫他们看看。”
“人家不做民居,人家发展大型计划。”
“式笺,这回你家热闹起来了。”
王女士笑吟吟,把牌翻倒:“满贯。”
“唔!”
第二天早上,郭印南来接子盈,明显觉得阿娥对他不一样,她招呼他吃咸菜肉丝泡饭,还有醉鸡皮蛋相拌,他一边吃一边发出索索声表示赞赏,阿娥托他去探访一个开饭店的亲戚。
子盈拎着行李出来。
郭印南只觉女伴怎么看都可爱,他已堕入情网里。
他们出发了。
上海像巴黎吗?
旧区比新区像一点。
天空上都有烟霞,矮房子上有晒台,弄堂特多,路边还种着梧桐树。
子盈无暇欣赏风景。
来接他们的是当地工程负责人之一——一位年轻时髦的向映红小姐,一开口便对郭印南说:“造反了。”
近年已很少听到这个形容词,子盈不禁笑一笑。
向小姐正眼不瞄她,她并不介意。
一身法国名牌服装的向映红气乎乎:“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你到了地盘一看便知道。”
车子驶来,她先钻进后座,吩咐子盈:“小妹,你坐前边。”
郭印南让子盈也坐后座,自己与司机同坐。
向映红不出声,上下打量子盈,子盈也不出声,眼睛看着窗外。
渐渐地,这精明的上海小姐看出苗头来,只见子盈手腕上一只极薄四方白金表面上写着PP两个字母,她一怔,会是真的吗?
不禁有点懊恼,香港人真讨厌,学了英国人那套阴沉,又美其名曰含蓄,真看不穿他们底细:这个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少女究竟是谁?
这时,郭印南开口了:“向组长,我同你介绍,程子盈是我同事,刚自伦敦大学回来,她舅舅是王性尧。”
那向映红僵住。
说也奇怪,向小姐反应奇快,脸色突变,忽然满脸笑容,转过头来:“唷,来了生力军,子盈,我是向映红,母校是清华。”
子盈只胡乱说:“久仰久仰。”
小郭向她眨眨眼,子盈微微笑。
车子驶到地盘。
一定是下过雨了,一地泥泞。
郭印南一下车就叫苦:“怎么已经开始清拆?”
半条街已经拆掉,铲泥车已经逼近那所祠堂。
子盈穿着矿工靴,一点也不怕,下车直走过去。
她明白了。
两帮人对峙,来拆旧屋的一帮人,连机器被公安拦在一角;反拆迁的又是一帮人,正破口大骂,双方都已歇斯底里,言语难听之极。
祠堂门前有一副中式棺木。
子盈看得呆了。
“出了人命?”
郭印南答:“不,唉,你不知他们手法,这是一种恫吓。”
子盈走近一看,只见棺木上用红漆楷书写着“杜步民收”字样。
这时向映红与公安交涉:“这算是什么世界,这样招呼外商?我要求道歉,立即把这班刁民赶出去!”
附近停着的一辆田螺车,有火烧痕迹,已严重焚毁。
很明显,冲突已变成械斗。
再走近一点,只见十来个中年人手挽手静坐祠堂前,怒目相视。
子盈看着他们,忽然转过头,与小郭低头商量起来。
这时正逢秋老虎,日头蒸晒,地盘污水沟恶浊味上升,非常难受,小郭一身是汗,只见他不住点头。
片刻他走开,叫人把铲泥车驶出地盘。
那帮抗议拆迁的人呆住了。
向映红顿足:“时间已经迫切,工程赶不及做,需巨额罚款,你们搞什么?”
小郭说:“向组长,由我负责,清理现场,把田螺车及棺木搬走。”
“这是暴徒行凶证据!”
“派出所会处理。”
忽然有人抬来几箱矿泉水及汽水,还有小食。
子盈蹲到那帮人面前:“请问,谁愿意出来讲话?”
忽然有一口痰朝她飞来,子盈闪避不及,正中胸前。
子盈叹口气:“不说话,谁会知道你们想怎么样?在这里坐一辈子也不管用,放下成见,诚心谈判是正经。”
忽然有人站起来:“我来说话。”
这种场面,其实同环保人士抗议伐木差不多。
“我们这里的人,都姓盛,祠堂有近两百年历史,我们不能看着它被拆掉。”
“可是,建筑商已付出地价,向有关人士作出合法赔偿。”
“那是官商勾结,并无征询我们意见。”
“你们可是想发展商再补地价?”
“不,宗祠无价。”
“法律是法律。”
那代表露出极痛心的样子来,堂堂大汉,忽然落泪。
子盈轻轻推开祠堂大门。
两扇门足有二十尺高,榫头仍然灵活,一打开,天井落下的一线阳光照在青砖地上,出奇宁静幽美,子盈忍不住走进去。
外头闹得天翻地覆,祠堂里头却这般幽静,始料未及。
子盈虽不姓盛,却也毕恭毕敬。
大汉跟在她身后。
子盈看到一排排神位,密密麻麻写着名字,每一块都代表一个人,祠内横梁大柱,本身就是历史文物,但是在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国家,一间小小两百年的祠堂算是什么。
子盈细细察看,对建筑物的设计与陈设有说不出的喜欢。
她问:“祠堂里没有女性?”
“是。”
“为什么?”
那大汉一怔:“规矩如此。”
子盈笑:“你母亲、妻子、女儿,均是女子,没有女子,何来男儿?”
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大汉不想讨论这种问题。但是,这打扮朴素、语气温和的少女,有一种亲切的神情,他愿意多讲几句。
他答:“女儿总要嫁出去,变成人家媳妇,故此,祠堂里不设女子名字。”
“听说有事,可请出祖宗主持公道?”
“不,长辈借祠堂公告大事,以及调解纷争。”
“近两百年,见证不少事:太平军、义和拳,一次及二次大战,八国联军、中日战争……”
大汉像遇到知己:“可不是,连文革时都幸保不失。”
“那时,你们怎样做?”
“不待人动手,我们自己先急急把祠堂拆掉,一块一块收藏起来。”
“呵。”
他非常沮丧:“没想到今日被万恶的金钱推倒。”
子盈忍不住咧开嘴笑。
“你叫一班手足回去,我们慢慢谈。”
“谈什么,要么就拆,要么就不拆!”
“大叔,你讲得对,但是为什么不拆,如何才可以不拆,那过程,你总得知道。”
他想一想:“我叫盛泽安,小姐,你是谁?”
“我是香港华南建筑公司的职员。”
“你可是杜步民的走狗?”
“我还没见过杜先生,我与郭先生都是建筑师。”
“你好说话,那个向映红同我说,10分钟就可以把祠堂铲光了。”
子盈看着他笑:“你送她棺材,她当然赠你铲泥车。”
大汉居然不好意思,搔头。
他忽然颓丧:“你说,祠堂是否气数已尽?”
“这样精致的文物,摧毁真正可惜,请给我们时间做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你不是故意拖延吧。”
“拖下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叫兄弟回去,我自己睡在祠堂里,要铲,把我一起铲走,免得有人摸黑有什么动作。”
子盈点点头。
一抬头,看见小郭站在祠堂门口。
他笑笑:“你一个陌生外姓女,怎么跑到人家宗祠里站着?”
“你都听见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
子盈抬起头,看到屋檐上两条神气活现的飞龙,每一块瓦当,都叫子盈赞叹。
“回写字楼把图册摊开重新研究。”
两个人已汗流浃背。
向映红则声嘶力竭。
不过,汽水点心一扫而空,纷争暂时平息。
那盛大叔说得出做得到,他躺在祠堂门口听收音机。
他在听弹词节目。
子盈只听得一个女声清脆地在琵琶伴奏下唱:“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子盈点点头,吊颈也需透口气,苦中作乐,份属应该。
大叔自言自语:“今日人人向钱看,谁还理会这些破瓦烂砖。”
子盈与小郭回办公室。
他向老板汇报情况。
小郭措辞很有趣:“……我们不想用武力解决,免留后患。”
子盈埋头用电脑绘图。
向映红过去看:“咦,这是什么,你想怎样?”
小郭百忙中也过来看。
向组长说:“你想向他们低头?万万不可,刁民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就秉公办理。”
小郭看一看假想图:“嗯,把祠堂当古迹放在大堂内,大堂面积少了三分之一。”
子盈说:“向组长去过大英博物馆没?有一座希腊古庙,就被英人搬至馆内重组,这座祠堂亦可保留成为游览点,玻璃屋顶光线正好配合气氛。”
大家面面相觑。
“反正已经买下来,拆掉可惜,这里开一条通路,优待盛氏后人自由出入。”
郭印南讶异到极点:“这么古怪的设想,真正只有自幼接受西方自由奔放教育模式的人才敢提出。”
子盈笑:“同盛大叔说,以后可不怕日晒雨淋了。”
“我且同杜先生接触。”
向映红看着子盈:“他们用痰吐你,你为什么帮他们?”
子盈笑笑说:“他们并不认识我,我们之间无恩怨,古文物属于全球,应该珍惜。”
向组长不出声。
他们工作到太阳落山。
小郭找人买来食物,摊开,香气扑鼻,子盈像是被人点中了穴道:“这是什么?”
“生煎馒头,油豆腐粉丝汤,肉丝炒面。”
子盈哗一声,探头进碗,大快朵颐。
向映红看得呆了,她有点踌躇,努力向西方学习的她是否应拿程子盈作榜样?
稍后,郭印南接了一个电话:“是,是,”他抬起头,“杜先生与岑先生明早到上海。”
“那么,我们通宵赶工。”
清晨,太阳升起,他们又去吃大饼油条,不能睡,就只好不停吃,否则会倒下来。
子盈带了食物去探视盛大叔。
她蹲下同他说:“杜十娘最终怎样?”
盛大叔边吃早餐边吟:“……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
子盈摇头:“一定死,怎么可以靠人,既然有百宝箱,立刻替自己赎身,继而学做生意,岂非妙哉。”
“小姑娘你真有趣。”
“来,听听我们的计划。”
子盈把他当自己人,将图册摊开,一五一十,解释给他听:“真幸运,祠堂竟刚巧落在大堂位置,如果在电梯槽,则救不回来。”
盛大叔一口食物卡在喉头,吞不下去,忽然又哽咽了。
子盈微笑:“喂,英雄流血不流泪。”
“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是一宗不好消息?”
他放下食物,站起来,双手垂直,唱个喏:“程小姐,你真由上天差来帮我盛氏。”
“不过,祠堂落在大厦之内,就由人家代管,人家的规矩,你们要遵守。”
他吁出一口气:“也只得这样了。”
“老板一会儿来,我去游说他,你等消息。”
“是。”他对这小姑娘十分服帖。
第三章 (上)
子盈连忙回酒店梳洗。
算一算,已有两日一夜未睡,奇怪,也不觉得累,她看一看床,有点迟疑,知道不能碰,一睡就起不来了。
小郭提着一壶咖啡过来,他更惨,连坐都不敢坐,对子盈说:“杜先生乘私人飞机自上海飞来,我跟他说起保存文物一事,他很赞成。”
他已梳洗过,身上汗迹汗臊消失,又回到文明,斯文有礼,但是,子盈恍然若失。
想到这里,她忽然脸红。
年轻真好,不眠不休,面色依然红粉绯绯。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听了两句,答:“我们马上来。”
他拉起子盈的手就走。
向映红比他俩早到,亲自帮杜先生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