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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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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只要什么?”
冯云卿慌忙问,立刻站了起来,听得很有兴味的神气也在他眉宇间流露出来了。
“只要一位又聪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爱那么样的。”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这话仍旧很低声,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冯云卿喉间“呃”了一声,脸色倏又转为死白,不知不觉重复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张胖脸。但是何慎庵神色不变,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说:
“就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么!不怕的!我写包票!——云卿,有那么样一位姑娘,福气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这件事一办好,后来的文章多得很呢;无论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选。放心,我这参谋,是靠得住的;——云卿,说老实话:用水磨工夫盘剥农民,我不如你;钻狗洞,摆仙人跳,放白鸽,那你就不如我了!”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背卷着手,转身去看墙上挂的一张冯云卿合家欢照片,那中间正有冯眉卿的亭亭倩影。何慎庵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让冯云卿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这个提议。此时太阳光忽然躲起来了,厢房里便显得很阴暗。女人的碎笑声从楼上传来,还夹着汩汩的自来水管放水的声音。从外边弄堂里来的则是小贩们叫卖着叉烧包子,馄饨面。
只是冯云卿没有一毫声息。
何慎庵侧过脸去望着斜对面的大衣镜。这躲在壁角的镜子像一道门似的,冯云卿的迟疑不决的面孔在那里一晃一晃地窥探。俄而那狭长脸的下部近须处起了几道皱纹了,上部那一双细眼睛骨碌一转,似乎下了决心。何慎庵忍不住转过身去,恰好冯云卿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来:
“这话就对了,云卿!”
何慎庵赶快接着说,便坐在冯云卿的对面。但是冯云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唇皮,蓦地又转了口风:
“慎庵,还是说正经话罢。你说公债的涨跌全看前方的胜败,可不是?然而也不尽然。大户头的操纵也很关重要;他们扳得转!老赵——嗳,怎么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多谋的!”
何慎庵不回答、眉毛一挺,放声大笑起来。他看透了冯云卿说的全是反面话,他知道自己的条陈已经打动了这老头儿的心,不过面子上不好公然承认罢了。他笑了一阵,就站起来拍着冯云卿的肩膀说:
“老兄,不要客气,你比我还差多少么?你斟酌着办罢!
回头再见。”
这里,冯云卿送到大门口,转身回来,站在那一丈见方的天井中对着几盆娇红的杜鹃和一缸金鱼出了一会神,忽然忍不住独自笑起来了。却是笑声方停,突又扑索索落下几点眼泪;他叠起两个指头向眼眶里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泪。同时幻象在他润湿的眼前浮起来:那娇红的竟不是杜鹃,而是他女儿的笑靥,旁边高高耸立的,却是一缸的大元宝。他轻轻吁一口气,急步回到厢房里,沉重地把身体落在沙发上。
他攒紧了眉头,打算把眼前各项紧急的事务仔细筹划一下。然而作怪得很,脑子里滚来滚去只有三个东西:女儿漂亮,金钱可爱,老赵容易上钩。他忽然发狠,自己打了一个巴掌,咬着牙齿在心里骂道:“老乌龟!这还成话么?——何慎庵是存心来开你的玩笑呀!大凡在官场中从前清混到民国的人,全是比狗还下作!你,冯大爷,是有面子的地主,诗礼传家,怎么听了老何的一篇混账话,就居然中心摇摇起来了呢?——正经还是从田地上想法!”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一些,背梁脊儿也挺得直些了,但是另一个怪东西又粘在他脑膜上不肯走:农民骚动,几千亩良田眼见得已经不能算是姓冯,却还得姓冯的完粮纳税。他苦着脸摇一下头,站起来向身边四周围看看;他不敢相信自己还坐在舒服的厢房里,他隐隐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轰炸,而且愈来愈近,愈加真切了!
然而他亦不能再往下胡思乱想。有人把大门上的门环打得怪响。他吃了一惊,本能地踱出去,在门缝里一望,看明白确不是来追逼公债项下亏欠的韩孟翔或是交易所方面其他的关系人,他的脸上方才回复了一点血色。
来客是李壮飞,有一撮最新式的牙刷须的中年男子,也是冯云卿在公债市场上结识的新交。
冯云卿一面肃进这位新来的客人,一面仔细打量这位也是在公债里跌交的同病相怜者的神色;使他纳罕的,是这位李壮飞的嘴角边也浮着扬扬的浅笑,同刚才何慎庵来时相仿。冯云卿心里就不自在了。他惴惴然悬念着这位做过“革命”县长的李壮飞敢是也有什么叫人摇惑不决而且发生苦闷的离奇的计策!上了几岁年纪的冯云卿现在觉得他的骇震迷惑的心灵不能再增加什么刺激了。
但是更使冯云卿吃惊的,是李壮飞一坐下来就发泄他自己的牢骚:
“喂,老冯,今儿我也忍不住要说句迷信话:流年不利。打从今年元旦起,所谋辄左!三月里弄到手一个县长,到差不满一个月,地方上就闹共匪,把一份差使丢了;一个月工夫,随便你怎么下辣手刮地皮,总捞不回本钱来罢?好!这总算见过差使的面!前月,更不成话了!满花了一万八千元,是一个税局长了,据说是肥缺,上头文下来的条子,就有十多个;吓,我兴冲冲地赶去上任,刚刚只有两天,他妈的就开火了!敌军委了一个副官来。不是我滚得快,也许还有麻烦呢!老冯,你看,这个年头儿,做官还有什么味儿——”
“可是你还没死心!科长,书记,你全都带在身边;你那旅馆里的包月房间简直就是县衙门!”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他是勉强笑,为的这李壮飞不但做县长时候办公事常常用“革命手段”,就是朋友中间钱财上往来亦善于使用“革命手段”;所以名为“革命县长”。冯云卿虽尚未蒙惠顾,却也久闻大名,现在听得他诉苦,就不免存下几分戒备之心了。
李壮飞接着也是一笑,又鬼鬼祟祟向四下里张望一下,这才低声说:
“不说笑话,——那几位,都是‘带挡相帮’,我不能不拖着走。可是那开支实在累死人。今回公债里,我又赔了一注。——你猜猜,节前我还缺多少?”
果然是那话儿来了!冯云卿的心突地一跳,脸上变色,暂时之间回答不来。李壮飞似乎也理会到,脸儿一沉,口气就转得严肃了:
“云卿,不要误会呀!我知道你这次失败得厉害。可是你也未必就此歇手罢?我得了一个翻本的法门,特地来和你商量,——这法门,要本钱长,才有灵验。”
但是冯云卿的脸色更加变得难看;所谓“翻本的法门”非但不能鼓动他,并且加浓了他那惶惑不安的程度。他翻白着眼睛,只管出神,半句话也没有。李壮飞冷笑一下,瞅着冯云卿的面孔,半晌后这才大声说:
“亏你叫做‘笑面虎’,却经不起丝毫风浪!——然而,也无怪其然。你是乡下土财主,过惯了是稳稳靠靠收租放债的生活;近代投机市场上今天多了几十万,明天又变成穷光蛋,那样的把戏,光景你是做梦也没有做到。好!云卿,我来充一回义务老师罢:做公债投机,全靠一字诀:泼!比方你做多头,买进十万裁兵,交割下来,你蚀光了;好!你再买进二十万,——就要这么滚上去干!你看政府发行公债也就是这个滚上去的方法。上半年是发行了两个七千万,下半年包你就有四个七千万丢到市场上,非这么着,政府的财政也就干不下——”
“可是这和我们做公债亏本什么相干呢?人家是——”
冯云卿忍不住反问了,夹着叹一口气,便把后半段话缩住。李壮飞早又抢着说:
“嗨,嗨,你又来了!道理就在这里哪!市场上的筹码既然板定要陆续增加,市场的变化也就一天比一天厉害;只要政局上起点风潮,公债市场就受到影响。我们做公债的,就此有利可图了。你去问问老做公债的人,谁不愿意兵头儿多打几仗?要是政局平安,那么,你今天亏了本,就是真正亏本,没有明天翻本的希望;现在却是天天有大大翻一次本的希望。”
“想不到你是欢迎他们打仗——”
“也不一定。我做税局长,就不欢迎开火;现在税局长丢了,改做公债,自然主张又不同了。可是还有一层,——我们大家都做编遣和裁兵。政府发行这两笔债,名义上是想法消弭战争,但是实在呢,今回的战争就从这上头爆发了。战争一起,内地的盗匪就多了,共产党红军也加倍活动了,土财主都带了钱躲到上海来;现金集中上海,恰好让政府再多发几千万公债。然而有钱就有仗打,有仗打就是内地愈加乱做一团糟,内地愈乱,土财主带钱逃到上海来的也就愈加多,政府又可以多发公债——这就叫做发公债和打仗的连环套。老冯,现在你该明白了罢?别项生意碰到开火就该倒楣,做公债却是例外。包你打一千年的仗,公债生意就有一千年的兴隆茂旺!”
“壮飞,你看内地不能够再太平么?”
冯云卿吐去了那含在嘴里有好半天的一口浓痰,慌慌张张问。
“呵!你——老冯,还有这种享福的梦想!再过一两年,你的田契送给人家也没人领情罢!”
是冷冷的回答。冯云卿发急地望着李壮飞的饱满精悍的面庞,盼望他下面还有话;直到确定是再没有下文,并且李壮飞的神色又是那样肯定不含糊,冯云卿猛的耳朵边嗡然一声叫,神智便有些恍惚不清了。几天来他忖量不定的一个问题,算是得了回答——可是太凄惨的回答!好容易定下神来,他咬着牙齿说:
“那是政府太对不住我们有田产的人了!”
“也不尽然。政府到底还发行了无量数的公债,给你一条生财之道!而且是一下子捞进十万廿万也不算希奇的生财大道!”
不知道是当真呢,还是故意,李壮飞依然冷静到十二分,笑嘻嘻地回答。冯云卿却已经伤心到几乎掉下眼泪来,然而从何慎庵来过后所勾起的疑难歧路,倒也得了个解决了:他,冯云卿,只好在公债上拚性命,拚一切了!他仰起脸来,声音抖抖索索地说:
“破产了!还谈得上发横财么!不过,——壮飞,你的什么法门呢?到底还没讲出来呀!”
李壮飞尽吸着烟卷,将烟气一口一口吹到空中,并没作答。他知道已经收服了的老狐狸不怕他再脱逃。约莫经过了足有三分钟,李壮飞这才突然问道:
“云卿,你那些田地总该还可以抵押几文罢?乘早脱手!”
现在是冯云卿翻着眼睛不回答,只微微点一下头。
“你不要误会。那是我好意,给你上条陈。——至于做公债的办法,简单一句话,我和你合股打公司;该扒进,该放空,你都听我的调度;亏了本的时候,两个人公摊,赚了钱,你得另外分给我三成的花红。不过还有一层也要先讲明:交保证金的时候也是你六成,我四成;——这算是我沾你的光。我手头现有三万两的庄票,拿去贴现太吃亏,说话又弄僵了,等到期是阳历下月十六——”
“讲到现款,我更不如你。”
冯云卿赶快接上去说;一半是实情,一半也是听去觉得李壮飞的办法太离奇,心里便下了戒严令了。但是富于革命手段的李壮飞立刻冲破了云卿的警戒网:
“嗨,嗨,你又来了!没有现钱,不好拿田地去抵押么?我认识某师长,他是贵同乡,怂恿他在家乡置办点产业,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给我就是了。便是你节前要用三千五千,只管对我说就是了,我替你设法,不要抵押品。——只是一层,后天交易所开市,你如果想干,就得快!卖出或是买进,先下手为强!”
“据你说,应该怎样办呢?”
“好!一古脑儿告诉你罢!此番公债涨风里吃饱的,大家都知道是赵伯韬,然而内中还有吴老三吴荪甫,他是老赵的头脑。他有一个好朋友在前线打仗,他的消息特别快。我认识一个经纪人陆匡时,跟吴荪甫是亲戚,吴老三做公债多经过他的手;我和陆匡时订了条约,他透关节,我们跟着吴荪甫做,赚钱下来分给他一点彩头。你看,这条线不好么?云卿,迟疑是失败之母!”
李壮飞说完,就站了起来,一手摸着他的牙刷须,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顶巴拿马草帽。
此时楼上忽然来了吵骂的声音,两面都是女人,冯云卿一听就知道是女儿和姨太太。这一来,他的方寸完全乱了,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冲着李壮飞一拱手,就说:
“领教,领教。种种拜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节前我还短三五千银子,你老兄说过可以帮忙,明天我到你旅馆里来面谈罢!”
李壮飞满口答应,又说定了约会的时间,便兴冲冲地走了。当下冯云卿怀着一颗怔忡不安定的心,转身踉踉跄跄跑上楼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刚跑到自己卧房门前,就听得房里豁浪一片响,姨太太连声冷笑。冯云卿脸色全白了,猛站住在房门口,侧着头抓耳朵。但他立即打定了主意,轻轻揭开门帏,闪身进去,却看见只有姨太太满脸怒容坐在鸦片烟榻上,小大姐六宝跪在地下拾一些碎碗盏,烟榻前淡青色白花的地毯湿了一大块,满染着燕窝粥。梳头娘姨金妈站在姨太太背后,微笑地弄着手里的木梳。
冯云卿看见女儿不在场,心里就宽了一半。显然是女儿对姨太太取了攻势后就自己退去——所谓“坚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宝来泄怒了。
“嗳,你倒来了:恐怕你是走错了房间罢?你应该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亏了!”
姨太太别转了面孔,却斜过眼光来瞅着冯云卿这么波俏地说着。
冯云卿伛着腰苦笑,一面就借着小大姐六宝发话:
“吓!越来越不成话了。端惯了的东西也会跌翻么?还不快快再去拿一碗来,蹲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要指着张三骂李四呀!”
姨太太厉声说,突然回过脸来对着冯云卿,凶恶地瞪出了一双小眼睛。看见冯云卿软洋洋地陪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声,接着说下去:
“连这毛丫头也来放肆了。滚热的东西就拿上来!想烫坏我么?料想她也不敢,还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么?你给我一句嘴清舌白的回话——”
“呃,呃;老九,犯不着那么生气。抽一筒烟,平平肝火罢。我给你打泡。金妈,赶快给姨太太梳头。今晚上九点钟明园特别赛。白公馆里已经来过电话。——老九,那边的五姨太请你先去打十二圈牌再上明园去。你看,太阳已经斜了,可不是得赶快,何必为一点小事情生气。”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递眼色给姨太太背后的金妈;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这才躺到烟榻上拿起铁签子烧烟,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怪难受。
“真的。大小姐看相是个大人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嘴里没轻重。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训她几句;犯不着气坏了自己。——嗳,还是梳一个横爱司么?”
金妈也在一旁凑趣解劝,同时用最敏捷的手法给姨太太梳起头来。姨太太也不作声。她的心转到白公馆的五姨太那里去了。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而她之所以能够在冯云卿面前有威风,大半也是靠仗这位白府五姨太。冯云卿刚搬到上海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绑匪的吓诈信,是姨太太找着了白府五姨太这根线索,这才总算一个招呼打到底,居然太平无事。从此以后,冯云卿方才知道自己一个乡下土财主在安乐窝的上海时,就远不及交游广阔的姨太太那么有法力!从此对于姨太太的夜游生活便简直不敢过问了。
当下小大姐六宝已经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进一碗不冷不热的燕窝粥来。金妈工作完毕,就到后厢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冯云卿已经装好了一筒烟,把烟枪放下,闭了眼睛,又想起何慎庵的条陈和李壮飞的办法来。他有了这样的盘算:如果李壮飞的话可靠,那岂不是胜似何慎庵的“钻狗洞”么?当然双管齐下是最妥当的了,但是——“诗礼传家”,这怎么使得!况且姨太太为的特殊原因,已经在家中占了压倒的优势,现在如果再来一个女儿也为的“特殊原因”而造成了特殊势力,那么,在两大之间,他这老头儿的地位就更难处了。但愿李壮飞的每一句话都是忠实可靠!
然而——
在这里,冯云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声音打断。姨太太啜着燕窝粥,用银汤匙敲着碗边说道:
“大后天就是端阳节了,你都办好了罢?”
“啊——什么?”
冯云卿慌慌张张抬起头来问,一条口涎从他的嘴角边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么呀?啐!节上送礼哪!人家的弟兄们打过招呼,难道是替你白当差!”
“哦,哦,——这个——时时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债亏得一塌糊涂,差不多两手空空了,还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没有门路——”
“喔——要我去借钱么?一万罗,八千呢?拿什么做押头?
乡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见得肯收罢!”
“就是为此,所以要请教你哟。有一个姓李的朋友答应是答应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两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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