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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是公报私仇!”
“芙妃跟雍正反目,正好为我所用。”
“幼子无辜,何必搭上一个无辜的孩子!”
勒时亨还要说什么,张中保一摆手:“不必了!医者父母心,如此伤天害理,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八爷的事,你们的事,再与我无干!”拂袖而去。
佛多灌下药,依旧沉沉的睡。芙惆替她掩好被,轻轻走出来。
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飘起秋雨。梓澜起身关了窗,小声问:“格格怎么样?”
芙惆摇摇头。
梓澜劝道:“也没这么快见效的。娘娘宽心,药是验过的,不会有差错。纵吃不好,也吃不坏。”
芙惆却似没听到,怔怔的,望着窗外。
梓澜看看她,循着她的眼神,也看窗外——
宫门不远处,廊檐下,一个人。
梓澜诧异:“万岁爷?”
芙惆仍只出神的望。
“下着雨,淋出病来。奴婢去迎驾。”梓澜说着,就往外走。
芙惆叹一口气:“天不黑,他不会进来。”
很轻很凄惘的叹。
梓澜只得停住。
很久,芙惆站在窗里,一动也没动。窗外的那一个,低着头,负着手,缓缓踱步,来来回回。不知是不在意,还是陷在自己的沉思里,他仿佛没有意识到细濛濛飘下的雨,飘落一身。
梓澜道:“窗口风凉,娘娘到里面等吧。”
芙惆仍没动。
隔一会儿,梓澜又道:“娘娘……”
“去把汤婆子灌好。”她轻声吩咐一句,便没话了。
滚烫的汤婆子拿来,罩着驼绒套子。
芙惆接在手里,眼睛缓缓移离外面的雨。指头捋着柔软的驼绒,缓缓捋,却停住——指肚儿大的一个破口。
她摸着破处,眼睛重又飘向窗外:“滚烫的,烫伤了手……”
梓澜凑过头:“换个新的吧。”
“新硝的绒不顺服,扎手。”她慢慢坐下,绒套托在手里,笸箩里摸了团线,抽针纫线。
一切那样娴熟,熟的不用低眼去看,她的眼片刻没有离开窗外的雨。
一针一针绵绵密密,雨也绵绵密密,始终不曾停。
她随口吩咐:“泡紫姜茶,把熏炉烧上。”
天黑得早,宫门口的人影已模糊。
太监突然道:“皇上驾到。”
雍正进来,顶着一身雨气。
芙惆见了礼,便默默坐下。
太监挪过熏炉。他在炉边暖着手,是热的。梓澜递上汤婆子,又端姜茶。
他也趁热喝了。
即便如此,当幔帐落下,灯烛尽熄,他们在黑暗中肌肤相接的交缠在一起,她仍能觉到他身上的冷。
他感到她今夜是有一些不同的。她的手、她的身体,她能亲近他的一切,都带着温暖的抚慰,很柔软的摩擦。尽管她仍没有一句话。再后来,她的眼睛湿了。他可以确定那是她的眼泪,她尽量别开脸,不让脸上的水沾到他。可当他执意一次次拉扯最终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时,胸口洒满她的眼泪。
他猜不透她的心。因猜不透,便无以劝。
太久太久以前,他便放下了对她的猜,却始终放不下她。
她在黑暗里压抑的啜泣,他在黑暗里压抑的叹气。
这种黑暗竟是那样令人眷恋。
后来,他还是去擦她的眼泪:“你总是哭。不要哭。怀佛多的时候,就是心事太沉,孩子才会胎里弱。”他将语气放得不能再缓,“佛多还等着她的小妹妹,或者小弟弟救命呢……听话,别哭了……”
他知道孩子永远是她心底最重的筹码。可是,天可怜见,却不是她心底纠缠最深的难言。除了哭,无声的哭,她又能怎样……
天亮了,阳光照进她眼睑缝隙,使她感到暖。多少天来,她总是在感到阳光温暖的同时感到他的温暖。轻而温暖的抚摸。顺着脸、下巴、肩颈……起初,她不张眼,是一种逃避。如今,仍逃避。也许从一开始,便是在最隐蔽处静静的,暗暗的,享受。享受这一种短暂而酸涩的甜蜜。其实是自私的,只是享受,却不用付出。
他的手顺着她的胳膊握住她的手。一成不变的最后的停留。然后,替她拉紧被。当他的手缓缓抽离的一瞬,她的指头紧了,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太出乎意料,即便她自己也完全不曾想到。以致两手紧握的最初一刻,她是愕愕的。
他反倒没有太多惊奇,只微一诧:“吵醒你了?”
他把她的手放回被里:“多躺一会儿,还早。”
她又一次挽住他的抽离,握得更紧,却一时无措。
“皇上……”
他拍拍她手:“朕说过,佛多不会有事。姜先生经多识广,医术精湛。朕信得过。凡事宽释些。”
心绪万端缠乱如麻。有时候,她怪他太敏锐,此一刻,又恨他的迟钝。
从何说起,又究竟说什么……
门突然咚咚响,很急,很乱。
梓澜仓惶的声音:“皇上!娘娘!格格不好了……”
第四十一章
床前围了好多人。太监一声喝,所有人呼啦一声闪开,然后跪下。
雍正几步走过来。
锦被裹了几层,佛多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不住颤抖,面色却促红,喘息极为困难。芙惆将她连被抱进怀里,触及处,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冰凉。尚不及说什么,姜济华匆匆而至。雍正由不得恼怒:“你们是如何医治的!”
姜济华也纳罕,把了脉,又看舌苔,回身问:“格格可是按时服药?”
医士们不敢怠慢:“寅时服参茯丸,辰时服鹿角胶,午时服天花散,子时用针。一切依方行事。”
芙惆心疼如割,也顾不得追究,只急问:“佛多究竟是怎么了?”
姜济华道:“咽部烧灼,气促胸闷,分明是中毒之状。草民所开,皆为提气补养,清热解毒之药,怎么会……怎么会……”凝眉苦思,不得其解。
雍正怒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究竟错用了什么药!”
跪了满地的太医,面面相觑。
好半天,方有一人战战兢兢道:“格格……昨日,确是多服了一味药……”
雍正与姜济华几乎同时问:“什么?!”
那人又不敢说,溜了一眼芙惆,头垂下。
一语提醒芙惆,摸着孩子的手停住了,呆呆的。
梓澜插道:“那一碗藜芦汤,也是清热的,切造官验过……”
话未完,姜济华惊怒:“藜芦?!”
雍正忙问:“怎样?”
“格格每日服参茯丸,藜芦忌五参,同食中毒!太医院供职,竟连十八反也不懂?!谁开的方!”
突然静下,一点声息也没有。
好久,梓澜方低低道:“张太医,张中保……”
去寻张中保,哪里还有踪影?
佛多更加哆嗦的厉害,面如火烧,呼吸艰难。芙惆从僵愕中醒来,搂着女儿,只有哭:“佛多——佛多——”
一声一声,佛多听不到,却一刀一刀剜着雍正的心。
“事已至此,可能解救?”
姜济华想了想,沉声道:“病情突变,胎血之法,难救眼前之急。”
芙惆颤声道:“那……那该怎么办?”
“只有……”姜济华犹豫着,摇摇头,“只有……”
太医院使贺景琛就跪在一边:“只有铤而走险。”
见雍正不言语,贺景琛接道:“唯有针灸之法,或可挽救。”
“或可……”雍正沉吟着,“或可……”
九死一生,芙惆清清楚楚记得。她放开佛多,挽住雍正的手:“皇上……皇上……”泪流满面,只是摇头。
雍正一声不发,脸沉着,心沉着。
屋里很静,佛多一口接一口艰难的倒气。
贺景琛小心进言:“如此下去,格格怕会……窒闷气竭而……”
雍正把心一横,额角的青筋鼓了鼓:“用针!”
底下好多声音齐声答:“喳——”
芙惆箍紧他的手:“皇上……不要……”
他反握住她:“佛多是爱新觉罗家的后裔,是天潢龙脉,朕就拼此一试!”
芙惆仍只连连摇头:“不要啊……不要……”可是究竟要怎样,她也不知道。
说得决绝,心底却是方寸大乱。这个时侯,不能乱。雍正只有咬紧牙:“即刻用针!”
执起针,仿佛顶着千钧。姜济华腕子微微颤。
毕竟齯齿之年。
贺景琛踌躇满志:“臣愿效命。”
针换在贺景琛手里,却也不敢贸然而下。汗渗出来,顺着面颊淌下,一旁的小太监忙用帕子替他擦了。
足三里、太溪、曲池、血海……长长扎了一排针。
贺景琛停一停,长长出一口气,自己擦了擦汗。复取针。
雍正一言不发。芙惆也不出声音,泪干在脸上,留下水渍。
又一针,刺进肺俞,转了转,落稳。脾俞、膈俞……贺景琛由不得又停住。至关重要,命门旁的肾俞。他擦了擦汗,长吸一口气,凝于胸中。
针终落下,所有的目光也随之落下。
佛多似乎动了动,小眉头攒的更紧。
芙惆一口气直提上来,生生忍住。
针试探着向里刺,一毫,一分……
佛多突然一搐。贺景琛腕子就是一抖。
姜济华皱眉道:“不要碰到‘阿是’。”
算漏一步。
咫尺间的偏差,是生与死的偏差。
阿是穴,人身最疼的穴。一个孩子如何忍得住?
贺景琛有些慌张,手执针,插也不是,拔也不是。微一抖,更加偏。佛多剧烈的抽搐。刺入肉的针随着突至的痉挛而偏移。越是疼,越是动。
肾俞之旁,便是命门。
贺景琛汗如雨下,慌了手脚。
雍正抢过去,芙惆已先于他抱住佛多的头。
佛多突然张开了眼。
因病弱而灰黯的大眼睛,终于重又有了一丝光。可是,只是一丝,她蠕动着小嘴,始终叫不出一声阿玛,或者额娘。
眼睛越张越大,却也越来越暗。她不再痛苦,也不再挣扎。一个爱说爱笑叽叽喳喳的孩子,最后留在世间的,是安静。
好久好久,芙惆搂着女儿脸,雍正抱着女儿的身子,他们没有一句话。
御医们跪在地上,他们也没有一句话。
芙惆缓缓的,抹干自己脸上的泪。又缓缓的,拔去佛多身上的针,非常轻柔,就像往常无数次替她盖被,为她拭汗那样轻柔。
痛苦在喉咙间堵塞,雍正提了几次声,才发出声:“芙惆……”他颤抖的按住她的手,想握她的手。可他再也握不住。她拂开他,若无其事的掩好孩子的衣服,替她穿上小虎头鞋。
小脚丫已僵,穿了几次,穿不上。
雍正已说不出话,可他再一次去握她的手。他依旧蚍蜉撼树般想阻止抚慰这个悲痛到失去理智的母亲。
可她再一次拨开他的手,她的眼终于离开孩子望向他。她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发自心底的寒,那种刺入骨髓的冷。
灭顶之灾击得她灵魂出窍,急火攻心烧乱了她的心智。所有前事宿怨新仇旧恨,终于一股脑儿胡乱的发泄,倒峡泻河一般盲目而汹涌。她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你害了一个又一个,你害死我所有的亲人。”
然后,她站起来,歪歪斜斜的抱起孩子。
他惊愕了,他眼睁睁看着她。
她没有走远。她的身子软下,胳膊也软下。
她昏倒在床上,孩子滑落地上。
雍正走过去,抱起孩子。
曾经,他以为她长大了。他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她哭着笑着闹着在他怀里一天一天长大。可是今天,她怎么会如此轻。他把她搂在怀里,那样轻,那样小,他感觉不到她,留不住她。
他吃力的捋顺她发僵的肢体,他始终没有眼泪。悲伤流在他的血里,锢在他的身体里,翻腾着,寻一个出口。悲伤要寻一个出口,血要寻一个出口。
小虎头鞋再一次从孩子的脚上滑落。他弯下腰,去拾——
所有太医、太监一起围上:“皇上——”
他没有理会,去拾那只鞋,蹲身、伸臂,很吃力,手每伸一寸,都吃力。
终于让他够到。他想起身,气提起,力却提不起。耗竭的力压不住蹿涌的气,涌出来,一口血涌出来,喷到地上。
太监们惊叫着:“皇上——”
他不说话,咬着牙。仿佛不说不表达,就不悲痛。别人看不出他的悲痛,便真的不悲痛。他撑着地,抱着女儿,想站起来,自己站起来,再一次用力,咬牙——又一口血喷出来,鲜红的,洒了满地。眼前却黑了。
第四十二章
不知昏睡了多久,逐渐有了知觉。她想睁一睁眼,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想动一动手指,可是手在哪里?支离破碎,她找不到自己。
风卷着床帐,细碎的脚步悉悉索索。真安静啊。不该这样安静,承乾宫不该这样安静,有佛多的承乾宫不该这样安静——
佛多呢?
一股气血涌上来,胸口撕裂般疼,重又失了知觉。
再醒来时,她感觉到了亮光。眼帘掀了几掀,张开。面前是梓澜的脸,那脸带着惊喜:“娘娘——”
她茫然张着眼,眼珠儿缓缓转,转过一张张的脸,宫女、太监、太医……落在最后一张脸上,落空了,重归黯淡。疲惫的合上。
下人们悄悄退去。
只怕虚不受补,药不敢服,只用些米汤。她不想吃,却连放抗的力气也没有。梓澜扶着她,一匙一匙小心的喂。
无论吃什么,都一股脑儿的吐出去。
就这样一日日挨。
终有一日,她挣扎着撑起。太久没说话,浑浊的阻塞。只清一清喉咙,便已拼尽全身的力气所有的勇气。她踯躅着,问,轻轻的:“皇上呢……”
太监小恭子一愣,皱眉:“皇上……”
梓澜咳了一声,朝他使个眼色,然后对着芙惆:“皇上最近忙于编书,把高僧羽士的语录都收进书里,还有御制的‘园明语录’,好像叫……什么‘拣魔辨异……’”
叫什么已不重要,芙惆的眼睛黯然瞥开。他们说的,她不信,他有多悲多痛多伤心,没人比她更设身处地的清楚。这个时候,着书?立说?编的,编出来骗她,借口罢了,他只是不肯来。
她知道她伤他有多深。伤人的话是利剑,是报复。报复的信念阴霾的纠缠在她流血的最深处。这么多年,折戟沉沙,却始终不曾磨灭。只是,剑是双刃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或者更深。
小恭子跟在梓澜身后,低声问:“这个时候,还瞒着?”
“嘘——”梓澜向里看一眼,“孩子没了,娘娘折腾的就剩半条命。要是再跟她说,皇昏迷不醒……”
屋里几声轻微的咳嗽。
两个人忙都住了口。
雍正终于睁开眼。睁开眼,他就仍是那个威仪的天子。神郁憔悴不会折损他的威仪,钜创大痛仍不会折损他的威仪。他得支撑着这种威仪,孤独的,永远支撑下去。
苏培盛老泪纵横:“皇上……可算是醒了……”
“佛多呢?”
这是他开口问的第一句。
“您抱着格格,一起摔下去,吓死奴才们……”
“摔着孩子没有……”
他淡淡问,像自语。
苏培盛惊愕了。呆呆看着雍正。他只是憔悴,神色如常。
他问,不是心智紊乱,单单只是问,做一个父亲最后的关心。问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培盛趁势问:“格格的遗骨还停在雍和宫,关于选陵……”
“不用另选。”静了很久,他道,“就安放在泰陵。”又是静。这一回,更久。更久以后,他轻轻道,“阿玛也怕黑,怕静,有佛多陪着,阿玛就不会寂寞……”
每个进来的人,都会小心的将脚步放轻。可是,太静了,再轻的声音也会凸显。渐渐的,她可以从声音中分辨出来人。太监碎碎的脚步,宫女笃笃的花盆鞋,太医中规中矩的靴声……她在心底最深处分辨着另一种声音,或者是等待。那是不同于太监不同于宫女太医和侍卫的另一种声音。
其实不用分辨,会有太多的先兆。离很远,就会有车马辘辘,不进门,就会有高声的喧喝……可是——
她很吃力的翻个身,太多太多次,没有先兆,他就轻轻的进来,安静的进来。那种漫不经心,而今想起,是那样有心。他一直不动声色的拉近天与地的距离,他在这天高地卑的皇宫大内里苦心孤诣。
那苦心孤诣的酸楚与温馨……她弯了一下嘴角,眼泪淌下下来。
又一阵脚步声,她扶着枕头费力的侧转脸——
太医。
雍正问:“她……怎么样?”
这是他能坐起身后问的第一句。
苏培盛道当然知道‘她’是谁。
“没大碍,只是身子弱,又不肯医治,也不肯好生用膳。”
雍正没说什么,缓缓的,手里碗放下。
“朕要看看她。”他站起身,“无论她有多不想见朕,朕也要看看她……”
不要人扶,自行站起。雍正缓缓走到镜边,缓缓审视自己。满脸胡茬,潦草的钻出两颊、唇上、下巴……他抚摸过那片芜杂——
是谁又笑又闹?
“扎啊……好痒,阿玛……”
……
一点一滴往事,一毫一寸随剃刀割下。
承乾宫。
窗半掩。隔着窗,他遥遥看。看得见的,只是看不清。
她缓缓翻了个身——
他不自觉地向窗后略闪。
却原来,她并没醒。是庆幸,是失落?
苏培盛道:“奴才唤芙妃娘娘起来。”
“不要。”雍正摇摇头,“不要——”
后一句,是叹。
“她睡了,朕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