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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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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总算喘过一口气,拄着臂肘摇摇晃晃爬起身来。榻榻米犹如暴风雨前的大海,不吉利地轻轻摇动着。

“痛的吧?”

星野慢慢摇了几下头,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瞧你,还能不痛!感觉上就好像被剥掉皮用铁钎串了,再用研磨棒熨平,上面有一大群气呼呼的牛跑了过去。你搞什么来着,到底?”

“把您的腰骨按原样吻合妥当了。这回不要紧了,。腰不会痛,大便也会正常的。”

果然,剧痛如潮水退去之后,星野觉得腰部轻松多了。平日闷乎乎酸懒懒的感觉不翼而飞,太阳穴那里也清爽了,呼吸畅通无阻。意识到时,便意也有了。

“唔,这里那里的确像是好多了。”

“那是,一切都是腰骨问题。”

“不过也真够痛的了。”说着,星野叹了口气。

两人从德岛站乘特快去高松。房费和车票钱都是星野一个人付的。中田坚持自己付,小伙子没听。

“我先出着,事后再细算。一个大男人,我可不喜欢花钱上面忸忸怩怩的。”

“也好。中田我不懂花钱,就拜托您星野君了。”中田说。

“不过嘛,中田,你那指压叫我痛快了好多,就让我多少报答一下好了。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好像换了一个人。”

“那太好了。指压是怎么一个玩意儿中田我不太懂,不过骨头这东西可是很要紧的。”

“指压也好整体医疗也好按摩疗法也好,叫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这方面你像是很有才能的,若是做这个买卖肯定赚大钱,这我可以保证。光是介绍我的司机同伴就能发一笔财。”

“一看您的后背,就知道骨头错位了。而一有什么错位,中田我就想把它矫正回去。也是长期做家具的关系,每当眼前有扭歪了的东西,无论怎么都要把它弄直弄正。这是中田我一贯的脾性,但把骨头弄直还是头一遭。”

“所谓才能想必就是这样的。”小伙子一副心悦诚服的口气。

“以前能和猫交谈来着。”

“嗬!”

“不料前不久突然谈不成了,估计是琼尼·沃克的关系。”

“可能。”

“您也知道,中田我脑袋不好使,复杂事情想不明白。可最近还真有复杂事情发生,比如鱼啦蚂蟥啦有很多自天而降。”

“哦。”

“不过您腰变好了,中田我非常高兴。您星野君的好心情就是中田我的好心情。”

“我也很高兴。”

“那就好。”

“可是嘛,上次富士川服务站的蚂蟥……”

“那是,蚂蟥中田我记得清楚。”

“莫不是跟你中田有关?”

中田少见地沉吟片刻。“中田我也不清楚的。不过中田我这么一撑伞,就有很多蚂蟥从天上掉下。”

“嗬。”

“不管怎么说,要人家的命可不是好事。”说着,中田断然点了下头。

“那当然,要人命可不是好事。”星野赞同。

“正是。”中田再次果断点头。

两人在高松站下,车站前有家面馆,两人吃乌冬面当午饭。从面馆窗口可以望见港口的几座起重机,起重机上落着很多海鸥。中田规规矩矩地一条条品味乌冬面。

“这乌冬面十分可口。”中田说。

“那就好。”星野说,“如何,中田,地点是这一带不错吧?”

“那是。星野君,这里好像不错,中田我有这个感觉。”

“地点可以了。那,往下干什么?”

“想找入口的石头。”

“入口的石头?”

“是的。”

“呃——”小伙子说,“那里肯定有段长话。”

中田把碗斜着举起,喝掉最后一滴面汤。“那是,有段长话。由于太长了,中田我搞不清什么是什么。实际去那里应该会明白过来的。”

“还是老话说的,去了自会明白。”

“那是,正是那样。”

“去之前不明白喽?”

“那是,在那里之前中田我根本不明白。”

“也罢也罢。老实说,我也怕长话。反正找到入口处的石头就可以的了?”

“那是,一点不错。”

“那,位置在哪边呢?”

“中田我也猜不出。”

“不用问。”小伙子摇头道。

第25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一)

睡一会儿醒来,又睡一会儿又醒来,如此不知反复多少了回。我想把握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但意识到时,她已经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了。床头钟的夜光针刚刚划过三点。上床前无疑拉合的窗帘仍不知什么时候拉了开来,和昨晚一样。但月亮没有出来。只有这点不同。云很厚,说不定还下了一点雨。房间里比昨晚暗得多,唯有远处庭园的灯光从树隙间隐约透入。眼睛习惯黑暗需要时间。

少女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墙上挂的油画,穿的衣服也和昨晚一样。由于房间暗,凝眸细看也分辨不清脸庞,而身体和脸的轮廓却因此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和纵深感浮现在昏暗中。毫无疑问,那是少女时代的佐伯。

少女看上去在沉思默想着什么,或者在仅仅注视又长又深的梦境亦未可知。不不,大概她自己就是佐伯那又长又深的梦本身。不管怎样,我都屏息敛气以免扰乱现场的均衡。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不时觑一眼闹钟确认时间。时间缓慢而扎实地推移着。

突然,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干,仿佛有人一下接一下敲门。那声音在岑寂的深夜房间里毅然决然地声声回荡开来。首先是我自己为之震惊,险些从床上一跃而起。

少女的黑色剪影微微摇颤。她扬起脸,在昏暗中侧耳倾听。我心脏发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少女轻轻偏头,犹如森林中的动物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曾听过的动静,之后脸朝床这边转来。但我没有映入她的眼帘。这点我很清楚。我没有包含在她的梦中。我与这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会儿,我剧烈的心跳迅速平复下去,迅速得一如其到来之时。呼吸也恢复正常,得以重新进入屏息敛气的状态。少女不再侧耳,视线又折回《海边的卡夫卡》,仍像刚才那样在桌面上手托下巴,那颗心又回到夏日少年身边。

逗留大约二十分钟后,美少女撤身离去。她和昨天一样光脚从椅子上立起,悄无声息地向门口移动,没开门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我保持原来姿势等了一阵子,这才翻身下床,没有开灯,在夜色中坐在刚才少女坐过的椅子上。我双手置于桌面,沉浸于她在房间里的留下余韵中。我闭起眼睛掬取少女的心颤,将其融入自己的心律。我闭目合眼。

少女与我之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这点我感觉到了。是的,我们都在思恋已然从这个世界失去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我睡了过去。但睡得很不安稳,身体需求睡眠,意识则加以拒绝。我如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天将亮而未亮之间,院里的鸟们开始唧唧喳喳,我于是彻底醒来。

我穿上牛仔裤,在T恤外面套了件长袖衫,走到外面。早上五点刚过,附近还没有人来往。经过古旧的街区,穿过作为防风林的松树林,爬过防潮堤来到海岸。皮肤几乎感觉不出风。天空整个布满阴云,但暂时没有要下雨的样子。宁静的清晨。云如吸音材料一般将地面所有声音彻底吸尽。

我在海岸人行道上走了一些时候。边走边想象那幅画上的少年大概就是把帆布椅搬到这沙滩上坐着的。但我无法确定是哪个位置,画中的背景只是沙滩、水平线、天空和云,还有岛,但岛有好几个,我不能清楚记起画中岛的形状。我弓腰坐在沙滩上,对着大海用手指适当切出画框,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身姿放在里边。一只白色的海鸥有些犹豫不决地穿过无风的天空。微波细浪有规则地涌来,在沙滩勾勒出柔和的曲线,留下细小泡沫退去。

我意识到自己在嫉妒画中的少年。

“你在嫉妒画中的少年。”叫乌鸦的少年在我耳边低语。

刚刚二十岁或不到二十岁就被错当成别的什么人无谓地杀掉了,而且已是距今三十年前的事,而你却在嫉妒那个可怜的少年,嫉妒得几乎透不过气。对别人怀有妒意在你生来还是头一次。现在你终于理解嫉妒是怎么一个东西了,它如野火一般烧灼你的心。

有生以来你一次也没羡慕过别人,也没有想成为其他什么人,但你现在打心眼里羡慕那个少年。如果可能,你想成为那个少年,即使预先知道二十岁时将受到拷问并被铁管打杀也在所不惜。尽管如此你也要成为那个少年,以便无条件地爱十五至二十岁的活生生的佐伯,同时接受她无条件的爱。你想和她痛痛快快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交合。你想用手指上上下下摸遍她的全身,也希望被她上上下下把全身摸遍,纵然死了也想作为一个故事一个图像印在她的心间,想在回忆中夜夜得到她的爱。

是的,你的处境分外奇妙。你思恋理应失却的少女形象,嫉妒早已死去的少年。然而那情感竟比你实际体验过的任何情感都实在得多痛切得多。那里面没有出口。甚至没有找到出口的可能性。你彻底迷失在时间的迷宫中,而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根本没有想从中脱身的愿望。对吧?

第25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二)

大岛比昨天来得晚。他来之前我给一楼和二楼地板吸了尘,桌椅用湿抹布揩了,窗扇打开擦了,卫生间扫了,垃圾箱倒了,花瓶水换了,然后打开房间灯,按下检索电脑的电源开关。往下只剩开大门了。大岛一项一项检查完毕,满意地点点头。

“你记得很快,干得也利索。”

我烧开水,给大岛做咖啡。我仍和昨天一样喝嘉顿红茶。外面开始下雨,相当大的雨。远处甚至可闻雷鸣。虽是上午,四周却如傍晚一般昏暗。

“大岛,有个请求。”

“什么呢?”

“《海边的卡夫卡》乐谱可能从哪里搞到?”

大岛想了想说:“如果网上乐谱出版社目录里面有的话,付一点儿款是可以下载的。我查一查好了。”

“谢谢。”

大岛坐在台端,往咖啡杯里放进一块极小的方糖,用咖啡匙小心翼翼地搅拌。“怎么,歌曲喜欢上了?”

“非常。”

“我也喜欢那首歌曲,优美而又别致,直率而又深沉,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作者的人品和情怀。”

“歌词倒是高度象征性的。”我说。

“诗与象征性自古以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如海盗和朗姆酒。”

“你认为佐伯明白那里的语句意味着什么?”

大岛扬起脸倾听远处的雷声,推测其距离,而后看我的脸,摇摇头。

“未必。因为象征性与意味性是两个东西。她大概可以跳过意味和逻辑等繁琐的手续而把握那里应有的正确语句,像轻轻抓住空中飞舞的蝴蝶翅膀一样在梦中捕捉词语。艺术家其实就是具有回避繁琐性的资格的人。”

“就是说,佐伯很可能是在其他什么空间——例如梦中——找来歌词的语句的?”

“好诗多少都是这个样子的。假如不能在那里的语句与读者之间找出预言性隧道,那么作为诗的功能也就无从谈起。”

“不过也有不少诗只是以那样的面目出现的。”我说。

“说的对。只要掌握诀窍,做出那样的面目是不难的。只要使用大致是象征性的语句,看上去基本上就是诗。”

“可是《海边的卡夫卡》那首诗能让人感觉出一种非常迫切的东西。”

“我也这样认为。那里的语句不是表层的。不过在我的脑袋中,那首诗已经同旋律融为一体。因此,至于它纯粹作为诗来看具有多大程度的独立的语言说服力,我是无法正确判断的。”说着,大岛轻轻摇了一下头,“不管怎样,她具有丰沛而自然的才华,也有音乐悟性,同时具有紧紧抓住到来的机会的现实性才智。假如不是那起可怜的事件使她的人生急转直下,她的才华应该施展得更为淋漓尽致。在各种意义上那都是一起令人遗憾的事件。”

“她的才华到底哪里去了呢?”我问。

大岛注视着我的脸说:“你问恋人死了之后佐伯身上的才华去了什么地方?”

我点头:“如果才华类似天然能源那样的东西,那么总会在哪里找到出口吧?”

“我不知道。”大岛说,“才华这东西,其去向是无法预测的,有时会简单地倏然消失,或者像地下水一样钻进地底深处一样直接流去了哪里。”

“也有可能佐伯把那样的才华集中用于其他事情,而没有用在音乐上。”

“其他事情?”大岛深感兴趣似的蹙起眉头,“比如什么事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只是那样觉得。比如……不具外形的事情。”

“不具外形的事情?”

“就是别人看不到的、只为自己追求的那样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是内心层面的。”

大岛的手伸向额头,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撩去后面。头发从纤细的指间滑落下来。

“非常有趣的见解。的确,佐伯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可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把才华或才能发挥在了你所说的不具外形的什么上面。不过,她终究消失了二十五年时间,没办法弄清在哪里干了什么,除非问她本人。”

我略一踌躇,一咬牙开口道:“我说,问非常非常傻气的事也可以么?”

“非常非常傻气的事?”

我脸红了:“傻透顶的。”

“无所谓。我也绝不讨厌傻透顶的傻事。”

“嗳,大岛,这种事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会向别人说出口去。”

大岛略略歪头。

“佐伯是我母亲的可能性没有么?”我说。

大岛默然。他靠在借阅台上,花时间物色着字眼。这时间里我只是倾听钟的声响。

他开口道:“你想说的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佐伯二十岁时绝望地离开高松,在哪里悄然度日,偶然认识你父亲田村浩一结了婚,幸运地生了你,而四年后因为某种缘故扔下你离家,其后有一段神秘的空白,再往后重新返回四国老家。是这样的吧?”

“是的。”

“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或者说至少在现阶段没有足以否定你这个假设的根据。她的人生很长时间都包笼在迷雾之中。有传言说在东京生活过。而她同你父亲大体同龄。只是,返回高松时是一个人。当然,即使有女儿,女儿也可能独立了在别处生活。呃——,你姐姐多大来着?”

“二十一岁。”

“和我同岁。”大岛说,“但我不像是你姐姐。我有父母有哥哥,都是骨肉至亲,对我来说,他们多得过分了。”

大岛抱着双臂往我脸上看了一会儿。

第25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三)

“对了,我有一点想问你。”大岛说,“你可查看过自己的户籍?那一来,母亲的名字年龄不就一目瞭然了?”

“查看过,当然。”

“母亲的名字写什么?”

“没有名字。”我说。

大岛听了似乎吃了一惊:“没有名字?那种事是不会有的呀……”

“是没有,真的。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从户籍上看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户籍簿上只记有父亲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就是说,在法律上我是庶出,总之是私生子。”

“可事实上你有母亲和姐姐。”

我点头:“四岁之前我实际有过母亲和姐姐,我们四人作为家庭在一座房子里生活。这点我清楚记得,不是什么想象,不是的。可一到我四岁,那两人就马上离家走掉了。”

我从钱夹里拈出我和姐姐两人在海边玩耍的相片,大岛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还给我。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我点下头,把旧相片放回钱夹。风盘旋着吹来,雨时而出声地打在窗玻璃上。天花板的灯光把我和大岛的身影投在地上,两个身影看上去仿佛是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进行着图谋不轨的密谈。

“你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大岛问,“四岁之前同母亲一块儿生活,什么样的长相多少该记得的吧?”

我摇头道:“横竖记不起来。为什么不晓得,在我的记忆中,单单母亲长相的部分黑乎乎的,被涂抹成了黑影。”

大岛就此思考片刻。

“喂,你能不能把佐伯可能是你母亲的推测说得再详细点儿?”

“可以了,大岛,”我说,“不说这个了吧。肯定是我想过头了。”

“没关系的,把脑袋里有的都说出来看看。”大岛说,“你是不是想过头了,最后两人判断就是。”

地板上大岛的身影随着他些微的动作动了动,动得好像比他本人动的夸张。

我说:“我和佐伯之间,有很多惊人一致的东西,哪一个都像拼图缺的那块一样正相吻合。《海边的卡夫卡》听得我恍然大悟。首先,我简直像被什么命运吸引着似的来到这座图书馆。从中野区到高松,几乎一条直线——思考起来非常奇异。”

“的确像是希腊悲剧的剧情简介。”

我说:“而且我恋着她。”

“佐伯?”

“是的,我想大概是的。”

“大概?”大岛皱起眉头,“你是说大概恋着佐伯?还是说对佐伯大概恋着?”

我脸又红了。“表达不好,”我说,“错综复杂,很多很多事我也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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