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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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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人)。家庭教师玛利亚趁严厉刻板的父亲——特拉普上校去维也纳出差之机带孩子们上山野游,坐在草地上弹着吉他唱了几首绝对健康的歌曲。有名的镜头。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得非常投入。假如在我的少年时代身边有玛利亚那样的人,我的人生想必大为不同(最初看这电影时也是这样想的)。但不用说,那样的人不曾出现在我眼前。

然后倏然返回现实。为什么现在我必须在这样的地方认真地看《音乐之声》?不说别的,为什么偏偏是《音乐之声》呢?这里的人们莫非使用卫星电视天线接收哪个电视台的电波不成?还是另外一个地方播放的录像带什么的呢?有可能是录像带,我猜想。因为怎么换频道都只有《音乐之声》。除这个频道,别的全是沙尘暴。那白花花粗拉拉的图像和无机质杂音的的确确让我联想起沙尘暴。

《雪绒花》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关掉电视,原来的寂静返回房间。喉咙渴了,去厨房从电冰箱里拿出大瓶牛奶喝着。新鲜的浓牛奶,味道和在小超市买的大不相同。我倒进杯里一连喝了好几杯。喝着喝着,我想起弗朗索瓦·特吕福的电影《大人不理解》。电影有这样一个场面:名叫安特瓦努的少年离家出走后肚子饿了,于是偷了清早刚刚送到一户人家的牛奶,边喝边悄悄溜走。喝掉一大瓶牛奶需要相当长时间。镜头哀婉感人。吃喝场面能那般哀婉感人真有些难以置信。那也是小时候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影片之一。那是小学生五年级的时候,在片名吸引下一个人去名画座影院看的。乘电车到池袋,看完电影又乘电车返回。走出电影院立即买牛奶喝了,不能不喝。

喝罢牛奶,发觉自己困得不行。困意劈头压来,几乎让人心里难受。脑袋的运转慢慢放缓速度,像列车进站一样停下,很快就什么都考虑不成了,体芯仿佛迅速变硬。我走进卧室,以不连贯的动作脱去裤子和鞋,一头栽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闭上眼睛。枕头散发出太阳味儿。令人亲切的气味儿。我静静吸入、吐出,转眼睡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漆黑漆黑。我睁开眼睛,在陌生的黑暗中思考自己位于何处。我在两个士兵带领下穿过森林来到有小河的小镇。记忆一点点返回,情景开始聚焦,耳畔响起熟悉的旋律。《雪绒花》。厨房那边的锅子咯哒咯哒发出低微亲切的声响。卧室门缝有电灯光泻进,在地板上曵出一条笔直的黄色光线。光线古老而温馨,含着粉尘。

我准备起床,无奈四肢麻木。麻木得十分均匀。我深深吸一口气,盯视天花板。餐具和餐具相碰的声音传来,传来什么人在地板上匆匆走动的声音。大概是为我做饭吧?我好歹翻身下床,站在地板上,慢慢穿上裤子,穿袜穿鞋,然后悄声拧开球形拉手,推开门。

厨房里,一个少女正在做饭,背对这边,弯腰在锅上用勺子尝味儿。我开门时她扬脸转向这边。原来是甲村图书馆每晚来我房间凝视墙上绘画的少女。是的,是十五岁时的佐伯。她身穿和那时一样的衣服——淡蓝色长袖连衣裙,不同的只是头发用发卡拢起了。看见我,少女淡淡地暖暖地一笑,笑得让我感觉周围世界在剧烈摇颤,仿佛被悄然置换成另一世界。有形的东西一度分崩离析,又重新恢复原形。但这里的她不是幻影,不是幽灵。她作为真正有血有肉可触可碰的少女位于这里,就在这黄昏时分,站在现实的厨房里为我准备现实的饭菜。她胸部微微隆起,脖颈如刚出窑的瓷器一样荧白。

“起来了?”她说。

第45章 遇见十五岁的佐伯(四)

我发不出声。我还处于将自己归拢一处的过程中。

“像是睡得很香很香。”说完,她又回过身品尝咸淡,“你若是一直不起床,我想把饭留下回去了呢。”

“没打算睡这么沉。”我终于找回了声音。

“毕竟是穿过森林来这儿的。”她说,“饿了吧?”

“说不清楚,我想应该饿了。”

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正碰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倾听她身体动作发出的声响。

少女把锅里加热的炖菜倒进纯白的瓷盘,端到桌上。还有装在深底玻璃碗里的西红柿蔬菜色拉,有大面包。炖菜里有马铃薯和胡萝卜。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儿。我把香味儿吸入肺腑,这才觉出肚子真是饿了。不管怎么说得先填饱肚子。我拿起满是伤痕的旧叉旧汤匙连吃带喝的时间里,她坐在稍离开些的椅子上看我,神情极为认真,就好像看也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样。

“听说你十五岁了?”少女问。

“嗯,”我边往面包上抹黄油边说,“最近刚十五岁。”

“我也十五岁。”

我点头,差点儿没说出“知道”。说出口来还为时太早。我闷头进食。

“一段时间里我在这里做饭。”少女说,“也打扫房间和洗衣服。替换衣服在卧室床头柜里,随便穿好了。要洗的衣服放在篓里,我来处理。”

“谁分配你做这些事的?”

她凝眸看我的脸,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就像弄错了线路似的,被吞入哪里一方无名的空间,就此消失不见。

“你的名字?”我问起别的来。

她轻轻摇头:“没有名字。在这里我们都没名字。”

“没有名字,叫你的时候怕不方便。”

“没必要叫的,”她说,“需要的时候我自然出现。”

“在这里我的名字大概也用不着了。”

她点头:“你终究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你是你吧?”

“我想是的。”我说。但我没有多大把握。我果然是我吗?

她目不转睛看我的脸。

“图书馆的事记得?”我一咬牙问道。

“图书馆?”她摇头,“不,不记得。图书馆在远处,离这里相当远。这里没有。”

“有图书馆的?”

“有。可图书馆没放书。”

“图书馆不放书,那放什么呢?”

她不回答,只略微偏一下头。问话又被错误的线路吞没。

“你去过那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回答。

往下我默默吃了一阵子,吃炖菜,吃色拉,吃面包。她一言不发,只管用认真的眼神看我吃饭的样子。

“饭菜怎么样?”我一扫而光后她问。

“好吃,好极了。”

“没有肉也没有鱼?”

我指着空空的盘子:“喏,不是什么都没剩?”

“我做的。”

“好吃极了。”我重复道。的确好吃。

面对少女,我感到一阵胸痛,就像被冰冷的刀尖剜下去一般。痛得很剧烈,但我反倒感谢这剧痛。我可以把自己这一存在和冰冷冷的痛贴在一起。痛成为船锚,将我固定在这里。她起身去烧水沏热茶。我在餐桌上喝茶的时间里,她把用过的餐具拿去厨房用自来水冲洗。我从后面静静望着她的身影。我想说句什么,但我发觉在她面前,所有话语都已失去了作为话语的固有功能,或者说将话语与话语连接起来的意思之类的东西从那儿消失了。我盯视着自己的双手,想着窗外月光下的山茱萸。剜进我胸口的冻刀就在那里。

“还会见到你么?”我问。

“当然。”少女回答,“刚才已经说了,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出现。”

“你不会一忽儿去了哪里?”

她一声不响,只是以似乎费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我又能去哪里呢?

“在哪里见过你一次。”我断然说道,“在别的地方,别的图书馆。”

“既然你那么说的话。”少女手摸头发,确认发卡仍在那里。她的语声几乎不含感情,似乎向我表示她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并且为再次见你而来到这里,为了见你和另外一位女性。”

她抬起脸一本正经地点头:“穿过茂密的森林。”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你和另一位女性。”

“结果你在这里见到了我。”

我点头。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少女对我说,“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

洗完东西,她把装食品的容器放进帆布袋,挎在肩上。

“明天早上见。”她对我说,“希望你快些适应这里。”

我站在门口,守望着少女的身影在稍前一点的夜色中消失。我又一个人剩在小屋里。我置身于闭塞的圆圈中。时间在这里并非重要因素。在这里谁都没有名字。只要我需要她就会出现。在这里她十五岁,想必永远十五。而我将如何呢?难道我也要在这里永远十五么?还是说在这里年龄也不是重要因素呢?

少女身影不见之后,我仍然一个人站在门口半看不看地看着外面。天空星月皆无。几座房子亮着灯光。光从窗口溢出。和照亮这个房间的灯光一样,都是黄色的,都那么古老温馨。但人影还是没有,看见的惟独灯光。其外侧横陈着漆黑漆黑的夜色。我知道,夜色深处矗立着更黑的房脊,深邃的森林成为围墙把这镇子圈在中间。

第46章 对石头诉说(上)

知道中田死了,星野不好离开公寓房间。一来“入口石”在这里,二来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而有什么发生的时候,就要守在石头旁边迅速采取对策。这类似派到他头上的一种职责。他将中田担任的角色直接继承下来了。他把躺着中田尸体的房间的空调设在最低温度,风量则调至最大,窗关得严严实实。

“喂,老伯,你不怕冷就行。”星野朝中田打招呼。中田当然不会就此发表任何意见。房间里飘浮的空气的特殊重量无疑是从死者身上一点点渗出来的。

星野坐在客厅沙发上,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时间。没心思听音乐,没心思看书。暮色降临房间角落渐渐变暗之后他也没起身开灯。浑身上下似乎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一旦坐下就很难站起。时间缓缓来临,缓缓移去,有时甚至令人觉得说不定会趁人不注意偷偷返回。

阿爷死时也的确难过来着,但也没这么严重,星野心想。阿爷病了很久,知道他不久人世,所以实际死的时候,大体有了心理准备。有没有这个准备阶段,情形大为不同。但不光是这样,他想,中田的死好像还带给他一种让他深入地径直地思考的东西。

肚子好像有点饿了,于是去厨房从电冰箱里拿出冷冻炒饭,用微波炉解冻吃了一半。又喝了一罐啤酒。然后再次去隔壁看中田,以为说不定会起死回生。然而中田依然死在那里。房间如电冰箱一样冷冰冰的。冷到这个程度,冰淇淋都很难溶化。

单独同死者在一个屋顶下过夜是第一次。或许由于这个关系,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倒也不是害怕,星野想,也并非不快,只是还不习惯同死人相处。死者与生者时间流程是不一样的,声波也不一样,所以才让人不安然。这怕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现在中田位于已死之人的世界,自己仍在活人世界这边,距离还是有的。他从沙发上下来,坐在石头旁边,像摸猫一样用手心抚摸圆石。

“到底如何是好呢?”他对石头说,“本想把中田交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但必须首先把你安顿好。这就有点伤脑筋了。你若是知道星野君如何是好,告诉我一声可以么?”

当然没有回答。眼下它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这点星野也能理解,不能指望它有问必答。但他还是坐在石头旁边抚摸不止。提了几个问题,列举理由说服,甚至诉诸恻隐之心。他当然清楚这纯属枉费心机,但此外又想不出可干之事,再说中田不也时不时地这样跟石头搭话了么?

不过求石头发慈悲也真够窝囊的了,星野思忖,毕竟有句话说“像石头一样无情。”

起身想看看电视新闻,但转念作罢,又坐回石头旁。他觉得此时保持安静大概很重要。自己应该静静等待什么才是。可我这人实在不擅长等待,他对石头说,回想起来,自己一向吃心浮气躁的亏。凡事不考虑成熟,毛手毛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结果一再受挫。阿爷也说我像开春的猫似的沉不住气。也罢,沉下心来在此等待好了。要有耐性,星野君!星野如此自言自语。

除了隔壁全开的空调的嗡嗡声,耳畔已没有其他动静。时针很快转过九点,转过十点,但什么也没发生,无非时过夜深而已。星野从自己房间拿来毛毯,躺上沙发盖上。他觉得睡觉也尽可能挨近石头为好。他熄了灯,在沙发闭起眼睛。

“跟你说石头君,我可要睡觉了。”星野朝脚边的石头招呼道,“明天早上再接着聊吧。今天一天够长的了,我星野君也困了。”

是啊,他不由感慨,长长的一天,一天里出的事实在太多了。

“喂,老伯,”星野大声对隔壁门说,“中田,听见没有?”

没有回音。星野喟叹一声闭起眼睛,移了移枕头位置,就势睡了过去。一个梦也没做,一觉睡到天亮。隔壁房间里中田也一个梦没做,如石头一般睡得又沉又硬。

早上七点多醒来后,星野马上去隔壁看中田。空调依然发着嗡嗡声往房间里送冷气。冷气中,中田仍在继续其死亡行程。死的气息比昨晚看时还要明显,皮肤已相当苍白,眼睛的闭合也带有几分生疏感。中田缓过气来霍然坐起,“对不起,星野君,中田我睡过头了,十分抱歉。下面的事包在中田我身上,请您放心”——这样的情景绝对不会发生了,中田再不可能妥当处理这块入口石。中田已完全死去,这已是任何人都无可撼动的决定性事实。

星野打了个寒战,走出去把门关上。他进厨房用咖啡机做咖啡喝了两杯,然后烤面包片蘸黄油和果酱吃了,吃罢坐在厨房椅子上,看着窗口吸了几支烟。夜间的云不知去了哪里,窗外舒展着夏日湛蓝的天空。石头仍在沙发跟前。看样子石头昨晚没睡没醒,只是静静伏在那里。他试着搬了搬,轻而易举。

“跟你说,”星野快活地搭话,“是我,是你的老熟人星野君,记得吧?看来今天又要陪你一整天喽!”

石头依旧默默无言。

“也罢,记不得也没关系。还有时间,慢慢相处吧。”

他坐在那里,一边用右手慢慢抚摸石头,一边考虑到底跟石头说什么才好。以前一次也没跟石头说过话,一下子还真想不出合适的话题。但一大清早不宜端出过于沉重的话题,一天太长,还是先说点儿轻松的,随想随说。

第46章 对石头诉说(下)

想到最后,决定说女人,逐个说有过性关系的女人。仅就知道名字的对象而言,数量没有几个。星野屈指数了数,六个。若加上不知道名字的,数量可就多了,这个且略而不谈。

“跟石头谈以前睡过的女人,我是觉得意思不大,”星野说,“作为石头君你一大清早也未必乐意听,可是除此之外实在想不起说什么好,再说你石头君偶尔听一听这软绵绵的故事也没什么不好。仅供参考。”

星野顺着记忆的链条讲起了这方面的奇闻逸事,尽记忆所及讲得详细而具体。最初是上高中的时候,骑摩托胡作非为那阵子。对方是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女子,一个在歧阜市内酒吧打工的女孩。时间虽短,但也算是同居来着。不料对方过于投入,竟说出要死要活的话来,又说给家里打电话,又说父母不同意。于是觉得麻烦,加上正好高中毕业,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进了自卫队。入伍后马上被调往山梨兵营,同她之间的关系就此了结,再没见面。

“所以嘛,怕麻烦是我星野君人生中的关键词,”星野向石头解释说,“事情稍一纠缠不清就一溜烟逃走。非我自吹,逃的速度可是很快的。所以,这以前穷追猛打刨根问底的事一次也没干过。这是我星野君的问题点。”

第二个是在山梨兵营附近认识的女孩。轮休那天在路旁帮她换五十铃ALTO轮胎,由此要好起来。比自己大一岁,是护士学校的学生。

“女孩性格不错,”星野对石头说,“乳房大大的,很重感情。也喜欢干那个。我也才十九岁,见了面一整天蒙着被子大干特干。不料这人嫉妒心强得不得了,轮休日一天不见就啰啰嗦嗦问个没完,什么去哪里了、干什么了、见谁了。总之就是拷问。如实回答也硬是不肯相信。这么着,最后还是分手了。交往了一年多……石头君你如何我自是不知,我可是最受不了人家这个那个絮絮叨叨问个没完。简直透不过气。只好落荒而逃。进自卫队就有这个好处,一有什么就缩进去不出来,等烧退了才冒头。对方没办法出手。如果想和女人一刀两断,最好进自卫队。你石头君也牢记为妙。总叫挖壕和背沙囊倒不是滋味……”

以石头为对象述说的时间里,星野再次痛感自己过去干的几乎全是不三不四的勾当。所交往的六人之中,至少有四人是脾气好的女孩(另外两个客观地说性格是、好像多少存在问题)。总的说来她们待自己都很亲切,虽说算不上是令人屏息的美女,但都相当可爱,那种事上也让自己干个尽兴,即使自己嫌麻烦省去前戏也从不抱怨。休息日给做好吃的,过生日给买礼物,发工资前还借钱给自己(记忆中几乎没有还过),也没要求过什么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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